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顺奇这次和方大群谈恋爱,和她第一次谈的那个城里初恋男友不同。她和方大群天天见面,不用坐火车,不用打电话,不用提前约会。要想说话,上下班的路上捎带着就说了。两家近在咫尺, 回家想起什么要说的,俩人儿站在院里,朝对方一摆手就妥了。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自不必说,反正俩人儿的感情升温很快。无论谈恋爱的进展如何,他们都缺了一个关键的环节。
20世纪农村人说媳妇,正经人家还是愿意媒妁之言。老人们认为年轻人自己轧拉着成了对象的,都不是正经人家的孩子。老方家和老修家也是这么想的。两家的孩子定下来亲事,怎么着也得找个介绍人,不然的话说出去叫人家笑话。方大群告诉父母最早给他们俩牵线儿的人是曲华,虽说不是最后敲锤儿“定音”的那个人,但是对他们两个能走到一起也是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再说曲华又是河沿儿村里负责妇女工作的大嫂,人品和口碑都不错,介绍人就非她莫属了。
按照河沿儿村的习俗,撮合成了对象的介绍人是要“吃猪头” 的。也就是说成了对象的男女要提着猪头去感谢介绍人。也有另一层意思,是说姑娘已经是庙里摆着上供的猪头——有主儿了,没有对象的小伙子就别再追人家了,媒人也别再给人家找婆家介绍对象了。老方家杀的那头给儿子结婚时办婚宴用的猪,猪头便顺理成章地送给曲华了。这是后话。
令修顺奇没想到的是,她和方大群谈恋爱,没有太多的人说闲话,却被一墙之隔的自家的邻居,一个她呼她五婶的没出五服的自家亲戚给捡着了笑话。
五婶长得像个骷髅,尖嘴猴儿腮儿,黄脸湿瓢的样子。她的腰佝偻得像个虾米,走哪儿都爱夹着根用报纸卷着烟叶子的粗烟卷儿。右手食指和中指被烟熏得焦黄,那一头总是乱蓬蓬脏兮兮的卷毛上经常夹杂着烂草根或者是枯树叶子,太阳一照都像是要着火了似的。她走到哪儿,人还没到,浑身的烟臭焦糊味儿就先到了。不管人家是正在做饭还是正在吃饭,她倚着门框张嘴就吐黄痰,没有人见了她不恶心的。背地里,村儿里人送她仨外号:尖嘴猴子,烂菜帮子,下水道。
五婶在村里本来就是个爱管闲事儿的“长舌妇”,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就没有一件事是她插不上嘴的,没有她管不着的事儿。她整天叼着根胡萝卜样粗的烟卷儿,拉巴着两条干柴火棍子似的细腿儿,使劲往上抻着脖子,佝偻着永远也没直过的腰,一会儿从张家的门口出来,一会儿又钻进了李家的大门儿。到处搜集“八卦”,到处添油加醋,到处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这回,她知道了修顺奇和方大群谈上了对象的事儿,更是有嚼舌头的“头条新闻”了。她在村里头逢人便说:“你说笑不笑死个人啦!啊?河东头儿老方家的大群能跟河西头儿老修家的七丫头搞上对象啦!啊?真是笑死个人啦!两个人天南海北,城里城外地挑了半个大中国,对象都搞了一大沓儿啦,睡了好几铺炕啦,也没有一个成的!……你看老修家那个老七,长了个好看的脸蛋儿,就嘚瑟得不知道姓什么啦!啊,跟多少个汉子睡过都记不清啦,打掉几个孩子都不知道了!老方家还拿她当香饽饽呢。你看表面上正正经经的大群,都和小香儿搞了三年多啦,早就睡到一块儿去啦! 要不是小香儿有养不出孩子的毛病来,老方家也早就一群一群的小崽子啦……俩人儿都是别人挑剩下的,不惜得要的破烂儿货凑到了一起……嘻嘻……哈哈……你说笑不笑死个人儿?转来转去又都转回来啦,转到两家的鼻子底下成对象啦……哎哟哎哟……笑死个人啦!笑死个人啦!笑得我肚子都疼了,笑得我肠子都转筋儿了!你们说啊,林子大了就是什么鸟都有啊,嘻嘻嘻……哈哈哈……”
尖嘴猴子五婶说到这儿,还故意把已经快触到地面上的腰弯得更厉害了,撅起她那皮包骨头的两个腚尖子往上翘着摇晃着,像头发了情的驴子。
这些话传到了修顺奇的耳朵里了。她气得浑身哆嗦,失去了理智,冲到尖嘴猴子家里,揪起她的衣领子狠狠地扇了她两个大嘴巴子!要不是被跟在身后赶来的弟弟老八拉回了家,修顺奇真想撕烂了“下水道”的臭嘴!看你再敢胡说八道,造谣生事!
