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经济改革的一部分,工厂开始搞多种经营,以收到卢萨卡一家印刷厂的一批活为开端。来活都是些印刷专用设备上的配件。设备是进口欧洲的,配件损坏。欧洲设备却已经停产,无配件可供。厂里接了活,技术力量却不行。这样,就由专家组的李工据实物测绘出来,说明文字由我翻成英文。这对我来讲是轻而易举的事。几十张图纸转眼间便翻译和打印好。厂长一见便赞不绝口道,这也太快了,还没见过你这么快的呢。这活不久就完成了。(下图:赞比亚技术学校)54赞比亚技术学校.jpg

  工厂的第二个大举措,就是与卢市的一家叫做“中国华成”的公司做起了拖拉机买卖。要去卢市谈判。期间函电往来全是中文,我不断地把电文翻成英语,再把回电翻成汉语。一般是把中文原稿直接一边翻一边用打字机打成英文,效率当然快得不会耽误双方顺利交流。不久我们就去卢市谈判。去时开的是一辆丰田面包,工厂的主管生产的副厂长班达和另一位主管质量的副厂长齐巴克和我们同行。两位都是留学过中国两三次,时间长达五年七年的留学生。他们的汉语也相当不错。我们长途跋涉六百余公里,终于来到了卢市,华成公司是个建在远离城区的一片荒野上的大院。总之,凡是中国人的驻地一般都有个大院。院内出来人告诉我们,总经理已经在我们要下榻的经参处招待所恭候多时了。这经参处正在中国大使馆的隔壁,挂着新华社卢萨卡分社的牌子。经参处已经于上个月搬家了,这里的一栋楼辟作经参处招待所。见过面,我们又送两位副厂长去TZR招待所。回来,搬东西上楼。房间早已开好。原来是两个套间,我与老李里外屋各一个,住了下来。

  第二天,便是正式谈判。TZR HOUSE 是一栋很不错的大楼,装饰现代,结构新颖。进到会议室,我习惯地要在工厂领导中间找个位置坐下,不想华成的王总经理招呼我去对面与他坐在一起。这不是一屁股坐到“谈判对手”的那一边去了吗?华成的年轻翻译小郝说,我记录,还是你来翻吧。小郝是某大科技大学英语专业毕业,理工课程也全学完了。这样,我和小郝坐在了一面,面对阵容庞大的工厂代表团。那成员有TZR工厂地区经理老马——他也就是国内工厂常驻北京办事处主任那样的角色。“马”是他姓的字头音,因为也是留学中国五年的,故老早就得了这么个中国名——两位副厂长、工厂律师和TZR公关官员龙古。

  这帮人中,只有专家组的老李是和我打过交道的人。提起他,我们还有一段灾难性的故事呢。

  那是我陪他和张杰去卡萨马为他们俩办理驾驶执照。去时,大部时间由张杰开车,因为他来到后还没开过这辆尼桑蓝鸟,需要熟悉一下车况,免得路考时出错。他们也知道,此行我不太积极,可是又觉得我以前来办过,情况熟悉,所以就硬拉上我来,并且约好,他俩开来程,我开回程。一路无话。到了地方,不想秦巴那小子一改常态,好像根本就不认识我,尽管口头说还记得,并且一上来我就打招呼,告诉他,我们这次又给他带吃的来了,他还是坚持让张杰二人驾车出去满世界转了一大圈。他让人先在车前车后挂上司机路考的牌子,英文就Driver on Test。先让张杰上路,我陪同。在他的口令下,车子左拐右拐,上坡下坡地跑了好一阵。张杰毕竟在国内开过车,尽管这场面不免有些紧张,一会儿也就平静下来了,一趟下来也就算顺利通过了。轮到老李,他可就大不一样了。国内没开过车,来到后,好不容易申请开车得到批准,也只不过是老吕在大院里画地为牢,练了三四个半天而已。两三个月来,接送厂长上下班,每趟也不过一公里半公里的,因为工厂就正对着驻地的大院门口,只不过是绕个大弯而已。此时就未免紧张。所以他还坚持由我来陪,尽管他自己的英语完全可以应付。一路也顺利通过。办完了手续,我问秦巴,你有废报纸吗?我把带来的罐头给你包上。可能由于上次带来的东西尝过觉得不好,或者觉得携带不方便,他说,你给我点钱算了。以前人们说,来办手续也有被讨钱的时候,所以我听他这么一说,便也没感到意外。便问,多少钱?他说,随便。这样,我出来和车上的二位商量了一下,送给他两千夸加,也就是吃一顿饭,或者买四十个面包的钱。

