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已在消融,满地污泥浊水,北京住无可住,吩咐大君子去买车票。

  大君子比我晚回来一个月,也是从大连走水路回来的。他是接到了我的信,才起身回京。但是他对我讲的蹲火车站刷夜感到恐怖,因而他住了旅馆,他历来如此,缺乏一种野性,而且害怕吃苦。这样说也许不对,他确实是讲究卫生,不爱劳动,不爱惹事儿,但是他也有他的办法,他唱《国际歌》,就唱得金二快气疯了。他还有一个习惯,我也是一辈子也比不了。那时候探亲假回到北京,要先买一张通用月票,到哪去都是坐公共汽车,他就喜欢坐这个公共汽车,每天早上,天一亮就坐车走了,事先自己也不知道去哪儿,就是坐在车上,边看街景边想。什么逛公园,看电影,看展览,下饭馆儿,想到哪儿算哪儿,想到哪儿就干到哪儿。早年我俩能同去的地方就是动物园儿,老去,后来我不去了,我和他说我不去了,爬虫馆那儿的流氓也让警察抓走了,也没劲了。连最后边儿的野驴都认识我了,我不去了。后来的一些日子我就不去了。可是没过多少天,他又来找我了,说去动物园,有热闹儿,还得早去,他说动物园修理猴儿山呢,把猴儿山的猴子都关在一个大铁笼子里,猴子老打架,有厉害的公猴子天天表演强奸。天津、保定、石家庄,好多外地人都来看猴子,人山人海,要去呀,还得起早去。就为了这坐车出去玩,他是没少挤对我,他说他买张月票,能坐三十块钱的车,说我连两块钱的车也坐不了。这是真比不了他。有一次夏天去八大处,上山下山就差点儿把我热死,回来时一上车又挤在一个大胖女人怀里,我不敢说不敢动,下车后都看不见道儿了。他说什么?胖女人都有狐臭,说我是中了毒了。我真怕了他了,决定下个月不买月票了,让他自己玩去吧!

  这回是要回兵团,他也一块儿回去,我想他一天价在外面转,干点正事儿吧!买火车票去。一天就买回来了,十月一号的车票,哥几个全傻了,国庆节走,谁家都指着这几天聚一聚,连中秋节一块儿,团圆团圆,这十一走,回家怎么交代啊!大君子讲没有别的日子的票,现在票多紧啊!我排队买票容易吗?团圆个屁啊!都在家待了好几个月了,还没团圆够啊?我早团圆够了,就不爱在家待着。你们爱走不走!哥几个回家,编了一堆的瞎话还免不了落埋怨,谁也别说谁。

  到了二连以后,我第二天就找连长去销假,连长说你还回来啊?你还知道销假啊?你知道你有多少天探亲假吗?你还来销假来了!你好大个脸啊!

  我说:我是知青,知青哪有超假这一说啊!你拿我当军人了,也没发我领章帽徽啊!知青没有超假,在老团,超假半年就注销户口,有超假三年的,连长指导员都换好几茬了,早就不认识了,回来照样安排工作,你不要他,他回头就走。最后北京来函,你还得收他,还告诉兵团,取消你们那项规定,首先要贯彻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要是和他们比,我算好样的,不给连里惹祸,你知足吧!

  老李说:我也不处分你,我安排你淘粪去,我看你有什么办法!

  我说:我以前可申请过去淘粪,你不让我去的。你现在同意了?

  老李说:你走了,你看人家小开,带着你那一班的人,脱了五十万砖坯子,还送到砖瓦连烧成了砖,又都把砖拉了回来,农忙啥活儿也没耽误。

  我说:他是班长,这不都是应该的吗?带领全班完成连里交办的任务。我在北京也不是没做工作,大伙儿说可想我了。

  我又劝老李说:我再过一年回来,你也不给我开工资,你生什么气啊?再说我是真病了,关节炎犯了,都起不来了,一直在北京看病,就是没和你说。

  这时来了两个女知青,都是食堂的,脸色不好,冲着老李大声说食堂没猪肉了。我本来看见女的来了,就想趁机溜走,一听她们说食堂没肉了,我就想听听怎么回事儿就没肉了?我的意思是说这食堂离不了肉哇!这和我没肉了一样啊!

  听她们说是没人杀猪,是杀猪的人有意的,因为他们给食堂杀猪,要把猪蹄子,心肝肺,猪下水都送给他们,还要食堂炒两份杀猪菜,这又得两斤多好猪肉,有时候两人要的还不一样做法,有时还要排骨,排骨价格是猪肉的一半儿,他们就要加倍的分量。现在和他们讲只许要一种,他们就不肯杀猪了,现在是一点儿肉也没有了,夜班饭也开不出了,夜里翻地的人多冷啊,一看到菜里没肉就骂人。

  连长说:谁定的,杀猪的只能选一种啊?拿了肉就不给炒杀猪菜了,给就给了呗,干吗这么抠啊?弄得没人杀猪了,这不是闹矛盾吗?

