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转眼到了国庆节,单位都放假了。一大早,方大群见修顺奇站在她家院子里正朝他这儿看,就冲她招了招手,然后往自己身后的山坡上指了指,那边儿的修顺奇心领神会。
一会儿,俩人儿就坐在了东山坡上的枣树下了。距大枣树不远,拴着方大群家养的那头刚产过了羊羔儿的奶羊。
旱枣涝梨。今年秋天偏旱,自夏季那场暴风雨之后,这里再也没有下过一场透雨。山坡上的几棵大枣树都丰收了,结的大枣格外多,格外甜。方大群伸手摘了一捧大枣,放在了修顺奇的面前:“吃吧。这几棵枣树听我妈说还是生我那年有个老乡从山东带回来的树苗栽上的呢。这棵枣树的枣儿最好吃,又脆又甜。”
修顺奇把一个手绢铺在了地上:“你坐吧,咱俩儿一块儿吃。”方大群坐在了修顺奇的身边儿。自恋爱以来,他们俩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坐在一起。虽然嘴里都嚼着脆生生、甜丝丝的大枣儿,心里却都装着一肚子想说的话。沉默了一会儿,还是修顺奇先开了口。
“你知道吗?我前天收到了他给我的信了,让我今天去他家。说是他说过的那些不该说的话都是他的错。他……他说,他已经跟那个女孩儿分手了。我这么长时间没去他家,他父母问是怎么回事儿。他向他们说出了实情。父母知道后痛骂了他……非叫他写信把我叫去,要他当着奶奶和父母的面向我承认错误,恢复关系。”修顺奇说到这里把嘴里的枣核吐在了地上,两眼盯着一只从她脚前匆匆爬过的大蚂蚁。
“我……我知道你们黄了以后他还来过四次。他叫你去, 你……你怎么没去?”
方大群转过脑袋,盯着修顺奇的眼睛问。
修顺奇用一根小树枝把那只大蚂蚁又扒拉回来,眼睛还是没看方大群。她低声说:“不是和你谈上了嘛,我不能脚踩两只船。他是来过几次,可是我在西屋里都没见他。是让我爸我妈挡的驾。” 修顺奇手里的小树枝扒拉着大蚂蚁,不让它逃走。
晴朗的天空瓦蓝瓦蓝,秋风吹得人脸上清凉干爽。两个人暂时保持沉默。身边只有秋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听了修顺奇的一番道白方大群放心了,大大地舒出了一口气。“噗……挺有意思。我黄的那个对象小香儿,也给我写了一封信。威胁我说要是不和她恢复关系,她就嫁给村口大懒家的大儿子贾俊茂。还说我什么时候结婚她就跟贾俊茂什么时候结婚。”
听修顺奇道出了心里话,对他没有隐瞒,方大群也说出了他心里藏着的一个秘密。
“哦?”修顺奇吃了一惊,“信呢?”方大群说我看完了就撕了。
“撕了?她脑子有病啊!怎么大睁着眼找个半彪子?”
“就是为了在我妈的眼皮子底下找个对象,好让我妈看看她到底是不是个过日子的人。其实也是要报复我,做给我看的,是在拿结婚吓唬我,跟我较劲呢。”
“那也要找个差不多的呀?怎么能拿自己的婚姻下赌注呢? 就算较劲也不是这么个较法呀!明明知道贾俊茂是个智障的人, 还睁着眼睛往火坑里跳?”
