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成了方大群的一个负担,成了他的一个累赘,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压得他整天蔫头耷脑。

相亲的次数多了,方大群就开始找各种理由尽量少看,或者是尽量不去看了。越是相亲的次数多,越是看得姑娘多,就越是挫伤方大群的自尊心,就越是打击了他的积极性。而且,当方大群一个人躺在炕上细细回味他看过的姑娘时,竟发现一个老人常说的比喻:山草驴变蚂蚱——一个不如一个。那些有点印象的姑娘没有一个可以和修顺奇相媲美的。方大群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长相一般,工作也一般。在农村,家里只有一个孩儿的小伙子并不受青睐。姑娘们都认为,别看现在他家没人跟她争家产,可是等他父母上了岁数,需要人伺候的时候,所有的负担都撂在他这个独生子的身上,那个累,可是没有人能替你分担的。说句实在话,老人要是有个病,有个灾的,住院需要人伺候的时候,连个打替班的人都没有。姑娘们更愿意找那些哥们儿多,门头儿硬,有了活儿大家“齐忙对手”地帮着干,受了欺负,一大家子兄弟姊妹泼着上的人家。就方大群家那五间大房子,那四四方方的大院子,那孤丢丢的三口人儿,看着就冷清,瞅着就缺少人气儿。

 

方大群相了十来年的亲,粗略算来也差不多见了二三十个姑娘了。对于那些见过面的,只有一眼之交的,没正式谈过的,都算不上是“对象”。要说是正儿八经谈的也只有小香儿这一个,并不是方大群看上了小香儿,喜欢小香儿,和她谈了几年,而是因为他妈着急了,儿子眼看着快奔三十了,赶紧定一个得了,她急着抱孙子了。他妈看好了家在外地的小香儿。说找个远点儿的儿媳妇不能随便往她娘家倒腾东西,家贼难防嘛。只要他妈看好了就行,方大群没有意见。

方大群对找对象的事儿早就心灰意冷了,他妈看好了谁他就和谁谈,他妈说叫他跟谁结婚,他就跟谁结婚。方大群这些年看对象看腻歪了,看恶心了。就跟他吃了十来年的荷包蛋一样。当地男方到女方家相亲有吃荷包蛋的习俗。不管将来成不成,小伙子第一次去姑娘家里相亲,女方的母亲要给未来的女婿用新鲜的鸡蛋成双成对地做荷包蛋。一碗四个六个八个不等,再放几勺那个年代少之又少的白砂糖。而初次去的小伙子是不能一次都吃光的, 无论是四个是六个还是八个,最后碗里至少要留一双。不少不懂规矩的小伙子为了表示对姑娘的诚意,一次吃个精光。结果可想而知,看一百个姑娘也成不了。

方大群已经吃出经验了,已经吃够了,不用他妈再唠叨了。他端起碗来就闻到一股鸡屎味儿,鸡蛋黄堵在嗓子眼儿就是咽不下去。当着女方家人的面儿又不能吐出来,真是遭罪呀!方大群相了十来年的亲,你说那荷包蛋他能少吃了吗?你说他能吃不腻吗? 方大群认为就自己这条件,找不着什么好对象了。对象是给他妈相的,媳妇是给他妈找的,只要是他妈看好了的,什么样的姑娘都行。有毛不算秃,好歹糊弄一个算了,了却了他妈妈的心愿,别再吃那满嘴鸡屎味儿的荷包蛋了,早点儿脱离苦海,结束无休无止的 “相亲马拉松”吧。

 

不过,河沿儿村的人们有句老话:好饭不怕晚。

方大群和小香儿黄了的时候,正好赶上同村姑娘修顺奇也和她那个谈了六年的城里的对象战必胜吹了。两个人孤男寡女也都老大不小了,河沿儿村里的妇女大嫂曲华就给他们暗地里撮合。

方大群是一听倾心,激动得浑身颤抖,他多年的暗恋终于透出了一线光亮。他尽量克制着内心的激动,对介绍人曲华说我没意见,就怕修顺奇不同意。嫌我是农村户口,住这山沟旮旯,又是个在公社机械厂干活儿的没出息的小翻砂工。