  那女知青说:是班长定的,每次杀猪又吃又拿,好几斤肉啊!都算食堂的账,这是占大家的便宜,让他们少占点儿都不行!

  老李说:你们食堂占国家便宜还少啊?你们就是太抠儿,光兴占便宜,不兴吃亏。

  我听了来气,我说什么叫食堂占国家便宜啊?知青是闲得没事儿了,从城市跑这儿佔国家便宜来了?知青就是国家的知青,来这儿是建设国家的,占国家便宜是应该的,老帽儿不行,占国家便宜占知青便宜都不成,这老帽儿敢这样都是你惯的毛病,我在老团杀猪是一口杀猪菜也没吃过,就是工作。

  老李一听说:你会杀猪啊?行了,你们俩带他走,杀猪去,杀完了啥也别给他,他自己回班里找人去。

  那俩食堂的一听连长这话,回头就走。我对连长说:我同意了吗?

  连长说:超假四个多月,让你杀个猪,你还敢不同意?杀完猪,他们的待遇都归你,快去吧,找几个人。

  我回到班里,找了地出子和拉子,哥俩一听杀猪,欢天喜地的就来了。知道在豆腐房杀猪,直接到豆腐房,进门一看,那两个女的都在,老帽儿有两个,一个是淫棍,还有一个叫黄牙,看到我们进来,二人有些惶惑。我直接坐到磨盘上,地出子和拉子一左一右。那两个炊事员这会儿才说:连长说了,让他们杀猪,你们俩不用杀了,刀给他们。杀猪刀就在磨盘上,就在我手边,我拿起来。那二人一声不吭,走出磨坊。

  杀了猪,把肉送到食堂,我对地出子和拉子说:你们俩今天活儿完了,下班了。

  据说食堂收到了猪肉,从里到外,全须全尾,一样不差,食堂就选了一块好肉,等着我们去取杀猪菜,没有人去取杀猪菜。

  我回到班里干活儿,大伙儿还真是想我,争着给我讲这半年的日子,讲到他们脱砖坯,讲到砖瓦连的大转窑里去烧砖,出窑,差点儿热死。砖出了窑,罗成开车去拉砖,女生跟车装卸,一夜要拉四次,女生累屁了。

  我问他们为什么现在都管罗成叫大夫,叫医生。他们说这事儿最逗了,是因为有个上海女知青怀孕了,本来是请假回上海去打胎,可是金二不批假,讲她刚从上海回来三个月,就他妈怀孕两个月了,农忙不知道吗?十月怀胎不知道吗?现在两个月身孕,再过两三个月再回上海打胎也来得及。她没办法啊!那天跟车拉砖,一夜四趟,就得快装快开,刚拉了两趟,她就颠流产了,也不用回上海打胎了,大伙儿也不知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她也不知道是该感谢罗成还是怨恨罗成,罗成也不知道算是怎么回事,最后只是罗成多了个外号,改叫罗大夫或罗医生了。

  我听了这故事,也是似懂非懂,就是知道这怀孕了是大事儿,以前生猴子媳妇儿怀孕了,没地方打胎,因为没地方开证明,两口子急得整夜睡不着觉,后来生猴子是真急了,和他媳妇儿说:干脆你咬咬牙,我一脚给你丫蹬下来得了。据说她媳妇儿还同意了。不知道后来怎么着了,反正没蹬下来。我想要是有罗大夫在就好了。

  又过了些天,连长让我去他家喝酒去,我就去了,我以为是又要杀猪,还想着是连长客气,上次看我杀猪什么都不要,过意不去,这次又要杀猪了,先请我吃喝一顿,想到这儿我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不就杀个猪吗?我不占食堂便宜,也不想占你便宜。

  喝酒的时候,我一直装得诚惶诚恐的客气,嘴里还叨唠着让连长别客气,谁知道我又他妈算错数了。连长说:你老让我别客气,这啥意思啊?我请你喝酒我客气啥呀?今天请你吃饭,我还就是有事儿,连里定了,你那个政委别当了,撤了。没听说班里还设个政委的,你听说过吗?

  我说:撤就撤了,我还当我的班长,不至于请我喝酒吧?

  他说:你还真猜对了,班长你也当不了了,连里定了,小开不错,班长让小开当了。你明天开始,到食堂找司务长交接一下,以后你就当司务长吧。这事儿连里已经定了,指导员到团里开会去了,你当一天也得当,我通知你了,你执行!

  我酒也喝不下去了,我这人当什么长都不怕,但是我怕女生,我害怕和女生打交道,我一想起食堂那一帮子女炊事员,我就觉得她们的眼神就是嘲弄人,我和她们打交道,那不是我病了就是我吃错药了。

  我说:我考虑几天。连长说:就一天!

