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正赶上八九年的“六·四”动乱。他出国一路上戒严部队岗哨林立,到了机场三番五次地被当兵的盘问。好不容易登上了飞机,结果那么大一架能坐三五百人的波音747总共才坐了五个人,并且那四个又全是外国人。空中小姐只好把他们几个都集中到一等舱那里去,一路毫无声息地到了巴黎,在巴黎等换飞机。可是一下飞机,成群的记者把他们五个人围了起来。他不懂外语,趁机逃了出来,东转转西转转,附近还是有人在打他的主意。情急之下,干脆逃到厕所里躲了半天才出来。在小卖店胡乱买了点东西吃了,喝了,好不容易等到了上飞机,一切才过去,真是吓得不行。

  听着他这些故事,平时肯定会乐得不得了,可是今天怎么也乐不起来。坐了一会儿,看看表,时间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半了。我说,现在我的心情好多了,我回去睡觉了。他说要送我,我说不用了,没事。你别出来了,免得被人看见。我心情沉重地走了回来。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那事情不断在眼前转来转去,实在不甘心就这样光着身子被赶回去。突然,我想起专家组领导的一句话,说只要是杨经理同意,就可以调过去,关键是他。我一看手表,已经是半夜两点半了,等到天亮也不会睡着的。“忧心如焚”,正是我当时的写照,便下定决心,现在就找他去,等不到天亮。于是穿上衣服起来,来到他的窗下,小声叫了两声经理。他问,谁呀?我说,是我,要找你谈谈。他说,等天亮再说吧。我说等不到天亮了,我一点儿也睡不着,只想找你谈谈。他又说,深更半夜的,有话明天再说不一样吗?我说,你还是起来吧,否则我得坐到天亮。他说,那好吧,你去办公室等着吧,我这就来。说话间,他披着衣服走了出来,我们一起走进他宿舍隔壁的办公室,隔着办公桌相对而坐。

  我开门见山地说,对不起,耽误你休息了。我觉得咱们这事做得实在是太愚蠢了。他一言不发地望着我,不知道我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我说,你看,我要不干了回国,为什么?因为我怕对不起你,怕哪一天控制不住会和你吵起来。你花大价码让我来,我和你干仗,太不够义气。可是我想来想去,我要真的回去了,对你更不利。我的前边跑了三个翻译,无论他们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人们都说是你的不是,说你容不得人。我这一走,情况更严重。那几个好歹有干够一年的,有干够半年的,至少也干了三四个月,而我来了才两个月零几天就跑了回去,这对你的名声肯定起不了好的作用,因为满公司的人没人认得我,我是外单位的,又是外地的。人们只知道又被你气跑了一个翻译,只不过这个走得更快,刚一落脚就回去了。我以牺牲自己为代价来换取你这么个名声,值得吗?咱们是不是都在干蠢事?咱们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找出个好办法呢?咱们自始至终也没吵过架,就算是分手了,咱们也还是好兄弟呀,如此看来,我走是一点儿道理也没有,无论你还是我,都承受不了这个后果。所以,我觉得你还是答应我调过去算了,那只是工作需要,别人不会认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你看如何?也许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此时竟然被我打动了,觉得我说的满有道理,便答应我明早起床去与专家组商量调动的事,于是便决定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我又找到他,说昨天晚上说定的事,我现在就去找专家组商量去了。可是,他睡了一觉反过神来,一下子又变了脸。他说,你要调,今天就给我搬过去,调不成,你赶紧给我走人。我看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知道他有些反悔。不过我也以为事情没那么复杂,我先搬过去,慢慢办手续也未尝不可,大不了等待的那几天没人给开工资就是了,于是我赶去专家组。那人说,今天就搬过来是不可能的,这事还要请示国内,没有国内的批准是调不成的。这样吧,达办组织的焊轨考察组马上就来了,他们要考察两个月,达办那里又没有翻译,你就陪同他们把考察任务完成,我们利用这段时间与国内联系,把手续办下来就是了。这不是两全其美吗?你无论如何还要做通他的工作,否则是办不成的。于是,我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向他说明对方的意见,希望他宽限两个月。他正色道,那不行,世界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我花大价钱为他们把人好吃好喝地养在这儿,等他那边慢腾腾地把手续办好了才过去。我可没那么傻,还是那句话,想调,今天就过去;调不走,还是给我走人。说起来是就给一天期限,实际上他是又反悔了,昨晚上他一时糊涂,半睡半醒中失口答应了我,今天是又不干了,一天期限是个毫无意义的托辞而已,只是比不同意调好听一点儿罢了。

