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1


  现在让我先回顾一下那国际博览会的本身吧。一年一度的国际博览会开幕,我们结伙前往参观。这是个有许多国家参加、规模不小的展览会。欧洲和亚洲数十个国家都有,从工农产品到文化用品和日用口。院内各自办成的展厅各有特色,中国也有几家公司来参展,记得有河北的拖拉机和粮食粉碎机等,尽管做工粗糙,价格低廉,因为当地的人民更穷,仍然很少有人问津,到是几家中国卖文具和小衣服织物的展台前挤满了人。远处,一家欧洲国家的展台前,一个肥胖的妇女穿着连衣裙,笑容可掬地向参观者发放着文具。每个人,无论大人小孩,免费赠送一只铅笔、一个有一二十页的练习本和一把尺子。孩子们围了一大堆,连参观的警察和打扫卫生的中年妇女们也都人手一份。三五名警察手持大棒,专门对付着那群无孔不入的孩子们,勒令他们在二米开外排好队,轮到谁,谁再上前向那和蔼可亲的老太婆领取。几个调皮的男孩鬼鬼祟祟地东躲西藏,意在重新混入队伍,再领上一份。一个中年警察用那像我小时候见到的母亲洗衣时用的捶衣棒,泰山压顶般地打将下去,待那孩子闭上眼睛静候那一猛击之时,那棒子又改变了方向,在那孩子的肩膀上而不是头上轻轻地点了一下,嘴里却雷声大雨点小地呵斥着,吓得那些妄想投机取巧的顽皮孩子望风而逃。我不觉为这场面逗笑,更不知道那些孩子是如何花了300先令买了门票进来,还是像我童年那样钻电影园子,使尽混身解数混进来的。

  7月4日,我陪经理亲自参观。也许他为了表示自己的富有,还是真的看好了那货色,花了几万先令买了套大理石磨就的高脚杯,又在卖手工制品的展台上买了几副铜制酒具。那是一个铜托盘,上面摆一个新疆样式的精致挺拔的铜壶,再配上六个嵌有彩色石头的铜高脚杯。因为不多,买下了全部存货,包括那套陈列品,一共才三套,远远没有满足他要两套,再为场长带四套的要求。回来后,他还极大方地要了没有包装的那套陈列品。第二天,也就是我刚才说的7月5日,那关键性的一天,他让王管来,派我们两个去博展会,不是为了参观,而是为了他那套宝贝酒具。

  买回来的当晚,他发现那酒杯有一个掉了个小石头,并且漏水。为他换,或者退都是理所应当的,尽管那是他在我的陪同下亲自买的。因为作为翻译,无论什么人买东西,你都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因为他们既无机会出去,又无手段自己去办,他们不懂外语,所以几年来,我对任何人都热情服务,认为那是应该的,就像司机一定要为别人开车,厨师一定要为别人做饭一样,如果那司机对别人闲坐在车里聊天,甚至打盹,惟独他自己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而抱怨,厨师为了自己做饭别人吃现成的而诉苦,那却格外可笑呢。我一点也不觉得委曲,更不指望别人感激。我总以能为别人做点什么而感到高兴。如今对于经理当然更不能例外。可是王管的一句话气得我肺都要炸了。他说,经理要求:一,不许花300先令买门票进去,因为是换东西,而不是参观;二,不能把车停在停车场上,因为那要收取500先令的停车费;三,要抓紧回去,因为上午十点还要由我陪着他去见交通部长。

  我当即问道,不让进怎么办?王管说,反正他不让买票。我说,那好,别人的,我还真要动些脑筋混进去,他既然这么说,咱们就公事公办,什么人什么对待,进不去,咱们就打道回府。看是汽油贵还是门票贵。事实果然不幸被我言中,那看门的年轻人,哪怕你说破嘴,就是一个回答:买票去。没办法,我只好提着那堆破铜烂铁回到车上来。告诉王管,不让进。他说,那怎么办?我说,回去,很简单。他嘟嘟哝哝地边起动车边说,那回去肯定交不了差啊。我说,那咱们不回去就更交不了差。你忘了那次冷库的故事了吗?我买票,那钱就归我出,你买票,那钱就归你出。我们凭什么非要那样做?就因为他不讲理吗?我今天就非要与他讲讲这个理不可。

