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幸福都是用几代人的艰辛换来的。


  三十五


  我们坐着旅游车夜游华盛顿市区。


  这次访美与往常大不一样。首先,合同规定机票和用餐全部由美方提供。为期仍为两个月。所以,在六月里的一天,我们一行数人,在家门口的咸阳机场登上中国民航飞机直飞香港,再由香港转乘香港的国泰航空公司的飞机直飞美国旧金山。在旧金山又转乘美国航空公司的波音737,直飞宾州的匹兹堡。

  匹兹堡是个很大的工业城市,离州府费城也不算很远。伯尼,一个近六十岁的老工人,开车来接我们。我们下榻在DAYS INN旅馆,音译成汉语就是达至旅馆。女厂长当然住一间,其他人每两人一个房间,而多余一间由我自己来住。由于时差,正睡得迷迷糊糊,伯尼已带着儿子,受夫人的委托,送来了一大筐水果与点心,为我们接风。见我们还睡着,爷俩即告辞离去。这使我想起了州立大学工厂的赫尔德夫人,都是这么热情地对待我们,使我们心里非常感激。

  饭店对面便是一个极大的超级市场,买东西极其方便,如果这饭店是座东朝西,那商场便是座北朝南,所以从房间望出去,便是永远停满车的商场停车场。商场过去,再上一个高地,又是一连串的各种商店,其中我们竟然发现了一家名为“北京饭店”的中餐馆。进去聊上几句,方知女老板夫妇都是北京人,而这夫妇大学毕业后在西安某研究所工作了二十多年,只在五年前二人才来到美国,开发新生活。用四十万美元买下了这么个餐馆。餐馆的生意不大景气,估计赢利是不成问题的,后厨是她丈夫的哥哥掌勺,前堂雇了个三十左右岁的女留学生应付。那女留学生只和我们打了声招呼又去忙去了。

  在休息了两三天之后,我们正式上班了。每天仍然由伯尼开车接送。工厂离饭店大约有二三十公里的路程,开车当然用不了多一会儿就到了。

  奥伯格制造公司,是一家专门制造硬质合金模具的公司。从刮胡刀片到飞机发动机上的任何精密零件的模具,他们都可以制造。这次就是由他们为我们制造两副电子枪零件的模具。

  奥伯格制造公司位于匹兹堡郊外,都是平房建筑。前身五十年代已经建成,几十年来在不断扩展。老奥伯格就在我们到来的头一年十一月份去世,现由他的女儿任总裁。这工厂既无常见的大门,也没有那么庞大的院子。一排平房的对开门,进去就是个一间房子大小的会客室。传达室里坐着那包揽一切的老太太萨利。大冬天也穿着个短裙。当然因为屋里有暖气。她打字,收发文件,复印,对外联系,接待来访,每天没有闲着的时候。会客室有大小几个沙发,几颗大树栽在大木桶里。桌上插着中美两国的国旗,一块小牌立在桌上,写着欢迎中国和其它两个外公司的客人。靠里门边,放着一个大木箱,里面放满了糖果,供客人等待接见时自由品尝。

  我们随着伯尼鱼贯而入,整个公司前排房是各种办公室和会议室。再进去,也就是这排平房连着的,一个大厂房。各种冲床无数。工作环境极其优良。从今天起,我们除了在会议室由有关技术人员讲课外,就是随着伯尼和米勒两人实习。他们二人各负责一种电子枪零件模具。

  先说讲课。这会议室不大,有两间房子大小。一个长会议桌两边摆着舒适的椅子。桌上摆放着糖果。公司总经理,一个四十多岁的先生讲奥伯格的发展史。他看上去文质彬彬,反应灵敏。他系统地讲解了奥伯格是如何百里挑一地录用人员。经过极严格的考试才能被正式吸收入公司。一个高个儿黑人主讲安全生产;设计工程师讲解设计;制造工程师讲解制造;最后,检验工程师讲解检验。

  实习就是说跟着这两位人高马大的美国人在床子边上下忙碌。经过不断的修正,不断的重试,终于把为我们制造的模具装用成功。这厂房四周又隔出来无数个小间,每间里有磨床、钻床等设备。哪一位工人在自己的工位上干活途中需要磨几下表面或者钻几个小孔,他便可以自己来到这无数床子中的一个,自己动手干起来,并没有专职人员在那里等待帮助他们。这中间不知会省掉多少环节。效率也不知能提高多少倍。在国内,这类因一个小孔就要等待一两个星期的事,在这里永远不会发生。