  兰嫣坐在炉子边上,炉盖上放着一只白色的小饭盆儿,饭盆里有半盆儿水。水已经烧开了,兰嫣用一个小饭勺舀了喝,她似乎是刚刚梳洗过,圆圆的脸白白的,头发也像是刚刚洗过,没有梳成辫子,只是用皮筋儿扎住,一边一绺。辫稍儿还没有干,她不经意地抬头说话,那辫稍儿上的水就了濡湿了她棉祆的两肩。

  我就站在门口的地方向里面望着食堂,食堂里大约有十来个炊事员,都是女的,老的炊事员都是上海知青,我也都认识,知道她们的名字,只有两个小青年是新来的,我虽不认识,但我也知道她们是新来的齐市知青。在我探亲的日子里,二连新来了二十几个齐齐哈尔市的知识青年,男女各一半儿,他们都是十六七岁,看上去比我们小多了,有两个女孩儿分在了食堂,那就是眼前这两个女孩儿,她们此时都不敢抬头看我。

  我想起来,前年要上山的时候,班长阿圆让我到食堂盯着送给养,我也来过食堂,也是站在现在这个位置上,一声不吭地看着炊事员忙活。那时她们也没有人理我,几乎也没有人看我,后来是嫌我站在那里碍事,让我走开,我当时是限于职责,不敢走开,我就将后背紧靠在门后面的墙上。后来她们还说过我傻傻的,她们是和阿圆班长说的,而且是用上海话说的,说我戆呆呆的。阿圆告诉我以后,我就想过要少理她们,要少理女生,因为我想不出被她们说了以后如何对付她们,她们说了你,也就白说了。现在倒好,就是想躲都躲不开了。

  食堂刚刚开过了早饭,炊事员忙着收拾那些炊具,很忙碌很有序的样子,但是还是叮当乱响。有两个人在吃早饭,炊具相撞的叮当声打扰了兰嫣,她头也不抬地说:轻点儿,轻点儿,太闹忙。炊事员们听了,也就放轻了手脚。一个叫阿英的炊事员,走到兰嫣身边讲:侬好回去困觉来,有啥不放心啦?

  兰嫣还是头也不抬的说:我晓得,我也不困,回去也就是收拾行李了,现在就是有点渴,等一会儿,我再喝点水就回去,你们好干活了。

  炊事员们忙起来,有人打开了面板上发好的面,开始在里面放些碱,准备蒸馒头。有人从大锅里舀出早饭剩的菜汤,洗了大锅,放上水,又到后面的灶间里捅开了风灶,加了煤,火就呼呼的烧起来。有人在笼笹里捡出剩馒头,洗一下笹布,铺在笼笹上,又把笼笹抬到大锅上面,只剩下一个笹在两条长凳上。几个炊事员围在面板前面揉馒头,一个人在切大头菜,准备中午炒菜用。

  兰嫣这时已喝好了水,她招手叫过阿英,用上海话低声吩咐了几句。阿英点了头,转身向我走过来,她对我说:食堂开始干活了,你出去吧。

  我转身出门。在门口略站了一下,向东走向厕所,我回头看见兰嫣从食堂后门走出,向北走去,走向连部,那时炊事员的宿舍在连部隔壁。

  晚上我去了老李家,有人在喝酒,招呼我也喝点儿,我不喝,我有事儿,但是又不能当着这些人说,也不能走,就坐在炕沿上和小三子玩,连长有三个孩子,小三子最小,是老三,就叫个小三子,用北京话讲就是三儿,这是名字,不是怕记错了。

  这孩子见了我就是讲故事,有时我讲,有时他讲,在他的脑子里,天下最厉害的就是大瘪盖子,我刚开始还真不知道这大瘪盖子是个什么东西。我问他大瘪盖子能有多大,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大约有个小碗大小,他还告诉我,大瘪盖子会爬会飞会咬人,咬人疼着呢!我问他见过真的吗?他说他妈见过,我就问他妈,他妈说是怕他乱跑乱钻的淘气,让虫子咬了,就编个大瘪盖子的故事,吓唬他的。大瘪盖子就是个虫子,我想我知道了,就是常见的甲虫,什么大瘪盖子!哪有小碗儿那么大啊?这小孩儿是吹牛!但是我想想他也可怜,他不知道这世界上,这书里面有多少厉害的东西,他就从他妈那里听说了一个大瘪盖子,那可怕程度就在他的心里无限地放大,以至于那大瘪盖子的个头儿也被他夸张了许多倍。我先是想这孩子善于吹牛,后来想到,所有的妖魔鬼怪神仙狐狸也都是大人们因为恐怖,因为愿望所编出来的,这小孩子的心思就是神话志怪的源头。

  我和小三子聊这大瘪盖子,不知不觉地就把这一众喝酒的人给聊散了。老李说:你还真是一点儿正经的没有!我这儿不理你是让你好好想想你以后怎么开展工作,你以为这司务长是好干的,俗话说了,这司务长是好人不愿意干,坏人又干不了。要多难有多难!你倒好,跑这儿跟小三子聊大瘪盖子来了!你是真不知道愁得慌啊!你今天去食堂看了,怎么样啊?