曲华把这话递给了修顺奇。修顺奇说我心里太乱,什么户口什么翻砂工什么山沟旮旯我都没想过,我就是暂时还不想考虑找对象的事儿。

曲华也不好多说什么,两个年轻人都在一个村里住着,从老辈儿到小辈儿的情况都了如指掌,不想谈不想处也不用多说,他们俩儿的事也就撂下了。

其实,方大群和修顺奇的事儿,不是他们俩儿都撂下了,而是只有修顺奇这边儿撂下了,方大群那边儿并没撂下。

方大群从得知修顺奇城里的对象黄了以后,像是打了鸡血似的,整天精气神儿十足。无论是走在路上还是站在他家的院子里, 特别关注的那个人就是修顺奇。蒙在鼓里的修顺奇只要是走出了家门,一举一动都摄入方大群的视线中了。方大群家住着的河东坡的五间瓦房的大四合院儿,正好对着河西坡住着的修顺奇家同样建筑的房子。两家是在地球的同一个纬度上。站在这家的院子里就能看见对面另一家院里的人在忙活啥。要是大点儿声说话, 还能听得清清楚楚。

通过观察,方大群发现那个叫战必胜的小伙子自从和修顺奇黄了以后,至少到她家来了四次了。尽管每次来的时候待的时间都不长,好像是没吃过饭就灰溜溜地走了,但是最起码说明了一个问题:他还在追着修顺奇,修顺奇和战必胜还有恢复的可能。

这个发现令方大群坐立不安。根据他掌握的情况,修顺奇这么多年没有第二个男朋友,她爱恋的人只有战必胜一个。要是姓战的小子痛改前非,穷追不舍,说不定他们俩还有重新和好的可能。老修家的人都心地善良,为人随和,修顺奇不计前嫌,原谅他的过错的可能性很大。想到这些,方大群心急火燎。

每次远远地看到身高模样、工作、家庭条件都比自己优越的战必胜来了,方大群就没有心思干别的了。一个人趴在自家的院墙上,看一眼腕子上的上海牌手表,再就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修顺奇家的大门口。他的心里七上八下,五味杂陈。不光是要计算着战必胜在修家待了多长时间,还想着他们俩会说些什么、老修头儿和老伴儿会给女儿出什么主意。光听曲华说小修和那个姓战的黄了,那修顺奇父母的意见呢?对女儿的选择是支持还是反对?战必胜来了会不会感动了两位老人家,再撮合他们恢复关系?

方大群暗地里观察到,每次战必胜走进老修家的院子时都是两手空空的,没有城里小伙儿来农村对象家里要带礼物的习惯。而过去修顺奇每次去他家可是都没空过手的。老修家自留地里出的农副产品:地瓜、土豆、茄子、辣椒,院子里养的鸡鸭鹅下的蛋,年前杀的猪肉,甚至连会点儿木匠活儿的老修头儿做的菜板面板,修妈妈串的盖帘等,修顺奇都往城里拿。

 

一连四次了,战必胜走出修家院子的时候,不是她妈妈送到门口,就是她爸爸或者是她弟弟老八送到门口。修顺奇一次也没出现在大门口,连个面儿也没露。

眼瞅着战必胜垂头丧气地从修家的院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方大群赶紧再看一次手表,呵呵……还不到一个钟头!方大群自是满心欢喜,一直揪着的心暂时放下了,修顺奇肯定没给他好脸子看。待人热情的修家老两口,连一顿饭都没留战必胜吃,看来他们俩要恢复关系是没指望了。

方大群暗自欣喜的同时,又会产生一种怜悯之心。好像垂头丧气地走在村路上的那个小伙子不是战必胜,而是他方大群。他深深地品尝过喜欢的姑娘不搭理自己时,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他有点儿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这时的方大群会莫名其妙地使劲儿咽几口唾沫。这些唾沫原本是堵在他的嗓子眼儿的,上不来,下不去的,只有咽下去了心里才舒服了。看姓战的那小子的样子肯定是吃了闭门羹,修顺奇没给他好脸子看,他们现在还没有恢复关系。想到这里,方大群的心跳又加速了,那种紧迫感又袭上了他的心头。他真想不顾一切地跑到修顺奇的屋里跟她表白:我爱你!我爱你!我都爱你一二十年了!你就嫁给我吧!