修顺奇不停地往身边扒拉着企图逃走的大蚂蚁,使它一直在她手里的小树枝控制的范围内。这只蚂蚁像孙悟空跑不出如来佛的手掌一样,在修顺奇手里的小树枝下面转来转去。
“嗯……大概是我伤她太深,想出口气吧。”方大群低声说。 “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战必胜伤害了我,你又伤害了小香儿。”
方大群跟小香儿谈了三年的对象,修顺奇跟战必胜谈了六年的对象,最后都分道扬镳了。人生能有几个三年、几个六年?而且是人生中最宝贵的青春年华。小香儿比大群小了五岁,她爱大群, 爱得死去活来。每次来他家都不愿意走,都是方妈妈撵她才肯离去。两个人分手之前的最后一次见面,小香儿是不准备再回去了,她是拿着公社开的结婚登记介绍信来的。她就是喜欢方大群,她跟方妈妈说她什么嫁妆都不要,就是要跟她儿子结婚。她的心里没有别人,她就是看好了方大群了,就是非他不嫁。方妈妈拉下脸来往外面撵着小香儿的时候,小香儿抱着门柱子就是不撒手。边哭边大声地骂着方妈妈和大群不是人。说他们耽误了她最好的青春年华,现在黄了回家没有办法交代,丢人现眼。她说非要五百块青春补偿费不可。要是不给,她就不活了,就跳到他们家院子里刚打好的水井里。活着是老方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
方大群吓坏了,拉住老方头儿问家里有没有五百块现钱。要是有赶紧拿出来打发她走人,别闹出人命来。方爸爸倒是同意, 他愿意用钱来息事宁人。可是方妈妈不同意。她说虽然是儿子跟小香儿谈了三年的对象,可是她家里没翻新房子的时候有三铺大炕,小香儿每次来都是一个人睡在东屋最里间的。大群一个人睡在西屋里,大群连她的手指头都没碰过,更没有什么亲密的举动,要什么青春补偿费?再说方妈妈知道小香儿的家里穷,她每次来都没有亏待她。什么衣服裤子鞋袜都给她买,还给她车钱。刚定下来处对象的时候,还有那一大包订婚的见面礼和手表,这些就都一笔勾销了,归你小香儿了。老方家认了,你还嫌不够多吗?小香儿的嘴说不过方妈妈。她抱着柱子哭累了,爬起来当着方妈妈的面撕烂了介绍信,朝她吐口水。跺着脚诅咒她不得好死,诅咒老方家断子绝孙!方妈妈气得拿起了扫帚,连打带吓唬地赶跑了小香儿。
方大群是自知理亏,始终躲在屋里没敢露面。他和小香儿的事儿闹得村里尽人皆知,修顺奇也从妈妈的嘴里知道了。
两个人沉默着。
修顺奇想着这些年的委屈。每逢节假日她都是在战必胜家里忙碌着的,没有属于自己的清闲时间。今天能和方大群两个人这么清静地坐在一起聊天,还是这些年来的第一次。她为自己失去的美好时光懊悔,为自己的大好青春浪费在了一个不值得付出的人的身上而惋惜。修顺奇把两条大辫子撩到了身后。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她怕让方大群看见,就低下了头。另一只手拿一块儿小石子儿挖着眼前的泥土,逐渐挖出了一个小坑儿。然后, 她把那只一直控制在小树枝下的大蚂蚁扒拉到了坑里。一眨眼, 两滴大眼泪不听话地“吧嗒吧嗒”滴到了蚂蚁的身上。修顺奇把土都扒拉到了小坑上面,埋掉了眼泪和蚂蚁。好像也把她的初恋和蚂蚁一块儿彻底埋葬了似的。
这一切都是在方大群的注视下完成的。他却不知道修顺奇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不能理解她为什么那么委屈。处对象成了黄了是常有的事情。哪有几个谈了就成了的?黄了就黄了呗!黄了再找嘛,就跟他们俩现在似的。有什么好委屈的?要是两个人都没黄了对象,哪有今天坐到一起谈心的机会?方大群轻松地微笑了,他感谢战必胜跟修顺奇分手了,也感谢妈妈逼着他跟小香儿黄了。他才能有机会得到她,得到他梦寐以求了多少年的梦中情人。他往修顺奇的身边靠了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修顺奇擦了擦眼睛,抬起了头,仰望天空,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噗……多快呀?又到秋天了。”修顺奇这句话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他方大群听的。她的眼睛盯着头顶晴朗的天空,又接着感慨道,“庄稼一青一黄,水果花开果落。又到了收庄稼和采摘苹果的季节了,人就又长了一岁。”见修顺奇仰望着天空,方大群也顺着修顺奇看的方向抬眼望去。