  我说:没去,没跟你说得考虑几天吗?

  老李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就一天,就能考虑一天,还不许后退!

  我说:知道啊,知道考虑一天,那就是今天啊。明天才到日子呢,明天答复你。就是说明天你得带我去趟食堂,我不懂的事儿得问你,不认识的人也得问你呀?

  连长说:我哪有功夫啊?就当这么个连长,就能忙死个人呐!当连长,多毁人体格啊!六连那连长,哈尔滨知青,多精神个小伙儿,两年连长,小老头儿一样!哪说理去!

  我说:连长,连长,半个皇上!你们的事儿我也管不着,反正你得和我去趟食堂,要不然,谁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老李说:那你这算是答应了。那行,明天你先去食堂上班,我抽空儿去看看你。

  他想了想又说:不对!你去过食堂了,要不你不会就这么答应了,说吧!啥条件?

  我说:班长不能换。

  老李这次是真想了一会儿,看着我说:小子!

  第二天,连长老李去了食堂,在食堂宣布了对我的任命。食堂的人都在,都等着听班长是谁,老李宣布——班长兰嫣!兰嫣一听,脸色雪白,站起来一把扔了手中的工作服,嘴里说了一句——不管!扭头出了后门,回宿舍去了。

  老李站在当地说:还得做工作啊!这丫头!

  我没去,我不在场,我不能去!我得等着连长做好了工作安排我才能去。要不然我怎么办?以后的日子,先不说工作怎么做?我还活不活?

  兰嫣两天没来上班,据说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回上海了。还放出话来讲:不批探亲假,一样要走,要回上海去看病,谁也挡不住!

  但是,工作就是工作,哪有人管你怎么想?老李约了金二指导员一起来找兰嫣谈话做工作,先让她留下来,答应她,过几个月一定批她探亲假。眼前是真要帮帮忙。新来的司务长就是个傻子,对伙食是一点儿也不懂,在食堂一天也没干过,你要是不帮帮他,你前脚走了,他后脚就能开不出饭来。你说开不出饭来是个多大的事儿啊!你不能不管呐!还是要以大局为重啊!你是老团员了。

  兰嫣只好同意了,她对金二和老李说:你们说的,就是几个月,到时候工作正常了,不许不认账!金二和老李一再地向她保证决不食言,她也就同意留下来帮几个月的忙。至于我怎么样?被这一圈儿的人说了一通的傻子,根本就没人再留意我了,我从此也就坦然的在食堂上班了,傻子就傻子,被女生说了,说了就说了,我还敢怎么样?

  兰嫣就这样被留下来,阿英知道她心里委屈,就劝她讲:连长指导员都不放你走,你当然走不了,那只好再干几个月再走,我们心里也都是欢喜你留下来。最好的是新司务长蛮傻的,还算是好对付的人。

  兰嫣说:他傻吗?他在门口站了那么一会儿,就想出了我最恨最怕的主意,他傻吗?

  兰嫣恨我,兰嫣恨透了我,她的探亲假计划,她的回上海看病的计划,还有她早就不想在食堂干了,她本来也想着借这次探亲假,就把这一切想法都实现了,再也不要在食堂干了,她干了好几年了,班长也干了两年了,实在是干够了,她想当个农工,大家一起下地干活,自由自在。她说:以后谁也不好再说我,我才不要为食堂背上这么多的埋怨。我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非要和这破食堂连在一起?坏事没有做过,好人却做不成!好像食堂不好就是我不好似的,好像是因为我不好,这食堂才变得不好了!我要累死了呀!头每天都疼,越来越疼,肯定是有毛病了啊!要回去上海好好治一治,这样子头疼谁也受不了啊!两年都没有回去了,阿拉爷娘都不认得我了!

  这都是她想的,都是她想出来恨我的理由,她还说什么:真是想不到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马上就要实现了,哪里来的这么一个人呐?在门口头站了十分钟,就把我的计划都破坏掉了,这是一个多么坏的人啊!

  兰嫣想而又想,感觉是我把她害死了,于是她就恨死了我,恨我不死!