  我们又来到星光餐馆吃饭,这是我和老吕吃过几次饭的地方。从大门前走过,见一中年人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那孩子张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望着我们。老李觉得那孩子很可爱,上去一把举了起来。不想那孩子却受到了惊吓,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惹得那爸爸和周围朋友大笑了起来。原来我们在那当地的天真无邪的孩子们眼里还是长相奇怪的外星人呢。他们可以老远地与你打招呼,口中也学着兄妹们“China Mantou, Mantou China”地叫个没完,可你一旦停下来向他们走去,一般都是吓得不行,吓哭了的也是常事。

  进了餐馆,我们要了啤酒和冷饮,蛋糕和香肠。自己还带着一二十个茶叶蛋。吃剩四个鸡蛋,带出来想送那女孩,可惜已经走掉了。出得城来,便由我来开车。这蓝鸟还是第一次开,会头两次车时老李还直担心,后来看到我非常熟练的样子,也就放心了。车开出一百公里时,一切正常,飞速前进。说话间,前面看见路边一群羊,那头羊犹豫不决地想过马路,我便注意到情况可能有变,因为老吕一再跟我说,行车途中,一是对自行车,一是对牛羊,一定要注意动向。看看没事,便松开了刹车,不想那头羊最后还是决定横穿马路,身后紧跟着一只小羊。再后面便是三只已经走上路面的大羊,路边还有三五只,一边啃着草,一边准备过马路。情况太突然,我急忙收油门,踩刹车,本想从羊群前方绕过去,不想那头羊见车到眼前,开始小跑起来,羊羔紧随母亲身后,待车靠近跟前,左前方已经没有地方过去,右边羊儿成群结队,打不成方向。我一脚将刹车踩死,顿时,一股剌鼻的橡胶烧焦的气味充满车厢,那是轮胎刹车磨擦地面发出的气味。头羊过去了,车还在因惯性高速滑行。我心中催促着那步伐蹒跚的小羊快些跟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可怜的羔羊在汽车保险杠的正前方突然消逝了。我心中极度恐慌,车速已经减到为零。很想停下车来看个究竟。这时张杰高喊,还停着干什么,还不赶紧三档快走!我急忙加油前进,同时忙问,小羊怎么样了?过去了没有?张杰说,已经完蛋了,躺在马路上不动了,腿连伸都没伸就完了。有人看到还不要你赔上一两千K啊!我心里又是多么想找到那主人赔上几千,哪怕上万,心情也许能好受些。可是又怕招惹是非。一边开着车,一边后悔得不行。一辆丰田吉普迎面飞驰而来,又一下子闪了过去。张杰说,那车也在小羊身边犹豫了一下,又加速走了。都怕惹上麻烦。老李说,不必担心,又不怨你。我说,那毕竟是一条小生命啊,主人喂养下来也实在不容易。一看里程表,行车已经到了一百三十公里。心想,加紧开到家了,到一百五十公里时让张杰开吧,正想着,张杰说,老苏,到一百五十公里换人。我说,这正是我打算的。转过几个弯,车子已经到了一百五十公里,我减速,靠边,停车。老李忙说,走啊,停下来干什么?开到家算了。我说,我要先方便方便。下得车来,本不太紧张的心情这会儿完全放松了下来,只是觉得好累啊,真要好好休息一下了。张杰接过车来,继续前进。张杰说,回去谁也不许讲。老苏,你要跟师傅说,那是你自己的事,我们可不负责。

  现在该回这头来说谈判。我有多年谈判的经验,这种场面见得多了,一点也不感到紧张。美中不足的是参加谈判的一切人都是西装革履只有我是一件公司发的工作服,所以干脆脱掉,穿着一件毛衣。那毛衣又是女儿为我拆冼重织的。

  谈判内容还是以TZR从华成进口拖拉机配件,再组装成整机出售。这事儿的起因是中国人出差卢市,见到经参处院里举行展览会,摆着两台小四轮。老李认为工厂搞多种经营,以这个开头一定能成,因为小,很适合这个地方用。工厂有生产能力,以后零件加工自己干,光进口些发动机和齿轮箱就可以组装卖钱了。华成事先草拟了合同,同时又提议为TZR代销氧气,这样就一笔能做成两样买卖。为此王总还事先和小郝开车来工厂参观了一下,氧气站便是他参观时意外发现后提出搞协作的。