秋高气爽,一群大雁叽叽嘎嘎、不紧不慢地排着“人”字形,在湛蓝的天空中由北向南飞过。方大群羡慕大雁,它们飞得那么高, 叫得那么欢。每年都南来北往,无拘无束。它们居高临下,能俯瞰广袤的大地。人间所有的事情都逃不过它们的眼睛。此时,这群大雁看到他们俩在这里窃窃私语了吗?知道他想对她吐露心声, 急着年底结婚吗?他又低头看着坡下的房子、院子、路上。
村路上走亲戚的人不少。一串自行车铃声响过,一个新郎官儿骑着自行车,后车座位上坐着他的新媳妇,新媳妇的怀里抱着一个大红皮包袱。
不远处一片菜园里,绿油油的大白菜长势喜人。坡下自家的院子里,有几棵高大的柿子树,树上结的柿子黄澄澄的甚是好看。
修顺奇捡了个又红又大的枣儿,在手绢上擦了擦,递到了方大群的手里。
方大群的目光转到了修顺奇的脸上,他双手连枣儿加修顺奇的手都捧住了,脸憋得通红:“谁也不想故意伤害谁,我也想谈一个就成,可是一直没遇到合适的……明年是寡妇年,不好结婚。要是……要是,要是你真的看好我了,咱俩就结婚吧。”他终于说出了他要说的话。
修顺奇的心“咚咚咚”地跳个不停,脸羞得和方大群的脸一样红。她犹豫了片刻,才小声地说:“不行!我不能这么快就结婚,我,我还没有准备好。”
修顺奇能说出这样的话,早在方大群的预料之中了。他没有说什么,想让修顺奇把话说完。
沉默了一会儿,修顺奇接着问道:“这么快就想结婚,你了解我吗?咱俩确认恋爱关系才几天?”
方大群急不可待地说:“咱俩确认恋爱关系是没有几天,可是我们并不陌生啊!”
他把修顺奇的双手捧到了自己的心窝处,眼睛可怜巴巴地盯着修顺奇羞涩的大眼睛:“我知道,你心里没有我,可是在我的心里早就有你了。快十年了……不,已经十多年了,我心里想的那个人就是你。我……我是不敢对你表白。我为什么看一个黄一个,就是心里有一个你做偶像……可是你心高气傲,从来也没关注过我, 从来也没有正眼看过我……现在你我的对象都黄了,我就想…… 我怕,我怕你拒绝,我怕你看不上我,我怕你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像马小兰说的,我是一只想吃窝边草的兔子,我不自量……我怕你嫌弃我个儿矮,我怕你嫌弃我是农村户口,我怕你嫌弃我是个翻砂工,我怕你嫌弃我是个独生子。还有……还有我怕你嫌弃我妈,村里人都知道,我妈管得太多了。我怕你……”
方大群跪在修顺奇的面前语无伦次地说着,袒露着他压抑很久的心里话,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手心儿里浸出了汗。
修顺奇的心快蹦出了嗓子眼儿,脸烧得热辣辣的。她不敢正视方大群紧盯着她的眼睛,她转过头想抽出自己的手,无奈双手被方大群攥得紧紧的。方大群此时攥着的好像不是修顺奇的手,而是修顺奇的心。只要他一松手,这颗心就会扑棱棱地飞走了,就像头顶上刚刚飞过去的大雁一样远走高飞了。
“大群,你别逼我,我真的不想这么快就结婚。我还没有想好, 我心理上还没有结婚的打算……你听,你家的羊看见了,在叫呢。”
修顺奇听见了羊咩咩的叫声,悄声地说。她想转移方大群的注意力。
“它叫它的,别理它。”
此时的方大群已经被雄性荷尔蒙冲昏了头。他恨不得一把搂过修顺奇亲吻她抚摸她。压抑太久了的爱情闸门一旦打开,汹涌的河水便倾泻而下,势不可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