  我没有她想的那么多,但是我也是心里有数,我知道是我为了自己改变了她的计划,我知道是我利用了她,她能不恨我吗?她肯定会恨我,非常非常恨我,恨不得宰了我。

  我怕女生,就是一般的怕女生,就是怕所有的女生,只要有女生,我就躲开,躲远点儿,别去招惹她们,这可能是因为从小家里没有姐妹,都是兄弟,再加上父亲不常在家,家里平常有什么事儿都是我妈做主,我妈没生女孩儿,她就有了偏执,她就从心里盼望生女孩儿变成了现实生活中的热爱女孩儿。但凡天下的事儿,都是女孩儿对。但凡天下的人,都是女孩儿好。这下完了!我们兄弟若是在学校里惹了祸,事关女生,那处罚就是异乎寻常的严厉,不管你是对是错,也不管事情是大是小。要惹了男孩儿,包括惹了老师,那都好办好说。男孩儿有什么谁惹谁的事儿啊?无非是淘气中谁吃了亏,那就编了一串的瞎话去别人家里告状,这种事儿我们都不屑为之。至于老师嘛?那老师都是势利眼,你家里没权没势的,免不了要遭老师的白眼,要遭老师的不公对待,有点事儿,没点事儿都是你的错。这情况家里大人也是心知肚明,清楚得很。至于说公平合理,从严教育嘛?日子过得这样艰难,也就顾不上了。

  后来文革了,学生可以打老师了,大家就都打老师。再后来讲了几十年的故事,其实那意义是在于好学生打老师,老师们觉得上学时候处处照顾你们,总是让你们名利双收。可是造反了,文革了,你们落井下石,都打老师,那在老师看来,你们就是忘恩负义。至于那些家贫如洗的坏学生打老师,则不在这故事之内,老师也无话好讲,因为大家都是中国人,大道理不懂,心里都知道,这叫因果报应。

  但是,我虽然怕女生,我却是不怕女生恨我,爱恨不恨。我也不怕女生喜欢我,爱喜欢不喜欢。这是因为喜欢我的女生太少了,对那些真喜欢我的女生,我也是喜欢,不是怕。

  我知道兰嫣恨我的来龙去脉,我有点儿理亏。所以我有点儿不敢面对她,也不敢声张。我就使出我的绝活儿,这绝活儿她不知道,她也想不到。这绝活儿就是不说话,谁对谁错,谁好谁坏,一概不说话。每天在食堂里,低着头,随意干点儿表面上的杂活儿,一会儿就到门外去劈柴火,一边劈,一边听她们在食堂里说话,我能听懂上海话,这一点她们也没想到。她们要是知道我能听懂上海话,她们就不会那么大声说话了。

  劈柴火这活儿不适合女生干,她们力气小,没有爆发力,这事儿我行,我力气大,对劈柴火是个大行家。而且我在门外劈柴火,她们在食堂里大声说话,我都能听到。女生聊天儿,多数还是聊哪个哪个大姑娘和哪个哪个大小子好。有时兰嫣也在食堂里,她们都知道兰嫣恨我,就一起对兰嫣说些我的坏话。多数就是说我不说话,不会说话,像个哑巴。每天只会劈柴火,劈了那么多的柴火,晚上下班,抱一些回宿舍去烧,反正哑巴司务长也讲不出来。他喜欢劈就让他劈吧,别的活儿他也不会干,这北京知青怎么会这样啊?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干活儿,下乡这么多年了,他们是怎么混的啊?

  这时反倒是兰嫣说:不要抱柴火回去烧,这是食堂的柴火,你们有本事叫他到宿舍给你们劈柴火,那你们就可以烧,我也算你们有本事。你们讲他不会讲话,你们忘记了两年前他讲课,讲了多少话啊?他现在不讲话,是他不敢讲话,他知道他不讲话,我就讲不出道理来,我讲不出道理来,我就只能老老实实在这里干,我的火也没有地方发,我就被他这个不讲话困死在这里了。你们讲这个人精哇!我现在是恨死他了呀!这老乌龟啊!他咬住你,头就缩回去了!侬讲这个人坏哇?这是个顶坏个人啊!

  但是,人老是不讲话,老是憋着不说话不行啊。这些天我老是劈柴火,劈得我胳膊都粗了,我这时听到她们的说话,她们也是都在起急,最急的当然是兰嫣,每天都能听到她发火,发火就呲哒炊事员,那两个小的不敢吱声,可是老炊事员都是上海知青,多数不是发小儿就是同学,都是姊妹淘的朋友,没有人怕她。一听到她在那里叫——盆子放轻点,菜板上头刷刷干净,哪里有你们这样做生活的,我还在这里呀!大家刚开始不言声,没人搭茬儿,她就更加的生气。她说:没有活的人吗?哪能全不讲话呢?哪里学得来的这样子坏呢?我不是为了工作吗?你们这帮人学坏哪能学得这样快啊?学好的时候,没看到你们这样子聪明嘛!