  头天晚上到来,王问及此事,吃饭时我说,TZR由律师有法律语言把你那份合同草案改写了一下,我也带来了。吃完饭,王又提及此事,我上楼去拿给了他,顺便把我翻译好的他那份合同英文稿也带给了他。嘱咐他复印后原件还给我,因为第二天谈判还要用。不想厂长却神秘地把我叫出来说,你把合同给了他,这不是把TZR 的底牌亮给了人家吗?这对咱们不利呀。我说,合同明天就要谈的内容,明天一上来,TZR 肯定要送给华成一份的,我只不过是今晚提前把我自己的那份借给他们看看,因为他们需要事先翻成中文,做此准备而已,更全部所谓TZR 的底牌,只不过是华成的合同用法律语言重写了一遍而已,除了个别地方因为法律或者实际问题稍加修改了一下之外,其余并没有太大的出入,没必要担心。他听后也就不说什么了。他对谈判一点也不懂,担这份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谈判开始,果然TZR 先交上一份他们的律师改写的草案,亏得王总当晚由小郝翻成了中文,现在才得以以此为谈判根据,逐条逐句地加以推敲。主要内容是,TZR 先买一台15马力的拖拉机,参加六月底在恩都拉举行的一个大型展览会,七月初再参加在卢萨卡举行的农业展览会,视二会的结果如何。如果订单可观,便先进口散件,由TZR 组装,当然还是用生产厂石家庄的牌子,这叫做组装代理。再过一段,自己生产大部零件,逐渐成为拖拉机生产厂家了,那时再谈技术转让问题。氧气合同便是TZR 定期用卡车将氧气瓶送到卢市华成,华成在市里开个销售氧气的门市部。份额根据市场行情随时浮动,收入以二八分成。

  华成王总在几处文字上提出了异议。一个是合同讲,TZR 是华成拖拉机的惟一和首要的代理,英文名字是Sole and Principal Agent。王问,既然是惟一的,为什么又叫首要的。这岂不是矛盾的吗?律师说,惟一,就是独一无二;首要,是说TZR 还可以向别人分包,找些分代理。这首要的意思就是说,它有权再在别的省份找合伙人。那些合伙人向TZR 负责,只有TZR 向华成负责。王提议将sole 改成exclusive。律师说,二词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合同中惯用sole,而这个字正是我翻译时用的,“首要的”则是律师用的。还有一处印象深刻的是“方式”一词,合同用means,也是我翻成英文时用的,不知为什么小郝给改成了manner。学过英语的都知道,means用意广泛并确切,manner意义窄小,尽管字典上都解释为“方式、方法”,而平时用的当然以manner居多,但是用到这里就略嫌小了。所以可以说means是个大词,manner是个小词,尽管意义相近,却各自用途不同。律师解释了一番,王总也不再坚持。其实也是没有什么太大意思的分歧。给我的感觉是那为改动而改动大于实际咬文嚼字,好像华成认为文件是TZR起草的,不改动几个地方便显得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这样,合同过了一遍到也顺利通过。氧气合同便更没有什么好说的。

  再谈了一天,大致是为第三天签合同。可是,TZR 认为,此活动意义重大,要请赞比亚政府交通部官员出席签字仪式,电台和电视台要做新闻报道。问及王总,却回答说,经参处太忙,没有人参加。会后班达直接又问此事,王总联系后说,先看赞方有什么身份的人参加,大使馆再派相应身份的人出席。午饭由TZR 宴请,地点在金牛餐馆。那是家由白人开的高级餐馆,门口的牌子上说明要着装整齐。我没有办法,只好还是那件斑马条纹的“消防服”。那老板是个极漂亮的白人姑娘,对客人很是客气。所有的服务生全部是黑人小伙子,服装标准,举止规范。餐馆里一色的高靠背椅,装备现代,墙上装饰着抽象派画图。壁灯和吸顶灯也都是极高雅的玻璃制品,喇叭里播送着柔和的音乐。邻座上坐着一位五六十岁的白人,陪着他的是一个打扮入时的黑人女子,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那边散桌上也是坐满了西装革履的黑人绅士,正在边吃边天南海北地聊得正起劲。我们这桌则是五六张方桌拼成的长条餐桌。进得门来,我便找了个最靠外手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心想这回可是我休息的时候了,同时也该给小郝留些表演的时间。不要让他像小方那样永远处于无事可做的境地,不然我不成了反客为主了吗?一共有十五六人;TZR 还把在大楼里工作的两位小姐带了来,都是着意打扮过了的。