  早晚饭都在旅馆的餐厅里吃,午饭由于午休时间短,就由人从中餐馆订饭,届时餐馆

  自然会派人送来。饭,在一个较大的会议室里吃。纸杯纸碗,塑料刀叉,到也方便。饮料当然随便取用,吃得很不错。几次中饭下来,我们发现了一个秘密。身为总裁的那位奥伯格女士总是在我们吃完以后,一个人拿个纸盘,进屋去接着吃。这在我们看来简直不可想象。有一次,我们吃完饭,因故没有马上离开。那女士又拿着个纸盘子进来了,说了一声“我来找点儿吃的”,便大方地坐下来,从饭前纸箱中倒到大号盘子里去的各种我们吃剩的菜盘中用公用勺盛些,吃了起来。我们知趣地退了出来。美国人富有而不浪费,是屡见不鲜的事实;而女总裁本人能如此节俭的确难能可贵。节约是一种美德,不会有人耻笑的。可是在中国,我们可能想象出一个大厂厂长去到请客后的饭桌上进餐,以便为工厂节约几个铜板吗?

  实习进行得很顺利,一点也没使我为难。使我为难的是一件从来就回避不掉的与实习无关的事。国内为出国人员制定了新规定,实行伙食费包干制。每月按规定发一定的钱,吃多少由自己定,几次去美国就是靠每天这24美元的伙食费省下来的一点儿钱回国买“大件”。我们每天吃饭控制在5角钱以内,这样平均每天每人可以省下来23.5美元,两个月下来,金额可观。可是这次来美,因为合同规定伙食由对方负责,也就是说我们每天无论怎么吃或者干脆不吃,一分钱也落不到自己的手里,这样两个月下来仍然两手空空,与同期出国实习的其他人员相比,亏空得也不是一笔小数。而这是再有本事的人也解决不了的问题。只好算了。

  这两个月中,每周两天的周末照例是安排游览和去好一点的餐馆改善生活。游览活动中,记得有一次是坐缆车,由于匹兹堡是个山区,有些地段落差很大。人们上班或购物等要把车停在下边,坐缆车上到山上去,下班或者购物完毕后再坐缆车下来。

  这天,陪同我们的是一对刚结婚不久的年轻夫妇。无论是在大餐馆还是在游玩之中,他们都总是无微不至地照料着我们。尤其那丈夫,一个个头儿不高、胖呼呼的小伙子,除了热心陪同我们,还极善谈。他可以回答我们提出的一切有关美国人的生活和工作、风俗习惯方面的问题。新娘则沉默寡言,总是在一旁看着丈夫和我们海阔天空地高谈阔论。他们给我的印象是,他们肩负着一件极其重要的历史使命,热情地陪伴着我们度过这美好的周末。而在我看来,他们对中国所知甚少,所以有机会与这么多中国人相处,对于他们个人来讲也是件极其有意义的事。所以他们总是一本正经地处理好哪怕是一件极小的事情,使我们感到像在家里一样。美国人的好客的确打动了我们每个人的心。没有设身处地地与之相处,你永远也体会不出来友谊这个词的真正含意。

  还有一个夜晚,时近圣诞节。伯尼夫妇负责陪我们去一家很不错的餐馆吃西餐。饭后又陪我们去逛超级市场。那老妇人的确和州立大学的赫尔德夫人一样,把接待我们这一社交活动看得非常重要。他们耐心地帮我在书店里买了两本刚出版的小说。又帮小高打听了照相机的行情。其他人买东西,真是让那老俩口忙得够戗。

  那市场占地的确不小,分上下楼和中间大厅几部分。因为时近圣诞节,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在这晚上来逛商场,正好似中国人一年一度的新春之前的办年货。整个商场张灯结彩,打扮得格外好看。到处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之中,到处是人的海洋。你要是想把商场逛个够,恐怕一整晚上也不够。平时只说美国地大物博,人口稀少,可是今晚这种人声鼎沸的场面也真的让你知道美国人之多,多得可以。