  就这样,我们无功而返,带着他那堆可恶的工艺品。回到宿舍已经浑身湿透,我刚脱光了衣服,穿着个裤头准备冲洗一下,果然王管又满院子大呼小叫着我的名字,那分明是带着气。我一听,光着膀子跳出宿舍,也不管隔壁就住着那个女人,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王管道,你他妈的叫个鬼,进不去就是进不去,还要怎么着!王管知道我是在骂谁,满院子的人,只要不是聋子也知道我在骂谁,可见我的火气当时多么大。我的骂声果然惊动了经理,他窜出来喊道,不给换就算了,不要大呼小叫了,那几千先令我们认了,喊你是让你办大事情,给部长打电话,约他会见。这样一来,我没词了,急忙穿上衣服来到办公室。经理见我发怒,反换笑脸道,又怎么了?又不是年轻人,火气干嘛那么大?谁也没说你什么,赶快给部长挂电话,咱们好去见他。我没好气地丧着个脸,七拨八拨地也打不通这个电话,好不容易打通了,是个女秘书接的,说是部长正忙,请过后再打来。这样,我的任务也完成了,目中无人地回到宿舍。气还没消,王管又提着那套买卖来了,告诉我,还得去。这回同意买门票进去,可是不能存车,所以他只好一个人坐在车上看车,由我一个人进去,并且一定要快,上午还是要去部里亲自等待接见,以免误了事。一听这话,我又没好气,心想那你就在外面慢慢等着好了,我可是打定主意,不把东西换成,我决不出来,免得又要浪费那张价值连城的门票。

  于是,我们又来到了热闹非凡的博览会。王管又远远地停在了路旁,以免沾上停车场的嫌疑。我直截了当地买了门票进去。不想经过这么一折腾,时间还早呢。尽管博览会是开门了,可是有的展台人来了,有的却还没有来。进到那个大厅一看,我要换东西的那家人还没来,四周用些破白布围着。我怕有闪失,问了问隔壁正在整理东西的那位胖印度老板,他说可能还早,一会儿一定会来的。我当然也没着急,提着那破烂口袋东游西逛,等那主人的到来。可是到了十点,再晚的人家也早已经开始接待雇客,这家还不见动静,这时我可有些慌神了,向那位胖子投去了询问的目光,他也只好耸耸肩,算作回答。这一下可不好办了。我不敢出去告诉王管这一难办的局面,因为出去门票肯定还得重买。我不心痛那几个钱,我在坚持什么人什么对待的原则。什么部长酋长,见他娘的鬼去吧,反正我今天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正发愁时,早晨同车来的餐馆那几位在院子里遇到了我,他们正要按约好的时间,在十点钟坐车回去。我说你们也别十点了,我这里遇到了麻烦。我说,这样吧,咱们一起等到十一点。如果这家老板还不来,我们再一起坐车回去,免得经理又嫌咱们费油。你们不妨再转转去。他们说,好吧。也不急着回去,可是又没有什么好看的,干脆等吧。于是他们三人陪我在外面院子里东扯西扯地混时间。我知道王管在外边急红了眼,可是他与我一样要争这口气,绝不会自己花钱存上车,再自己买张票进来问个究竟,正像我不会出去告诉他再自己买票进来一样。话是这么说,我还是每隔十分八分钟过去看看那家主人来了没有,可是白费时间,鬼影也没有。于是,十一点钟,我们怏怏地走出门来。只见王管像热锅上的蚂蚁,已经坐立不安了。他问明了究竟,只好开车往回走。在车上我对他说,这次回去,如果经理一句话没有,一切都算过去;只要他废话连篇,我马上采取行动。他见我如此激动,便劝道,这么些年月就是这么过来的,忍忍算了。我说,你可以忍,我坚决忍受不了,仅上回那一次,下不为例,他今天只要稍微表示异议,我一定没完。

  回去了,没事。刚觉松一口气,王管又被派来不让脱衣服,说是还要送趟鸡。我说好,刚好我还没脱衣服擦凉,否则又要费事穿上。我们开着车直奔海边的意大利餐馆,没费几分钟就又上路往回走了。王见我消了气,这才说,刚才经理说了,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换不成为什么不赶紧回来,明知道上午有约会。我说,你没解释吗?他说,他根本就不容你解释,反正把我骂了一顿,并没说你什么。我说,这事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凭什么受这份气?他说,不然又怎么样,和他有什么理讲。我说,好,这事你别管,我自有办法。主意已定,我坚决不再等候了!

