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河沿儿村没有闺女结婚这天父母跟着去婆家的习俗。老修头和老伴儿眼看着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走到了老方家的大门口, 那里立刻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和人们的喝彩声!接下来是大喇叭里传出来的主持人曲华给方大群和修顺奇主持的简短的证婚仪式:“今天,是新郎方大群和新娘修顺奇结婚的大喜日子!这是他们俩的登记证书。我见证他们是一对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的合法夫妻!希望他们夫妻恩爱,孝敬双方父母,早生贵子!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共入洞房!”
“不行!不行!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大群!他得和老七亲一个,亲一个嘴儿给我们看看!”
“对!你们俩在东山枣树下是怎么亲嘴儿的?给我们来一个……”
小伙子们起哄嚷嚷着,非叫方大群当众和修顺奇亲个嘴儿不可。正佝偻着身子,踮起脚尖抻长脖子跟着人群凑到老方家大门口看热闹的“尖嘴猴子”五婶,听到这一声吆喝吓了一跳,她的腮帮子猛地一阵痉挛,赶忙用手捂住了半个脸,身子一下子缩成了一只土王八。
老方家这边院里的热闹更显出了老修家院里的冷清。站在大门口的老修头儿和老伴儿,回头瞅了瞅自己家空荡荡的院子,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你还瞅什么?这下可好了,你也不用嫌闺女多了……都走了。一个也没剩下!你再想叫闺女回来,人家还不一定有那闲工夫呢。”
修妈妈耳边还回响着修顺奇走出家门口时说的几句话:“妈、爸,你们多保重。我走了。谢谢你们养育了我二十七年,我住得这么近,随时就回家看你们了。”
女儿的嗓子哽咽了,泪水模糊了双眼,妈妈也禁不住伤心地掉了泪。此时,她边擦着眼泪边数落着老伴儿。
靠着院门儿站着,嘴里含着烟袋的老修头儿,又瞅了一眼老方家的院子,那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鞭炮的火药味儿随风飘了过来。听了老伴儿的数落,他一声不吭,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着他的老旱烟。烟雾升腾间隙,能看见他的眼眶也是湿湿的……七个闺女都如硬了翅膀的鸟儿,一个个扑棱棱地飞走了。当年,满院子这个哭,那个叫,这个拉屎,那个尿尿的闹哄场面不见了。那时,他整天阴着个老脸,进了院子,不是打这个一巴掌,就是骂那个一句。嫌老婆给他生了一个班的丫头片子,没见着一个给他“接户口本”的,在村里抬不起头来。此时,他也后悔了。不光屋里,院子里都空了,连他的心里也空落落的……七个闺女都嫁出去了,都成了泼出去的水了,就剩下一个心肝宝贝的儿子老八了。
“嗯,幸亏临秋末晚你还给我留了个‘带把儿的’。要不,我可真成了绝户头儿了。”
老修头朝门框上磕了磕烟灰,朝还在擦眼抹泪的老伴儿说了一句。
修妈妈放下擦眼泪的围裙,白了老伴儿一眼。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数落着:“你这一辈子挣钱不多,这里的老‘陈货’攒得倒不少。”她指了指跟在身后的老伴儿的秃脑袋。
“我给你养了七个闺女都不是你的?都是我从娘家揣过来的? 就一个老八是你的种?我对你说老东西,过去家里孩子们多,你三番两次地埋怨我给你养了一大窝丫头片子,个个都是‘赔钱货’,我都憋在心里头不和你计较。现在她们都嫁出去了,我也不怕叫她们听到难受了。你要是敢在我面前再提什么‘丫头片子’‘赔钱货’‘绝户头’……我就和你分开过。反正我有七个闺女,一家住上四五天就是一个月。我看你和老八怎么过!谁天天伺候你们。”
老修头儿跟着老伴儿进了屋,他站在外屋地,看着搭起了门帘的西屋里,老伴儿卷起了炕被,正在扫炕。他倒背着手,歪着秃头眨巴了几下眼睛:“你说你和我……分开过?不伺候我和老八了?你是……要和我离婚?”