  有人不爱听了,开始回话讲:侬个兰嫣子啊!人家司务长不会讲话,他是怕你啊!你这张嘴巴这样子凶啊!阿拉也怕得啊!哪能敢讲话啊!这趟好了,司务长只会得劈木头,不会当司务长,你呢!有得好教了,你也不要回去了,你们两个人在这里一个教,一个学,也不要管多少日子了,你教到老,他学到老好了。

  随后,她们就是用上海话一通的吵闹,有攻击,有玩笑。最后结论是——兰嫣子嘴巴厉害,碰到个不会讲话的人,一定有缘分,一定是报应。

  我一听这话,我想我得躲远点儿,这上海知青不同于北京知青,这些人都有男朋友,每天开玩笑,什么都敢说,我别刚来就被她们取笑,那以后还干不干了。我想我这司务长不一定要每天到食堂上班,更不一定要给食堂劈柴火,这些都是为了开展工作。明天,明天就不来了,以后不定期地到食堂看一眼,也就算尽到责任了。

  第二天我就没去食堂,我找小开借了气枪去打鸟儿了。场院在村子的西边,场院的西边有一片小林子,林子不大,周围都开了荒,种了地,就只有这方圆几十米的一片小林子,都是杂树,有大有小,说是前些年淫棍家的一个小孩儿死了,就埋在这片小林子里。班长阿圆和我说过,他说二连没有鬼,因为死得人太少,鬼就没有来源,淫棍家的那个小孩儿太小了,变成鬼也不会厉害。而且那小孩儿埋了一年以后,他们又把那小孩儿挖了出来,身体已经烂掉了,只剩了一个小小的骷髅头,他们把骷髅头挂在树枝上,淫棍听说后赶来了,看到骷髅头,又生气又伤心地骂了他们一顿,他们不理解孩子死了还有什么用,也至于这么着急。后来淫棍拿走了那个小骷髅头,埋在了别处,埋在了哪里?没有告诉他们。

  我现在扛着气枪就是到这片小林子打鸟儿,我以前常在这林子里看书,看书的时候,我看到这林子里有鸟儿,还有乌鸦。可是,我还没有走到小林子,其实是我刚走到场院,我回头看到兰嫣也向这边走来。刚开始没有意识到她是来找我,我就想躲开她,躲在晒麦棚里,等她走过去我再走。但随后我即想到她就是来找我的,因为这里没有别的人,大清早的,她也不会一个人到场院来玩,我想明白了就马上站住。她就笔直地向我走过来,走到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她站住问我:你是司务长吗?你在干什么呢?你知道食堂仓库里还有几袋面粉吗?你知道一天要用几袋面粉吗?你知道食堂开不岀饭来后果多严重吗?到时候你来负责任还是我来负责任?你晓不晓得司务长该干什么?你在干什么?打鸟啊?明天开饭吃鸟啊?

  这一通的问话如同机枪一样,南腔北调的弄得我的脑子应接不暇,哑口无言。我赶紧向四下里看了看,没有人,没有人那就好办了,让她说吧!她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是我理亏,早晚得有这么一天,我这么多日子不理她,弄得她对我无从下手,既不能教我如何工作,也出不了她那口恶气。这些日子不说话,连我都憋坏了,更别说她了,今天不错,赶上个没人的地方,让她逮着了,那就让她出出气吧。谁让我又让她逮着错儿了呢,说吧!随便说!

  我一边听着她说,一边说:我去拉面,我马上去团部拉面。

  我一边说一边往村里走,走过她身边,我就加快了脚步,想把她拉得远一点儿,那样她说什么我也就听不清了,那就更随便她说了。没想到刚好走到她身边时,我叨唠去拉面她没听清楚,她问我说什么?我说我马上去拉面,一边说,一边快速前进,又走得太快了,她的话没说完,看我走得那么快,她再说就成了自说自话了。她发现我的意图了,她让我站住,几步走到我前面,让我跟在她的后面。然后她边走边说,走得忽快忽慢。她也发了些牢骚,她讲是我耽误了她的行程,破坏了她的计划。而她是为了工作才留下来的,要教一教我管理伙食,等到我心里有点数了,找一个新班长出来负责工作,她就可以走了,回上海探亲,看病。说着说着,火又上来了。她说:你不肯学啊!你不肯同我讲话啊!你是个啥人啊?你不想学,你要我当班长做啥啊?你不同我讲话,你是我什么人啊?大家不是都为了工作吗?你不同我讲话,你以为我要同你讲话吗?想想吧!这就是戆啊!晓得伐?我本来就是不想同你讲话啊!晓得伐?