  王管在路上抱怨说,由于我们工作老在一起,对我当然是同情的。我也没再说什么。这时,车已经开进了大院。我说,开过去,让我去专家组。你把我放下来,赶紧开回去,这事你千万别过问,与你无关。他放下我,一溜烟把车开回车库去了。我直奔专家组,找到了负责人,谈到我不能再干下去了,这工作环境实在让人不能忍受。说着说着,我痛哭了起来,要求调过专家组来,因为我原来就是经援这边的,如果调不来,我要求马上回国,没法再干下去了。他想了想说,你弄到这个地步,我们也没有办法帮你,如果他放你,我们到是可以帮助你向国内联系,看看你是否能调过来,正好我们这里缺翻译,如果不同意,那再说也是没用的,关键还是在于他同意不同意你调过来。

  于是,我返回去,不动声色。等到晚饭后,我去找经理。他一个人正在看电视,我严肃地对他说,我想找你谈谈。他故作惊讶地问,什么事?干嘛这么一本正经,有事坐下来慢慢说。我坐了下来,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说,怎么了,这么大人还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嘛,到底怎么了?我说,经理,你花了那么多钱把我从国内要来,我来时你不在,是你安排人接的我,来了以后,你对我一直很好,我表示感谢,可是由于我的性格不好,适应不了这里的工作,希望从这里调出去,如果不能调,我打算回国算了。他一听,笑了起来。说道,别开玩笑了,今天也没怎么地嘛,一点小事儿,何必这么认真?算了,算了,该干啥干啥,咱们不是相处得很好吗?别瞎想了。我还在不断地流泪,说明一定不在这里干了。他见我义无反顾,便正色道:小苏,你别这样。我刚才正看电视,你突然要找我谈谈,开口就是不干了,这怎么可以。我这个人你也知道,脾气不好是有名的,我好歹也比你大几岁,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尽管给我提出来。不管你意见多么尖锐,我都会虚心听的,实在不行,你骂我一顿也可以。你的业务水平高,这大家都知道,不然我也不会把你请来,咱们以前在伊拉克还不是共过事吗?我这个人你想必了解,都是老同志了,不对的地方你多担待点儿就是了。你刚才说了说你出来前的想法,这很好,今后我们就相互更加了解了嘛。你说你会开车,工作需要,那咱们就开嘛,这又有利于工作,何乐而不为呢。你千万别一时义气,让我为难。我说,你的好意我全领了,可是我的脾气又不好。我临出国时已经下了决心,无论到什么地步,我绝对不能跟你吵架,你花大价钱把我弄来,我与你翻脸对不住你。所以,为了避免今后的麻烦,你还是同意我调走算了。这样,你来我往地劝了半天,我边哭边述说着,表示坚决不能再干了。他见再劝下去也没用,便下决心道,既然这样,那你自己看着办吧,你要想调过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古今中外还没听说过在国外调动工作的。要回国也没有那么简单,说声想回家就回去了,那还有没有组织原则了。你这样随便打声招呼要走人,我向公司也不好交待呀。我说,这好办,我已经打好报告了,说着把刚写好的一张纸递给他。我在报告中说,因为几年来自己患有慢性肠结核,常年发烧,经过近一年来的治疗后,病情消失。可是来坦后,由于地理环境不适应,还是其它什么原因,旧病复发,来后两个月已经发烧两次,并且这次持续一个星期以上,实在不能坚持下去,所以要求回国,自己愿意承担飞机票。他看过后说,这报告就放这儿吧,你自己再回去想想,千万不要草率行事,我劝你还是干下去吧。我一声没吭,走了出来。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我又找他表示坚决要求调过去,不然就回国。他见我毫无玩笑之意,便说,好吧,那你就回国吧,调动是不可能的。他现在可是翻脸不认人了,昨晚那场语重心长的话仿佛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似的。我想这样也好,你翻了脸事情就好办了。我见希望彻底破灭了,便说,调不成干脆回国算了。于是就这样决定了。他说,我还要另外物色接你的人选,你在这儿再干两个月,等我要的人来了,你再走怎么样?我想反正他也同意了,两个月就两个月,再难也能熬过去,于是就答应了。回到宿舍,左思右想,还是不行,来到这里两个月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如果能忍受下去不会闹到这一步,如果能忍受也不至于要回国,能再等两个月,当然也能再等两年,这肯定行不通的。于是又写了一页东西,还是要求立即回国,两个月是没法干下去的。写完,送给他,可是他不在办公室,于是我就把那张纸压到他的办公桌上,去食堂吃饭。吃完饭刚走上坡来,他从办公室出来叫住我,说,刚才看到了我写的东西,为这事我又找了一下医院的侯院长。侯院长也说肠结核这病不好治,这里又没有药,严重时会肠梗阻,有生命危险,他的意见也是同意你尽快回去算了。既然这样,我看你先休息一会儿,一点钟咱们去埃航给你买票,今天是7月7日,7月10日有飞机,就买那天的机票回去算了。我听后说,好吧,我收拾收拾就走。说着,我转身往宿舍走。可是不知悲从何来,自己又控制不住,痛哭起来,哭得气都上不来,一声声地倒气。有生以来,还没有这么痛哭过。心里也说不上为何这样悲痛,不知道是为这次失败的出国而大放悲声,还是可怜起我自己这不幸的遭遇而痛哭。