修妈妈憋着没笑出来,故意沉着脸,继续说:“我嫌那两个字儿说出来不好听。你听懂了就好。我一辈子给你养了七个闺女。做一次月子哭一场,做一次月子哭一场。我遭了罪还欠你们老修家的……现在好了。我养的那些‘丫头片子’‘赔钱货’都嫁出去了,一个也没剩在家里,我的罪也算遭到头儿了。我也不欠你们老修家的了。我得替我自己想想了,再不好好地享受几年,我这一辈子还不屈死了?”
修妈妈扫干净了炕,脱了鞋,盘腿儿坐在了热乎乎的大炕上, 指着敞开着的空空的柜子说:“行了。老东西,我养的这些‘丫头片子’‘赔钱货’都走了,也把你的大柜子倒腾空了。你说说今后咱俩和老八的日子怎么个过法?”
老修头进了屋,也抬腿儿坐在了炕沿儿上。他端详着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老伴儿,揣摩着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修妈妈叹了口气,把脸转向了窗外。
暖暖的太阳照到了窗户上,大炕上满是隔着玻璃透进来的阳光。阳光照在了修妈妈满是沧桑的脸上和花白的头发上。恍惚间, 老修头儿好像看到了当年如花似玉的新媳妇坐在了炕头儿上,他们结婚那天的场景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拿着烟袋傻呵呵地笑了:“好看,好看哪!闺女们长得好看都随了你。呵呵……就老八长得丑,随了我。”
修妈妈充耳不闻。她叹息了一声,眼睛没有离开窗外。这个大院子承载了她太多的操劳和回忆。孩子们小的时候,她累得吃不上饭,睡不好觉,天天盼着他们快点儿长大。现在,一大群孩子仿佛一夜之间就都长大了,都离开她了。她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抚养他们的辛苦在这一刻都跑得无影无踪了,剩下的只有感伤和叹息了。
老修头儿为了打破尴尬,故意往炕沿儿上磕了磕空烟袋锅儿, 瞅着老伴儿的脸说:“我可是头一回听你跟我说这些话。我咂巴了半天,也没品出你这话是什么味儿来。今儿个可是老七结婚的大喜日子,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你怎么能掏出这么多陈芝麻烂谷子?”
“我没说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是都窝在肚子里的。我有机会和你说吗?我说了闺女们听见了心里能好受吗?我是头一回和你说这些,那是因为老七是最后一个嫁出去的闺女。要是家里还有没结婚的闺女,我烂在肚子里沤了粪也不会说出来!老修头儿你拍拍良心说句公道话,我养了七个闺女,你伺候了我几个月子?哪个月子你给我好脸子看了?”
修妈妈说着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随手撩起围裙擦着眼睛。老修头儿装上一袋烟,点上抽了几口,深深地呼了出来。
“噗……”
烟雾在阳光灿烂的屋里弥漫开来,荡成了移动着的立体画面。画面里有孩子们成长着的生动缩影,由真实变得缥缈,由清晰变得模糊。他沉默着,老伴儿说得句句都是实情。年轻的时候,她一个个地生孩子,一次次地过着生死关,为的就是给他生一个“带把儿的茶壶”,生一个接户口本的儿子。按照修妈妈的想法,生了三丫头就避孕,不再要孩子了。可是老修头儿不答应,丫头再多他也不稀罕。只要是孩子落了地,接生婆冲外屋里喊一声:是个丫头! 他回头就走,都懒得看一眼哇哇大哭的孩子和痛苦地呻吟着的妻子。他是不见儿子不死心,一直到生了老八才善罢甘休。
直到抽完了这袋烟,老修头儿也没开口。他使劲儿地往炕沿儿下磕着烟斗,深深的皱纹里装满了愧疚。想想老伴儿生孩子遭的那些罪,想想老伴儿侍弄孩子们受的那些累,想想在月子里和她发的那些火儿……老修头无话可说。外面起风了,天上飘过片片云彩遮住了太阳。他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下了地,去东屋里拿了帽子戴上,倒背着手走出了院子。
隔着窗玻璃,修妈妈看着微微驼了背的老伴儿走出了院子,自己也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嘟囔着:“唉……都七十多岁了,还能活几天?和他叨叨这些有什么用?过一天少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