  到村里了,她最后说:我同罗成讲了,要他等你拉面,你先找出纳取张支票。

  我到连部,找小丽云取了一张支票,又去找了罗成,坐上车,到加工厂拉面去了。

  拉面之后,那装聋作哑的计谋也就不能再用了。我也想过了,我想既然接了这司务长的工作,免不了就要学一学,学点儿管理伙食的知识,因为据我的观察,这工作不是一个人天生就会的,我当时挽留兰嫣当班长,正是因为她有管理伙食的经验也有管理食堂的办法,要是没有她管食堂,那些女炊事员怎么管?那现在既然是要做这司务长,就要当学生,兰嫣就算是老师,我就要好好地和她学一学,从那天她的意思看来,她想教我。

  她总是上夜班,每天晚上上班,做夜班饭,半夜下班,回到宿舍睡一觉,再起早来到食堂,把早饭做好,等到有人上班来开早饭,她就提了桶热水回宿舍梳洗一番,再回到食堂吃点儿早饭,喝点儿热水,指挥炊事员开始做午饭了,她才回到宿舍去睡觉,每天都是一样。我拉回面入库,要找她签收,在那面粉的发票上签上她的名字,我才可以到小丽云那里去销账。

  这天早上我是想早点儿去食堂安排了签名的事情,然后交给小丽云发票,我再回到食堂听她讲一讲工作程序。但是到了食堂,她却是没有在那里,我问了阿英,阿英讲:头疼,兰嫣的头疼死了,今天来不了,明天再说吧。我在食堂里干了点儿活儿,哪样都干不好,最后只好又到院子里去劈柴火,我想我是来听兰嫣讲课的,可巧她就是不在,她不在,我变成了劈柴火的人。这可是我想学你不在,这可不赖我,平时你们一帮人说我坏话时你怎么都在啊?好容易我想学了,你头疼了,不在了,什么意思?这发票装在口袋里我就是不踏实,昨天就不踏实,昨天找小丽云取了支票,我对折了一下放进兜里,到团部拉面,第一次拉面,到了加工连是两眼一抹黑,加工连管拉面的小出纳个挺高,岁数比我小,肯定也是参加工作没多久,但事儿特多,一看我那支票折了,就说不收,折了就作废了,要换一张,我只有这一张啊。她就说司务长出来到团部,到加工连就带一张支票,别的东西不用买了,别的地方不用支票啊?可我就一张,不是没有,就是一张,别的不买,就是拉面,必须拉面,不拉面回去开不出饭来,我怎么和兰嫣交代,怎么和连里交代!我正在据理力争,罗成等不及来找我,一看这情况,就和那加工连出纳说我是新换的司务长,第一次拉面,家里没面了,支票先对付收了,实在不行,我下次给你换一张。罗成和她认识,这也就不算事儿了。出了门,罗成对我说:知道吗?这是团长的女儿。我听了什么也没说,但是那发票就好像变成了活的,我的手在口袋里一直紧握着发票,我想我要快把这发票交给小丽云销账,这件事儿就算过去了,最好不要让兰嫣知道。谁能想到她今天头痛没来呢?现在这发票还在我手里,像是握着个蛐蛐儿,劈柴火时放在裤子口袋里,又像是小时候用弹弓打鸟,捡了一裤兜儿的石子做弹子用,沉甸甸的。

  后来,有个女孩儿来找阿英,说兰嫣找她,阿英出后门见到我,她说:你不是要找班长吗?跟我来吧。我跟着她,来到连部隔壁的女炊事员宿舍,阿英推开门进去,我看是女宿舍,没敢跟着进去,就站在门外。阿英好像只是取个东西,所以很快就要走,对兰嫣说了一句:司务长找你有事,我带他来了,在外头。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阿英走出来对我说:班长叫你进去呢。说完她就走了。

  我等阿英走了,推门进去,兰嫣却是躺在被窝里,一头黑发散在枕头上,两只手臂放在外面,身上穿了件薄毛衣,屋子不大,也不冷。靠南墙一盘土炕,能睡六七个人,兰嫣是躺在土炕中间,可见她的铺位在中间,中间的铺位可不算好铺位,班长应该睡边上,炕头或者炕尾,哪有睡中间的班长啊?我正想着,她举起一只手说:拿来。

  我赶紧递上发票,她从床头摸起一支笔,翻身趴在炕上,签好了名字,伸手递给了我,我偷看她一眼,却只见到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她又翻身躺下说:头疼是看不出来的,你看什么看?我会装病吗?我现在头疼得睡不着,我和你讲啊,出去到团部去买东西,一定要想好都要买什么,事先就要查好记下来,不能忘记了,食堂和住家们过日子一样的,一样缺少了也不行的,晓得伐?你家里会叫你去买盐买酱油吗?这就是没有想好,没有准备好,你家里没有准备好,只是你一家门的事,那才有几个人啊!食堂有两百人吃饭,一个没有准备好是两百人的事情,是多少家门的事啊?

  我听着,也小声地答应着,她说说停停的,也说过让我坐下来,没有凳子就坐到床沿上,我却觉得坐在床沿上离她太近了,我不好意思,只是在听着她喃喃地说着,她闭着眼睛,我就看着她那散落在枕头上的乌黑的头发。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了,说得越来越慢了,她慢慢地睡着了。我一动也不动,我生怕一动就会弄出声音吵醒她,吵醒她,她又要头疼了,真揪心!

  开晚饭时兰嫣来到了食堂,有说有笑的安排这个那个,阿英懂得,问她:侬今日困好了?心情这样子好?头疼也好多了吗?

