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顺奇把辫子重新放到盒子里,包在了自己的嫁妆包裹里。“老七,你捯饬好了吗?快过来吃几个饺子。”妈妈在厨房又喊了她一句。

“哎,好。”修顺奇应着。

她拿出了今天要穿的衣服,翻了几件都不满意:“大姐,你来帮我选件衣服!”

“哎!”大姐应声走了进来。

“没有一件满意的。”修顺奇嘟囔着,手里翻来翻去挑选着她的嫁衣。

“都是你自己亲自去买的,怎么能没有一件满意的?穿这件最新鲜的。农村人都喜欢大红大紫,看着喜庆。”大姐帮修顺奇选了一身嫁衣。

修顺奇皱了皱眉:“我不喜欢大红大紫的衣服。”

“结婚不穿大红大紫的衣服什么时候穿?别闹各色的。听姐姐的没错。”大姐帮她往身上套着上衣。

“大姐,你结婚去理发店剪掉辫子的时候哭了吗?”

修顺奇突然问了一个很滑稽的问题,大姐住了手,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上下打量着七妹:“我那时候哪有条件进理发馆儿,更没有烫发的了。结婚的时候就是让村里会剪头的给剪了个体育头……怎么?你昨天和方大群去烫头的时候哭了?”

修顺奇在镜子里看着身后的大姐点了点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理发师一剪子剪掉了我留了十几年的大辫子,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出来……大群还和人家开玩笑说‘我媳妇的头发长得快,不用一年,又能长两条更粗更长的大辫子’。唉!他哪里知道我是个什么心情?我的大辫子呀……我真心疼!”

大姐看到了镜子里七妹那张忧郁的脸,想到了自己出嫁的时候也是心情复杂五味杂陈,就安慰道:“没关系,谁到了这个时候心里都是慌慌的,等过了今天就好了。不过,结了婚的女人再想留两条这么粗、这么长的大辫子可是难了。”

大姐边说边拿起梳妆台上的梳子,给修顺奇梳理着乌黑油亮的卷发:“姑娘剪掉了辫子,就是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从今往后就没有人再叫你‘七姑娘,大姑娘’了。你不愿意听的许多称呼都来了。什么大老娘们儿呀、小媳妇呀、老婆呀、孩儿他妈呀、做饭的呀、婶子呀、舅妈呀、儿媳妇……哎哟,烦死了!你不愿意听别人也会这么叫你。”

那几个姐姐也都过来帮着收拾包袱,这次的柜子是真的掏空了。

以前这个柜子里的东西,是嫁出去一个姑娘被掏空一次,紧接着又被下一个姑娘一件一件地填满了。下一个姑娘出嫁的时候,又把柜子掏空了,那就由下下一个姑娘再往里边填……修顺奇是最后一个掏空柜子的姑娘。

西屋的炕上堆满了要带到婆家的东西,衣服、门帘、床上用品、化妆品、脸盆、茶盘、暖瓶……

“老七你穿哪双皮鞋?”六姐看着四五个打开着的鞋盒子问。“穿那双牛皮半高跟儿的。”

“哎……这牛皮鞋是要外汇券才能买到的呀!你是从哪儿弄到外汇券的?”五姐大惊小怪,边问边把皮鞋先套在了自己的脚上。

“是大群他大舅托人弄到的。”

“真不会过日子。搞到外汇券让婆家给你买一辆二六型坤车, 上班骑着多展扬?天天在地里干活儿买双皮鞋穿脚上给谁看?”

五姐不仅把皮鞋穿到脚上了,还下到地上走了几步。嘴里不停地说:“穿高跟儿鞋的感觉就是好,一下子高了三厘米。”她站到梳妆台前拉起了修顺奇比了比个头儿:“啊?我都和老七一般高了!”

“老五你嘴上积点德吧,谁结婚不买双好鞋?”

四姐和五姐从小就是一对“冤家”,谁也不服谁,见了面就打嘴仗。见老五把妹妹的新鞋套脚上,还说些不中听的话,四姐就多说了一句。

“老四说得对,快脱了!你的这双‘熊掌’,穿上都把皮鞋撑肥了。老七还没上脚呢,倒叫你先试穿了。”不爱管闲事儿的三姐也看不顺眼,批评了老五。老五吐了吐舌头,知趣儿地脱了皮鞋。

大姐从几个敞开的鞋盒子里拿出来一双黑色的平底皮鞋:“老七,我看你还是穿这双平底皮鞋吧。跟大群站在一起显得他高一点儿……”

没等大姐说完,五姐抢着打岔:“不行不行!还是穿这双高跟的!大群本来就比老七矮嘛,干吗要显得他高一点儿啊?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只有穿了高跟鞋,才能显得老七亭亭玉立、鹤立鸡群哪!”