  总经理对我们这次实习也非常重视。他好几次做东,请我们去很远的一家德国餐馆就餐,那地点离匹兹堡城很远,像个康宁那样的镇子。据他们讲,这里是德国后裔聚居地,许多方面,包括商店的装饰与招牌还留着极其浓厚的奥斯曼民族的色彩。

  这是间极大的餐馆,几次我们都被请到地下室就餐。那里的餐厅摆着长长的餐桌,桌上蒙着雪白的台布。墙壁上装饰着铧犁和木车轮之类的家具,乡土气息十分浓厚。酒菜由自己点,那菜肴的确与纯正的美式西餐很不一样。我一面与主人周旋,一面还要安排好不太多见这种场面而有些拘束的同伴。我要带头吃呀喝呀的,使他们尽快摆脱不知如何是好的尴尬局面。好在主人们也都了解我们,他们之中大部分人去过中国多次,对中国人的一些习性已经十分了解,所以也尽量使我的同伴放松下来,与他们开怀畅饮。

  女招待是个极其活泼的德国姑娘。她竟然能在几分钟内记住“你好”和“谢谢”之类的应酬性中文,时常惹得人们大笑不止。令人发笑的场面终于出现了。有一道菜是螃蟹腿。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螃蟹腿无非三二寸的腿而已,所以人们都没在意地你点两根,他点三根的。小高觉得那一定很好吃,便一下子要了八根。可是菜一上来,人们顿时瞪圆了眼睛,不相信那是真的。说是螃蟹腿,可是你再也猜不到那腿到底有多大。那一条条腿足有一尺多长,大姆指粗,小高那八根螃蟹腿可是满满当当一大盘子,用“堆积如山”来形容是一点儿也不过分。这惹得所有人,包括那位德国小姐笑个没完。

  总经理动情地讲述了他和他的这帮同事的经历。四五十年前,他们这些波兰后裔的父兄乘着海轮来到了美国。先是某个人进入美洲大陆,来到了匹兹堡,落下了脚后,又给家里去信,让妻子儿女来,当然又有三五个年轻力壮、经历相仿的同船而来。他们的父兄刚来时,什么都干,为了养家糊口,创家立业,他们替别人打零工,扛大包,下地干活,国内左邻右舍远亲近朋闻声而来,越聚越多。经过了两代人的努力,终于创下了基业,他们的儿孙们有了好的生活,有的上了大学,有了知识,过上了好日子。他看着眼前的伯尼、米勒和那位经营副总经理,如数家珍地回忆到自己的父亲与他们父亲和伯父创家立业时的艰辛,孩提时的懂事,为父母分忧的些小细节,如同昨天的事。他的这一堂“忆苦思甜”,真正地感动了我们在座的每个人。这说明,无论什么样的好日子,没有几代人的辛勤劳动是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

  他说,我今天说这些,是因为我几次去了中国,我非常理解今天的中国,为了使这么多的人民在吃饱穿暖之后,再过上好日子,不付出一定的劳动是不行的。所以,他每见到我们都非常热情,认为无论哪一国人民,都是勤劳的,都会把自己的日子搞得更好。天已经很晚了,深冬的夜晚严寒无比,我们在院子里和那德国姑娘全体合影留念。冒着凛冽的寒风,我们钻进了车里,大呼小叫地回到了旅馆。这是一次美好的经历,这是一个愉快的夜晚。

  模具制造可不像美国人自己认为的那么轻而易举,因为显像管电子枪是个极其精密的零件,在指甲大的零件上,哪怕有一点点肉眼看不出来的偏差都会使电子束的运动轨迹谬误千里,所以两个月来,自认为干了一辈子模具的伯尼和米勒,疲于奔命地把那重达几吨的模具从冲床上卸了装,装了卸,总是搞不出个头绪来。身怀绝技的他们眼看着就要一筹莫展,坐以待毙了。我们的人,可不是出来实习的一窍不通的门外汉,都是从事模具生产多年的,以他们的实践经验,配合美国专家,攻克了一个又一个难关,终于在无望签字,无功而返的前夕,把问题排除了,那对模具终于压出了合格的产品。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我们的出国验收和实习的任务就此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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