  兰嫣说:今早困了老好,一直困,一直困。一些些时光也没醒过,头疼也是好多了。头不疼,能困好觉,真是舒服啊!

  我在一边听了,也是觉得放心,我这儿连着揪了两天心了,我想喝点儿酒。

  我想一会儿兰嫣要是吃过饭回宿舍了,我就也撤了,找地方喝点儿酒去,放松放松。谁知道吃完了饭,兰嫣叫炊事员们早点儿回去吧,那帮人打了热水就都回宿舍了。独独兰嫣没走,她对工作一向是要求严格,她是浙江宁波人,个子不小,但是心思细密得让人害怕,她今天睡好了,头也不疼了,她放走了大家伙儿,她也没有赶我走,我在等着呢,等着她一赶我就走,找地方喝点儿酒去,放松放松。

  最后的几个人陆续的也打了饭走了,她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对我说:烧些碱水来,把这些盆碗都洗干净,洗干净以后,再用剩下的碱水把菜板和馒头箱刷一刷,都要打清爽,这帮人不知道怎么过日子的,这些日子我没管,她们都是死人一样没人管了,弄得来这么脏!食堂这工作最像住家过日子,手不能停的,不能停都嫌搞不干净,更别提懒人懒手懒脚的不肯动,那食堂就变得又脏又臭,你闻闻我们食堂臭不臭?我赶紧吸了两下鼻子说:不臭!不臭!就是食堂的味道,馒头的味道。

  她一边用把刷子沾了碱水刷盆刷碗,一边头也不抬地说:我说了这么多,我也知道你不会做的,你就是个懒人,改不了的,但是你只要指挥别人干,也就行了,司务长不要自己干,知道要求食堂干净就可以了,让炊事员去干。

  擦完了锅碗瓢盆,又擦菜板馒头箱子,连蒸馒头的笼笹都擦了,我努力干着,我不能让她觉得我懒,其实我是真懒,但是不能让她看到真相。最后都擦完了,她连声的说:好了,好了,侬好回去了,侬好回去了,想不到一个懒人还挺能干的。

  可以走了,我当然高兴,可现在十点了,我上哪喝酒去啊。这会儿累过了头,我也不想喝酒了,就是我干了这么多活儿,她怎么还说我是个懒人啊?这让我有点儿不舒服啊?我就说我不懒,我不能算懒人。她说:你不懒,是吗?你看看你穿的衣服,脏不脏,破不破,穿这种衣服的人,不是懒人是什么人?好了,你可以回去了,不是懒人,好吧!

  我问她:你不回去吗?还要洗什么啊?

  她说:我是夜班啊!要做夜班饭啊!做好了夜班饭,还要送饭,送到地里,他们吃好了,我把东西拿回来,准备好早饭,我才能回去啊!这叫夜班,要做这些生活。

  我说送饭送去哪里?她说你出去看看,机车在几号地干活儿?就送到几号地。

  我说:这机车不会自己开车回来吃饭吗?还要送去,天这么冷,这么黑。

  她说:机车不许回连吃饭,你不知道啊!浪费油的,都要人送。

  我说:连里没有专职送饭的人吗?让炊事员送饭,谁规定的?

  她说:从来都是这样,从建点儿就是这样,不知道谁定的。

  我说:别人送吗?你老打夜班,是不是老得是你送饭啊?有危险吗?你害怕吗?

  兰嫣说:以前是谁值夜班谁送饭,危险是要出了事才能知道。至于害怕吗?你说呢?

  我说:现在是你一个人打夜班呐,那不是要每天送饭,这不大公平啊!要大家轮班打夜班,轮班送饭才对啊!

  兰嫣讲:以前是的,但是现在她们都有了男朋友,就都讲自家的男朋友不让她们送饭,怕出事情,要是一定要她们送,炊事员就不干了。我呢,没有男朋友,只好我来打夜班,我来送饭了,算了,算了,都是自家姐妹,算了!

  我还是问有什么危险,有坏人吗?有鬼吗?有狼吗?

  她说:有狼,但是习惯了也就不怕了,拿根棍子,狼就跟着你,不敢咬你。坏人没碰到过,但是怕坏人,谁碰到谁倒霉吧。

  我说:你来做饭,我去送饭!

  我回宿舍,取了我的三八军剌,别在腰上,又回到了食堂。兰嫣做好了饭,放在一个喂得罗里边,我用她的棍子挑了,扛在肩上走了。地号不远,不到一个小时我就回来了,她还在食堂里,我说以后我去送饭,你就可以回去睡觉了,不用管我。

  兰嫣在炉盖子上面烧好了一些开水。她说:你喝点儿热水吧。我埋头喝水,感到她在看我,而且那眼神似乎是说:原来以为没有用处的一块小砖头,却可以拿来垫桌子腿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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