  开头,我要了一杯可乐。菜谱照旧是看不懂弄不明的法文。鱼和鸡常吃,只在牛排一项想找一份。服务生问起,我请他为我挑了一样,还要了一份鸡汤。菜上来便是一大块牛排,配了一片蛋糕、西红柿和绿菜叶。谈判顺利,胃口大开。我把这一切都吃了下去。谈判我能在汉英两方同声传译,这时间就省了一半。多年的翻译生涯使我出口成章,很少被什么生词难住。黑人朋友的话,偶尔遇到不清楚的地方便一两遍地反问一下,力求准确。厂长们在谈判中也确实看出来了我的与众不同,无不佩服。现在吃饭也的确有意放我一马,让我吃了顿饱饭。

  下午如约,两点整,我们来到TZR HOUSE,准备最后再过一遍合同全文,以便三点钟正式签字。会议如常开始,我漫不经心地翻译着主持会议的班达的开场白。上来他说的第一句话是,“由于明显的原因,下午的会议不会进行很长时间”。我边听边想,“由于明显的原因,下午的会议不会进行很长时间”,这说出来不像中国话,便按照自己理解的意思补上了一句:“因为下午又是参观又是举行仪式的,所以开会的时间长不了。”不想班达一听就急了,竟直接用汉语说道:“我下边还没说完呢。”我说:“那意思不是事儿很多吗?”他说:“那可不是我的意思。”我说:“那你是什么意思?”他又说:“我下边还没说完呢。”大家都笑了起来。我说:“那好吧,咱们重来吧。”他又用英语说了前面那半句的开场白。他边说,我边翻,翻着翻着,我一下子严肃了起来。他下边说的与每个在场的人预想到的竟然南辕北辙。人们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不能怀疑我翻的出了毛病。他说:“本来原打算今天下午是要举行签字仪式的,并且部里的官员也已经通知到了,可是就在我们刚才来之前——这也就是我们为什么迟到了的原因——情况发生了变化。我们路局总经理姆文巴先生得知我们今天下午举行签字仪式后,立刻通知我们,签字仪式推迟到本月24日举行,因为他24日要来卢萨卡公干,也要亲自出席并签署这个合同。因为这是坦赞铁路自商业化以来独立对外签署的第一份合作合同,意义重大,作为主管生产和经营的他本人亲自参加签字,是完全必要的,因为这对外报道,意义格外重大。”

  这一下子使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因为搞拖拉机买卖的全过程,从发起到谈判,都是TZR 积极性极高地催促着双方越快越好,生怕此事泡汤,因为恩都拉和卢萨卡两个展览会开展在即,动作太慢就会赶不上参加,那样一来,市场的有无和市场的大小就无从估价,对合作的前景难于预测。这事情就是说,要么马上就成,要么干脆成不了。而今天这种使局势逆转的人,又正是一直极力鼓吹此事的TZR 自己,让人感到吃惊是当然的。而常参加谈判的人都知道,包括我在洛阳玻璃厂那次的各类型的谈判,往往是功败垂成,对方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推出貌似极有道理的借口将那马上要点火的开山炮的药捻儿连根拔掉,使那万炮齐发的时刻变成了永远也不会再响的寂静世界。这怎么能不让王总和中国专家组的厂长顿时无言以对,一种莫名的失落,一种白白忙乎了一场的沮丧一下子缠绕住他们的心。所谓的六月二十四日,所谓的总经理的亲自执笔,很可能就是金蝉脱壳的美丽烟雾弹,事先对美好前景的憧憬将化为黄粱一梦。那结果是任何人都可以预见得到的,可是又没有任何力量去挽回这一局面。正像经过唇枪舌战后,买卖在成交之际,那买卖人突然发现所带现金不够,急忙宣称要赶本来已经赶不上了的末班车回家去取钱一样,这怎不让那货主懊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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