  我看一下子又前功尽弃,一点儿回旋的余地也没有了。专家组那边也无能为力,再找也是没用。吃过早饭,他开车送人去博览会参观,上午就这样浪费过去了。吃过午饭,我来到后院,知道他们在清理鸡棚。因为我要走了,所以也没叫我再干活。我见等了半天人也走得差不多了,耐心地在院子口等他,他看见我在等他,便故意磨磨蹭蹭地不过来。反正我是下定决心等他,心想你总不能钻在鸡窝里躲一天。一点半了,他终于坚持不住了,慢腾腾地走过来,来到跟前问了一句,站这儿干什么?我说,等你。他毫不理会地往前走,我跟在后面无话可说,只等到办公室再作道理。走到医院拐角处,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用手指着我的鼻子,说道,你小子犯的最大错误就是受别人煽动!我说,我五十岁的人了,我受谁煽动,难道自己连一点儿主见都没有吗?说着话来到了办公室。我们相对而坐,说话的声音挺大。我说,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告诉你,经过了几天的斗争,我觉得我执意要回家是太傻了,这对谁都没好处。你刚才说我受人煽动,这是毫无道理的。你指责我不该去找专家组。我去找他们并不是因为我认得他们。你知道,我在这里举目无亲,一个认得的人都没有。我之所以找他们,是因为他们代表组织。你不是也代表组织吗?你是党总支书记,代表着这里的组织,他们有党委,代表着专家组的组织。一个人在国外遇到了困难的时候应该找什么人帮忙?当然要找组织。我找他们,因为他们就在大院,如果这个大院除了我们几个人,别的什么人也没有,那我一定要叫一辆出租车去大使馆,那里也有组织,我相信他们也会帮助我解决问题的。今天我明确地告诉你,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反正我是决定不走了,我不再傻了。即使你同意我调去,到头来没办成,那我也不走了,我凭什么走,我犯了什么错儿,自己一定要回去?既然我牺牲自己回国与事无补,那便毫无意义,我凭什么要花那么大的代价去做毫无意义的事情?所以,我建议咱们都冷静下来,不要吵翻,吵翻了对谁都不好。

  他见我突然间如此强硬,问题变成了不是调不调,而是走不走了,所以在盘算了半天之后,他还是不得已而求其次了,心中当然不知道是多么恨我。他总以为拿到了我以生病为名要求回国的报告就可以轻松地赶我走,而又不留任何恶名。可是我如今翻然醒悟,却使他措手不及了。他说,这样吧,你还是再去找专家组,这回别说今天就搬过去,这回给你一两周的时间办理调动。调不成,你可以干两个月再走,也可以干满一年再走。干满了一年,机票不用自己负担,正好也是探亲的时间,回去后找个借口不来就是了。如果还想出来,到公司再找个地方去干吧,我这里可是不再留你了。听到此话,我还是有些担心。说实话,调走还是我的主意,真的调不走,干上一年是没说的了,可是一想到那一年要怎么去熬呀,又心里发怵。不过也许心态换了,就不存在忍受不忍受的问题了,到时候完全可以以另外一种面貌出现。经过了这场风波,完全没必要顾及什么面子不面子了,我欠他的情已经两清了,他无理的地方我会毫不犹豫地加以抵制,大家平起平坐,日子也许会好过些。对于调动,我是一点幻想也不抱了,两个礼拜办完手续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光单程走一封信都要半个月,这事根本就不可能实现。不过既然有了一线转机,也还是去专家组一趟的好。我向他们说明了情况,顺便说了一句,这下子根本不可能了。可是那人却说,这样就再好不过了,他不是宽限了一两周吗?我们抓紧办就是了。我说,一两周能办什么?走一封信的时间都不一定够。他说咱们不是有电话,有传真机吗?只要他答应下来,这事就好办,估计国内也会同意的,因为一,你原来就是为经援出来的,只是护照问题,让他中途截了过去;二,正好我们这里还缺翻译,正向国内要呢。能就近解决不是更好吗?省了不少周折。并且你来了,我这里人还是不够,还缺一个,还要向国内要的。你安心地继续工作,该干什么干什么,千万不要再去惹他,我这里抓紧办,有消息我们会通知那边的。现在可以正式办手续了,首先是你本人要写一份申请调转的报告,怎么写不用我教你,但你要写清三条:一,来程机票如果最终转不到经援这边来,要由你个人负担;二,达办为你花两千元人民币办的护照,我这里报不了销;他那人肯定要跟你要,你还不如写明由自己承担算了,他为你买机票时不是提出过这个问题吗,为了防止他节外生枝,还是主动写出来好;三,因个人原因提前回国,回程机票要个人承担。我说,可以,完全能做到。于是,我就写了个申请。除了包括了以上那三点外,主要原因当然不能再说有病,否则有病在哪里也是干不了工作的。于是我申明原因是我本人年龄大,适应不了达办这种高强度、高节奏的工作方式,故申请调往工作强度小、工作时间规律的专家组来工作。于是在两易其稿后,将申请上交,自己回去向经理汇报,等待结果。下来后,我又加入了宰鸡的行列中去了。走到了这一步,我突然觉得一身轻松,干起活,吃起饭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高兴过。这几天他也知道大局已定,也没必要与我交恶,不时提起赞比亚如何凉快,专家组马上要涨工资了,那时比达办的工资还要高。这几天专家组也与我谈到我的去向问题。告诉我,调过来后就是去赞比亚。那人说,这样好些,免得在这个大院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都不方便。告诉我,赞比亚有两个地方可去,两个头儿都很随和,让我放心去就是了,真好像工作已经调成了一样。