六姐劝修顺奇:“我本来想给你介绍个城里的对象。现在看来你对大群还真上了心。要是真看好了,也没有必要听别人说三道四。跟这么个尖嘴猴子烂菜帮子下水道生气不值得。来日方长,是好是坏,今后的日子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过给她看看!”
躺在炕上的尖嘴猴子五婶一个礼拜没出门。
几颗本来就摇摇欲坠的牙齿没用上医院,经过修顺奇这两巴掌“稀里哗啦”地全吐出来了,倒是省了一大笔拔牙的钱。修顺奇这两巴掌扇得可是不轻,皮包骨头的脸肿得老高。
五叔看老婆被侄女老七打成这样,也着实心疼了一阵。他在气头儿上想找老七说理去,走到院门口又站住了。转念一想,老七打她也在理儿。谁让老婆满村儿里造谣生事胡说八道了?你看见人家老七怀孕了?流产了?你看见人家跟哪个男人睡过了?你看人家方大群跟小香儿睡到一铺炕上了?你怎么知道小香儿有生不出孩子的毛病?人家是都谈过对象,可是并没有像老婆想得说得那么肮脏,那么下贱。再说人家正儿八经地谈对象,就是怀了孩子又有什么不光彩的?又不是乱搞的。要是自己好端端的闺女,本本分分的儿子让别人那么糟蹋,也咽不下这口气不是?也要找上门儿来理论一番不是?
五叔倒背着手又回到了屋里。瞅着蜷缩在炕梢儿像具骷髅似的老婆,五叔没给她好脸子看,也没热汤热饭地伺候她。而是扔了一句赶劲儿的话:“扇死了活该!揍瘫了倒霉!都是自找的!看你还敢不敢轻腚喽嗖地满村里嘚瑟了!”
烂菜帮子五婶害怕了,她在河沿儿村造了一辈子谣,生了一辈子事儿也没人收拾她,也没人教训她。这次是遇到吃生米的了。她没想到脸上长着俩酒窝儿,屁股上甩着两条大辫子,见了熟人不笑不说话的侄女老七,能这么不留情面地两巴掌扇得她满地找牙。烂菜帮子摸着肿胀的脸蛋子,舔着掉了牙的牙花子,从心里感谢侄子老八。要不是老八紧跟在老七的身后赶了过来,拉走了她, 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下水道五婶是打掉了门牙往肚子里咽,有苦说不出。这个哑巴亏她吃得心服口服。
打那以后,下水道五婶子算是叫修顺奇给修理好了,教训到家了。在村里要是碰到修顺奇露了面,赶紧就先躲起来了,像是老鼠见了猫。修顺奇大老远地瞅着她那个紧张兮兮见不得人的样子也觉得可笑,故意不予理睬。
方大群也打心眼儿里痛恨“下水道”。他和小香儿虽然是谈了三年的对象,可是因为他对她根本就没有什么感情,他们连手都没有碰过,更别说睡什么觉了。“烂菜帮子”无中生有到处造谣,被修顺奇教训了一番,也给他出了气,寻求到了心理平衡。
方妈妈和修妈妈成了亲家,知道了“烂菜帮子”的德行,也是气儿不打一处来。她们只要是跟她碰了面,都指着她的鼻子数落她一顿。
“你白活了六十多岁了!孩子们都是你看着长大的,一口一个五婶子地叫着。你怎么好意思胡说八道,往他们的头上扣屎盆子?”
“顺奇只扇了你两个脸蛋子,还给你留着面子呢!要是我呀, 非打残了你不可!看你还敢到处拉吧,胡编乱造!”
不管两个人怎么挖苦教训她,烂菜帮子也不敢吱声,头拱地似的溜之大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