强烈地要娶修顺奇为妻的念头搞得方大群寝食难安,欲罢不能。再加上父母不停地在他的耳边催着:你都老大不小了,就不能主动点儿?看上谁了就赶紧往家里领,咱家的大房子大院子在河沿儿村里那可是首屈一指的。方大群哪敢跟父母透露他看好了老修家七闺女的想法?他害怕他爸他妈沉不住气把事情给搞砸了。

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方大群就反复回味着介绍人曲华说过的话。她说修顺奇表示现在心里很乱,暂时还不想考虑找对象的事。他从修顺奇这句话里,分析出了她内心的想法:她并不是不想找对象,而是暂时不想找对象。她不是嫌弃我方大群是农村户口, 只是个机械厂的小翻砂工,而是她的心还没有“清空”,还没有从上一段的恋情里彻底拔出来,战必胜留给她的伤害还没有彻底复原。目前,别说我方大群这样条件一般的小伙子她不愿意谈,就是河沿儿村里有比战必胜再好的小伙子,她也不会考虑。

修顺奇和战必胜谈了六年的对象,河沿儿村的男女老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想让她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就彻底忘掉他,就把他从她心里这部最隐蔽最精密的“电脑”中彻底删除,不留一点儿痕迹?这太不现实了。就像是一个人病了六年,你想让他一天之内就痊愈了,怎么可能?要用“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来比喻恋爱和失恋不太贴切,其实细想想就是那么回事儿。

 

爱上一个人有时候没有什么理由,叫一见钟情。也就是说一下子就爱上了,而且有的爱得你死我活。一会儿听不到对方的消息都不行,一天见不到对方的面都受不了。而要忘掉一个人可就难了。看了他的朋友会想起他,听了他喜欢的歌曲会想起他,见了他用过的物件会想起他,吃了他喜欢吃的食物也会想起他……(当然,对没心没肺,没有真正爱过对方的失恋者不适用。)要彻底忘掉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是需要时间慢慢疗伤的。方大群认为这恰恰说明修顺奇是个专一的重感情的姑娘。正因为她看重男女之间的交往,不愿意把圣洁的爱情和别的女人分享,所以分手后她才难过,才伤心,才深陷感情的旋涡里拔不出来。修顺奇现在心里还很乱,没有理出头绪。所以说,她才暂时不考虑找对象的事情。只要修顺奇没一口回绝曲华,说方大群太矮我没看好他,说我不想在河沿儿村找对象,说我不想找个农村户口的对象,说我不想找个独生子的对象……反正只要修顺奇还是单身,没有指名道姓地说不行,那我方大群就有希望,就有机会。我就要抓住这个机会,千方百计朝这个目标努力,朝这个目标争取,一鼓作气,锲而不舍。

方大群一个快奔三十岁的小伙子,宽敞明亮的大屋大院子都空着,又是家里的独苗,到现在还没有对象,你说他心里能不急吗?原先他是没有目标的“海选”,现在他是有了目标的“聚焦”追踪。目标就在眼前,隔溪相望,是真正的“近水楼台”,那我方大群就要 “先得月”,不能让战必胜失而复得。别的事情可以保持中庸,可以不温不火,可以不急不躁。这件关系到自己的终身大事和老方家香火繁盛、光宗耀祖的头等大事,可不能不急不躁,必须先下手为强。修顺奇这颗月亮决不能让别人抢了先,决不能让别人摘了去。方大群的心里有了目标,每天出了门就往对面老修家的院子里瞅,手里推着擦拭得铮明瓦亮的永久牌儿自行车。值得一提的是,方大群这辆自行车,在河沿儿村那可是蝎子巴巴——独一份。是用了他在外贸工作的大舅给他搞到的两张外汇券才买到的。方大群站在院子门口就是不走,专等着身后甩着两条大粗辫子的修顺奇走出了她家的院门了,他才一撩腿儿上了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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