“哈哈哈……”五姐的话逗得姊妹们哈哈大笑。

谁也没注意到,趁着姐姐们开心大笑的时候,修顺奇悄悄穿上了大姐推荐她穿的那双平底鞋。

二姐拿来了一个小照相机:“来来来,老七是咱们姐七个最后一个出嫁的。临走之前姊妹们留个纪念……大姐夫……过来给我们按一下快门儿!”

“七个仙女儿”按顺序站在了地上,按年龄排,从大到小一个比一个长得高。

“哎呀,从个儿头儿上就看出来了,生活是越来越好了!”大姐夫看着这一溜儿七个女人,笑着说:“我家这个老大个头儿最矮,从小一定是最吃亏的一个了。老七的个头儿最高,一定是家里最享福的一个了。”大姐夫一边调侃着,一边按下了快门。

“妈,爸,你们也过来和我们一块儿照一张!”照完了姊妹合影, 二姐又招呼道:“妈……爸,你们都过来,还有老八,我们照一张全家福!”

“老舅在小姨夫家帮忙……哎,接媳妇的新郎和伴郎都来了!” 不知是哪个外甥在院子里喊了一声。

方妈妈没有给儿子找伴娘,她觉得老修家有一大群闺女,用不着再专门找个伴娘。只让姐姐的儿子陪着大群过来接修顺奇。听了院子里的喊声姐姐们都迎出门去。

只见穿着新整整的方大群和他大姨的儿子,手捧两大束塑料花,出现在了院门口。

“老七,你真是给你婆家省路费了,连个驴车、马车也不用坐。” “是啊,哪有你这样结婚的?迈开‘11’号自动车就去了。”

“我们还指望能跟老七沾光坐回拖拉机呢,闹到归齐,连挂老牛车都没混上!”

姐姐们七嘴八舌地故意说给方大群听,窘得方大群和他表弟站在大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们这些当姐姐的都说些什么话呀!在城里住着什么车没坐过?还来这山沟里等着坐牛车、坐驴车?老七大喜的日子,你们是诚心作嗦大群呀!……来来来,大群,快……快进来吃饺子。”

岳父和岳母迎了出来,给方大群和他表弟解了围。方大群红着脸叫了一声:“爸、妈,我来接顺奇了。”

岳父、岳母赶忙应着:“哎,哎……好,好!”边应着,边把他和伴郎领进了院子。姐夫们也都从东屋炕上下来迎接小连襟。

进屋吃完了饺子,修妈妈和修爸爸给方大群的手里塞了一个红包。这是农村人结婚的规矩,新女婿接媳妇时岳父、岳母要给女婿“改口”红包。方大群由过去叫大叔、大婶改叫了爸、妈。等新媳妇进了婆家,见公婆叫爸妈时,老方家也要给修顺奇改口红包。河沿儿村有一半儿的人家都和方家、修家沾亲带故,这样的日子自是都去大群家赶人情,参加了婚礼。没去的那些不沾亲带故的人也都出来看热闹,自发地站在路两旁。见方大群和修顺奇走了过来,都朝他们的迎亲送亲队伍拍手叫好。说不上是替老方家儿子娶了个好媳妇高兴得拍手,还是替老修家闺女嫁了个好女婿而高兴得拍手。反正都是一个村里长大的年轻人,知根知底,能成为一家人是肥水没流外人田,“自产自销”了。

 谁也没注意到在老修家西边的山坡顶上站着一个小伙子。他手里擎着一个望远镜,神情复杂地目送着迎亲送亲的队伍从修家的院子出发,浩浩荡荡地走过了小桥,进到了到处挂了红彩的方家的院子。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穿着枣红色呢子外套,高出新郎半个头的新娘修顺奇的身上。

在他站的那棵大树不远的一棵杏树下,也站着一个穿着灰色大衣、头部包裹得严严实实、身材矮胖的人,看不出是男是女。那个人也神情专注地望着对面方大群家的院子。

“烂菜帮子”五婶也夹在人群里看热闹。按理儿说,她该跟着修顺奇娘家的客在送亲的队伍里的,可是她提前厚着脸皮去修顺奇家送一块包袱皮的时候,被修妈妈扔了出去:“我们没你这门亲戚!也用不着你去送!”

尖嘴猴子五婶拍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自讨没趣儿,碰了一鼻子灰,捡起包袱皮夹在胳肢窝里灰溜溜地走了。她知道都是自己这张臭嘴惹下的祸,她今天不敢露面,包了个破头巾,佝偻着腰躲在人群中,从夹缝里偷偷地看着眼前的热闹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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