十四
老修头出了院子上了西山顶上。他要去地里转转,顺便散散心。老伴儿的一席话触到了他的痛处。他不敢回忆过去的几十年, 他对不起相濡以沫的老婆子。他这辈子没有什么大作为,就是个土里刨食的庄稼人。老婆从嫁给她就一心一意地跟着他过日子, 吃苦受累,没有怨言。孩子们小的时候,家里生活困难,缺吃少穿。老婆想方设法,宁肯自己饿肚子,不让一个孩子饿着冻着……要是像现在这些年轻人,受点儿委屈就离婚,老婆早就跟他离了 N 次婚了。老婆是个山东姑娘,心灵手巧。千里迢迢嫁到老修家以后,无论是给孩子们做衣服做鞋还是擀面条,蒸馒头,她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特别是做的那一手好吃的豆腐,更是远近闻名的。家里要是没有这么一个贤妻良母,这么一大家子人口,又经历过三年困难时期,要是跟他一样不关心孩子们衣食冷暖,还不得夭折几个女孩子?
西山这块地和老修家近在咫尺。整个山头上有果树,也有大田和菜地。坡顶最高的地方修了一个蓄水池,老修头朝那里走去。站在杏树下的那个穿灰色外套的人,见了老修头的影子,麻利地躲开了。
听到了对面老方家院子大喇叭里传来的欢快的乐曲声,老修头儿的心里开始轻松起来。他的眼神儿不大好,站在山顶上看不清老方家的热闹场面。他索性坐到了蓄水池的水泥台上,点上一袋烟,眯着眼睛抽了起来。耳朵里仔细听着传过来的熟悉的乐曲。
“大爷,您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天怪冷的。”
冷不防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把老修头眯缝着的眼睛叫开了。他抬头看了看站在身边的小伙子,眉头皱了起来:“嗯,天是有点儿冷。你……你怎么来了?”
小伙子忙把手里的望远镜往挎包里塞,嘴里支吾着:“啊,我……我过节休息,没有什么事情……来看看。”
说着紧挨着老修头儿坐了下来。他的眼睛盯着对面老方家的院子。
老修头儿磕了磕烟袋锅儿,收回了朝向山下看的目光,转过脸来,看着身边的小伙子:“大冷的天,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在家里干点儿什么不好?从城里跑到这荒山秃岭上风吹日晒的,有什么好看的?”
老修头儿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身边坐着的这个小伙子,是老七谈了六年的对象战必胜。他大老远地从城里跑到这没有人的山顶上,就是为了看修顺奇结婚的场面。先前他看到了一个穿着灰色大衣戴着帽子和口罩的人站在离他不远的一棵大杏树下,心里挺纳闷。他想靠近看看是男的还是女的,那个人好像故意不愿意让人看出她的真面目似的。战必胜往她跟前走,她就赶紧往远处躲。他只好不再搭理她,两个人相安无事。刚才那个人见老修头上山来了就赶紧跑掉了,他不知道那个人是男是女。
战必胜没想到老修头儿能上山。
战必胜本不想和他搭讪,可是又不想就此离开。犹豫了片刻, 便鬼使神差地凑到了老修头儿的身边坐了下来。
“你……吃过晌午饭了?”老修头儿没话找话地问道。战必胜摇了摇头,没有言语。
“晌午了,跟我下山,到家里去凑付一顿?”
老修头儿是随嘴客气一下,没想到战必胜受宠若惊,一下子跳了起来,爽快地答应着:“好!大爷,那就麻烦您了!”
战必胜搀扶着老修头儿往山下走的时候,天上的云彩越聚越厚,风力也增强了,气温明显地下降了许多。
修妈妈把早上剩的饺子放到锅里热了一下,正准备往炕桌上端的时候,却见老伴儿和一个小伙子走进了院子。她没看出来是战必胜,赶紧迎了出来。
见修妈妈从屋里出来迎接他,战必胜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儿,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了几个字:“大……妈,您好。”
修妈妈猝不及防,她万万没有想到战必胜今天能到家里来。张着嘴机械地答应着:“啊,啊,好,好。”
战必胜坐在了修家东屋的炕沿儿上。修妈妈没有像其他客人来家里时,一个劲儿地往热炕头儿上让着座。她不喜欢老七这个前男友。不但是不喜欢,甚至是深恶痛绝,打心眼儿里讨厌他!他耽误了老七整整六年的大好青春,不是能简单地用一句“讨厌他” 就抵消得了的。
修妈妈端上了早上给修顺奇包的吃剩下的“上轿的饺子”。 战必胜深知河沿儿村的婚礼习俗,闺女出嫁这天是“上轿的饺子,下轿的面”。盘子里的饺子,个个包得小巧玲珑,像是两盘子小元宝,战必胜傻傻地盯了几秒钟。炕桌上除了两盘饺子,没有别的下酒菜。
老修头儿拿出了方大群第一次登门时孝敬他的那瓶竹叶青酒。战必胜赶紧谢绝道:“大爷,别打开。我又不是什么稀客,您别拿这么贵的酒招待我。我不想喝酒。”
修妈妈不懂什么是好酒。见战必胜推辞说竹叶青是好酒,猜想一定是大群的舅舅送给他家的 。就战必胜这个德行,确实不该给他什么好酒喝,他不配。修妈妈从老修头手里夺下了那瓶酒。
老修头儿虽说是满心的不乐意,碍于战必胜在跟前,也不好跟她发脾气。便翻箱倒柜找了两瓶二锅头,跟战必胜喝了起来。
修妈妈板着脸,看老伴儿跟战必胜你一杯、我一杯无聊地喝着,言不由衷地说道:“也不知道家里能来人,什么菜都没准备。你们俩能喝两瓶二锅头?”