  说是安心工作,说是调不调也继续干下去,其实心早已经不在那臭气熏天的养鸡场里了,更主要的还是暗自庆幸自己这次斗争的胜利。他不时主动与我搭讪,正说明了他失败者的空虚。我也实在从心眼里感谢他,如果不是他办事那么绝情,让我光着屁股回家,一分钱也不给我,现在早已经回到了家里,对着家中的娘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呢。王管这几天也为我高兴。他对我说,这一下,经理这几天把肚里的邪火都发到我身上了,一会儿说我和你是小集团,一会儿又说我是公司派来的特务,专门监视他的。我说,这不委屈你了吗?让你代人受过?他说,没什么,他不会把我怎么样,他离不开我,我也干够了,反正平时我不和他一样的就是了,我不会像你那样没什么顾虑,我们毕竟是一个公司的,闹大发了对谁都不好,所以他也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放心好了。

  这一天,我们又出去送鸡,我说,我要走了,到那边别的不说,肯定能开上车。我平时光对人吹嘘在伊拉克开过两年车,真的过去一比量,满不是那么回事,岂不让人笑话?他说,那好办,现在你就来试试。我说,那可不行,十年没动车了,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马路上无论如何不敢开。他想了想说,那好办,大使馆前面有个圆形土路,咱们过去练一会儿。说着,来到了大使馆。他让我坐上驾驶台,我仿佛从来没有开过车一般,浑身紧张得要命。他命令着:打火,挂档,松离合器,踩油门。汽车终于开动了起来,我万分紧张地开车上路了。这是个封闭的圆形小道,仅供附近几家单位使用,离公路远着呢,一般车根本走不到这里。这么个圆形路,总共有一二百米长,我一圈又一圈地开着,先掌握方向,再挂个二三档,再坡路起步,几圈下来心里是好多了。半个小时过去了,该回去了。我下车来,衣服可湿了个透。不过这皮卡车底盘非常低,学开车最好不过了。无论怎么说,我因为有十年前开车的基础,比从来没摸过车的人还是要好得多。过两天又来送鸡,于是又练了一回,这感觉也就好多了,不过还是没有摆脱紧张的心理。我们还顺便在海边和大使馆前照了些像,作为临别纪念。

  一天,刚吃完早饭,王管告诉我,好消息,国内传真来了,同意你的调动,早晨一上班专家组就会把复印件送过来的,你作好思想准备就是了。我一听,大喜过望,一颗压在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我激动地向他要了支烟抽了起来。屈指算来,从开始办手续到今天来通知,正好一个星期,真是漫长的一个星期啊!吃过早饭上班,我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照样去摘鸡毛。不一会儿,经理走了过来,让我去办公室一趟。他友好地把那传真拿给我看,说是国内已经同意我调到专家组去。他说,今天是7月15日,为了好算账,你明天就过去算了。如果你不想搬过去,在我这儿住下去也行,吃饭那边不方便,在这里吃也可以。我说,那怎么行,各自都有伙食费的。他说,我这儿有招待费的,没关系。你先去专家组联系一下,看他们是如何打算的,你今天就别干了。于是,我赶紧去了专家组。他们让我回去先收拾东西,准备明天上午搬到大院招待所来住,明天早晨去大食堂吃饭。我深情地谢了谢他们,回到宿舍收拾起东西来。这时,几个达办的人才听说我已经调走了,都过来坐了一会儿,算是送行,并且嘱咐以后常来这里玩。

  于是,那天上午,我到会计那结了账,扣除那个护照花的两千元人民币,合230美元,还剩一千多美元,可谓收入不低,可是这一千多美元差一点儿一分钱也没拿到啊。

  第二天早晨,专家组派人来接我,王管开车拉着我的行李到了在同一个大院里的招待所。护照和照片已经送到赞比亚高专署去签证,火车票也已经由刚从国内来的一位车辆工程师开好,为了等我这个伴,他已经多住了一个星期。

  临出发前,专家组负责人又找我长谈了一次。介绍了那里的情况,意思是那里的首席翻译已经回国,那边现在担任代理的年轻人,头头不太满意,所以派你去。计划是这样的,无论他们如何安排,你是老同志了,应该协助那边的领导把工作搞好。那边的情况不太好,常闹些意见和纠纷,希望你能起到老同志的作用,不要辜负了我们的信任和希望。我欣然领命出来,想到终于摆脱了那无边的艰苦劳动和精神上的磨难,相信一切会好的,于是就信心百倍地和那工程师登车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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