  不管怎么说,走心已定,绝不犹豫。我回去躺了一会儿,平静一下心情,时间也到一点了。我们开着车直奔机场。为了向他表明自己的想法,在路上我对他说,家中娘仨一直担心我的身体,我写信告诉她们,我现在已经来了两个多月了,钱也挣了一千多美元。回国的飞机票才730美元,今后无论何时,只要觉得自己身体不好,我会马上要求回国的,反正自己拿飞机票钱是不成问题的。他没有应声。可能此时他那超计算机的大脑正在飞快地运转着,在想如何对付这踢过去的球。果然,从机场回来的路上,他对我说,你走之前就不要从账上取钱了,你来这趟往返机票、你的护照钱、你领劳保什么的,这一切加在一起,你账上的钱还不够呢,实际上你还欠我的钱。不过考虑到你是老同志,又有病,欠的钱就不追究了,你不是发了两次伙食节余吗?就什么东西也不要买了,换了美元拿回去算了。这样说来,他还通人性,没把我手中近五十美元的伙食节余再要回去,人道主义看来在哪里都闪光。这就是他踢回来的球。可是世上一切事物都是物极必反。我原本打算挣了一千四百美元,去掉七百三十美元的回程机票,还能剩五六百美元,我出来三个月,厂里扣了我三个月的工资,每月七百五十元人民币,三个月就是两千多元,这样用剩下来的那几百美元冲抵,正好没什么损失,这趟就算公费旅游了一趟,尽管没有像计划的那样为家里解决经济上的困难,起码没造成什么损失。可是如今看来,我却要光着屁股回家去,而我在厂内两千多元的损失正是这次出国造成的,因为出国而造成几千元的经济损失,这可是从来没听说过的事。可是谁让我今天遇到这么个毫无同情心的人了,如果他哪怕有一点点常人具有的美德,也不至于使我忍受不住,非要回家不可呀。这又怨谁呢,只能怨我自己倒霉,好在还有三天的时间就可以回家了,让这一切烦恼快些结束吧。我一路上心情沉重地回到了宿舍,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心里却犯了愁。我这回去可如何向文梅交待。如果真的有病,那也就好了,什么重要也没有身体重要,赶紧回家是完全必要的。可那明明是自己编造出来的理由,借口而已。翻过来调过去,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吃过晚饭便一头倒到床上睡觉。可是心里难过得一分钟也呆不下去,干脆去找王管。我说,你这屋有没有海绵垫子,让我在你这屋里地板上打个地铺,你什么也不用跟我说,我只是需要身边有个人。我一个人在那房子里实在过不去。说着把我带来够二年用的牙膏和药膏等国外紧缺的用品放到桌子上说,这些东西我也没必要带回去了,你就留着吧,看谁不够用就送人吧。他见我心烦意乱的样子,开导开导我,说,这院子住这么多人,他们看见你住在我这里肯定又会让杨经理抓住把柄,咱们还不如聊聊天,等你心情好些,再回去睡觉不迟。他说,今天心里烦,咱们讲些高兴的事算了。说着,他就讲起了前几年在利比亚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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