其实家里有菜有肉,修妈妈是懒得做给战必胜吃。这个毛头小子在修妈妈的眼里就是个社会上的二流子,就是个城里能吹能泡的十恶不赦的孬种!
战必胜脸上堆着尴尬的笑,欠了欠屁股,不停地点着头:“大妈,我不是什么客人,不是客人。呵呵……我,我也不是头一次来……我,我是偶然遇到了大爷。大爷叫我来家里坐坐,我就来了。”
战必胜矜持地小心翼翼地解释着,眼睛盯着修妈妈的脸。
修妈妈一直没有正眼看他:“呵?客人?我可没说你是客人!你别……”她白了战必胜一眼,下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老修头儿也看出了老伴儿的不悦,他故意大声邀请道:“喝,喝!小战,今天没人陪我喝酒,你来了正好,咱爷俩儿喝他个一醉方休!来,干了!”
修妈妈斜乜了一眼嘚瑟的老伴儿,双手在围裙上使劲儿抹了两下,转身到院子里喂猪喂鸡去了。
七闺女结婚了,和方大群才恋爱了几个月,就赶在今年的最后一天结婚了。修妈妈担心七闺女和方大群婚后的生活。他们俩相互了解的时间太短了,要是闺女和女婿今后的日子过得好还行,要是过不好可怎么办?三天两头打仗闹火儿,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做父母的听见了,看见了,能不跟着生气上火?老七的六个姐姐们谈对象的时候,哪个不是考虑了两三年,彼此的脾气秉性都了解了才结婚的?远的不说,就河沿儿村的闺女小子,哪有谈了几个月对象,就着急忙慌地结婚的?唉!都是姓战的这个小子作的孽! 你这个混蛋!还有脸在这个日子里来我家凑热闹?人有脸,树有皮,姓战的你要是还有点儿羞耻感能往我家凑吗?就算是死老头子不知道好歹把你往家里领,你能跟着来吗?你就不怕我们老修家不给你好脸子看,拿打狗棍子往门外头撵你?
修妈妈想到这里,隔着玻璃窗往屋里瞅了一眼,她看到老头儿和姓战的小子推杯换盏,痛快地喝着,气得跺了跺脚,往猪圈里吐了一口唾沫。
“呸!不知好歹的东西!真不知道今儿是个什么日子?别人能喝得下去,你能喝得下去吗?”
她拿舀子往猪身上砸了一下,砸得猪嗷嗷叫了两声。 “妈,你吃饭了吗?我姐夫叫我给你和我爸送菜来了!”
老八端着一个方盒子,里面装了几盘还冒着热气的炒菜兴冲冲地走进了院子。
修妈妈用嘴巴往屋里努了努:“喏,家里来人了。” “啊?来人了?是……谁来了?”
“谁来了?八竿子都扒拉不着的姓战的小子!没脸没皮的东西!”妈妈没好气儿地回答。
老八愣在了院子中间。
少顷,他往屋里看了一眼:“他来干什么?黄鼠狼子给小鸡拜年来了?”
“哼!反正没安什么好心!都怪你爸那个老东西,心里一点儿数都没有!遇见了就遇见了呗,你往家里领什么?他是个什么人品,能在今天这个日子领家里来?叫邻居们看了像什么话?”修妈妈使劲往猪圈的墙上磕了磕猪舀子。
隔墙有耳,她的话还真叫墙那边的“五下水”听到了。“五下水” 乐了,思忖道:以后有好戏看了!老七结婚,姓战的小子来家里凑热闹,天长日久,光景还能少了?
“那……这菜,我端回去?”老八看了看手里装菜的盒子。
“送桌上吧。我也没炒什么菜,满桌上就两盘早上剩的饺子。” 老八不太情愿地慢腾腾地挪动着步子。
“哎……老八,待会去你七姐家别说小战在咱家,免得分她的心。等会儿他吃饱了我就撵他走,别叫你那些姐姐、姐夫们回来的时候看见了。”
“哎。”老八应着进了屋。
老八端着盒子进了屋,已经盘腿儿坐在了炕上的战必胜下了炕,接过了盒子。往外拿菜,一盘一盘地放在了桌子上。
“老八,你也上炕喝一盅吧?”
战必胜不拿自己当外人,他反客为主,邀请老八。
老八轻蔑地笑了笑,话里有话地说道:“嘿嘿……我还用跟你喝一盅?你也不看看,今儿是个什么日子?是我七姐七姐夫结婚的大喜日子,我有的是喜酒喝!不过不是现在。别人能塌下心来喝酒,我可没那份心情。我得帮我七姐夫张罗张罗……战必胜,你心情好,就陪我爸喝个痛快吧!好好咂巴咂巴这烧酒里的味道怎么样?我走了。”
战必胜擎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老八已经掀开门帘出去了。
老修头儿把战必胜的手按了下来:“别管他,让他忙去。咱爷俩儿喝!”他端起酒盅和战必胜的碰了一下,“滋儿”的一声就倒进了嘴里。
老八走到了大门口,修妈妈紧走了几步,贴着儿子的耳朵嘱咐道:“等个把钟头你回来一趟,把这小子送车站去。天不好,像是要下雪的样子,别让他醉在咱家里。”
老八点着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