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本来说好了和大伟子一起到团部,一来是要打探一些消息,二来是要买两顶蚊帽,因为真的从我们二连能看到五十九团三连,我们都看到了,也确认了,好像还是个不错的连队,因为远远望去,有好几排砖房,红墙红瓦。大伟子看了以后,马上决定立刻就走。别人都讲不行,那一片草淀子,你走不了多远,蚊子就能吃了你,那中间还有条河,要过河就得脱衣服,脱了衣服蚊子就开饭,你想像不到有多少蚊子要吸你的血,那条河不宽,也不深,但是多少人就是渡不了这河,到河边试试就回来了。五十九团三连有小卖部,但是,弟兄们断烟多日,也不敢到五十九团三连买烟,就是因为蚊子。
大伟子心里着急,就问怎么才能过去,有没有人渡过这条河,到五十九团三连去过?回答是有一个,放牛的老孬头,他去过,买了烟,飞跃牌香烟,两毛九一盒。大伟子说行了,他死不了我就死不了,别人见他坚决,苦劝无用,就提议要有个伴儿,要先买蚊帽儿戴上,能好一点。于是大伟子找我一起到团部,一是要我陪他走一趟五十九团三连,二是要买两顶蚊帽,算是装备,我不用他动员,肯定得陪他去,买俩蚊帽儿,一人一个。
我们俩都准备走了,指导员金二到连部来了,说来看看大家,另外想找我谈谈,我和大伟子说你自己去吧,就是买俩蚊帽儿,买回来咱再定日子。指导员找我,我得和指导员谈谈,我刚来,得汇报一下,大伟子还不同意,说回来再谈,要不就明天再谈,指导员找你谈话,要看看你,那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大伟子的话不错。但是黄鼠狼都来拜年了,你总得接待吧,你不接待黄鼠狼现在就吃了你。大伟子再着急,还是得听我的,我比他明白。
指导员来了,谈笑风生,就和电影里的指导员一样,让人看着,心里热乎乎的,但是就是猜不透指导员为什么都一样,电影里的,样版戏里的,演节目时舞台上的,还有这现实生活中的,都一样,弄得你看到指导员,就能想起一大串来,热情洋溢的和每一个人都握了手,我为了弥补上次的误会,我就紧紧地握着指导员的手,他的手细嫩之极,我不自觉得低头看了看,因为我实在想不到这兵团的指导员能有这么一双柔荑之手,这手显然是家里外头一点活儿也不干的手,我握着,看着,想着。指导员不好意思了,他抽回了他的手,并且日后在我们相处的日子里,他再也没有让我握过他的手。
他问候了我们,我不等他转换话题,就先声夺人,我说指导员回来就好了,早上去食堂吃早饭时,食堂门口有两个老娘们儿骂炊事员,骂知青,骂得很难听,态度嚣张之极,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也就没有管,为了什么也不能骂知青,知青都是毛主席派来的,谁敢骂知青就是反对毛主席,就是反党,有人反党,指导员当然得管,你不管这事儿,那二连不是修正主义复辟了吗?再一个了,两个老娘们儿就这么骂女生啊,这是耍流氓你知道吗?骂得那话我们都听不下去,这要是骂我们,把臭Y的牙都拔了!
指导员听了,解释说:这都是狗惹得祸,狗夜里到食堂里偷吃的,偷馒头,炊事员就下了毒药,狗吃了肚子疼,就吐了出来,鸭子不知有毒,又吃了进去,结果鸭子都毒死了,鸭子毒死了,老娘们儿心疼,可不就跑到食堂骂炊事员吗。说了好几次了,骂人的人也少了,再骂两天也就不骂了,你们不了解情况,别管他们的事儿,我们一听,说这哪成啊?这是吃死伙,狗偷馒头就是偷我们的口粮,怎么说没我们事啊?这事儿得管,今天就算是跟指导员汇报了,哪有老帽儿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反对毛主席革命路线的,这儿的老帽儿也大嚣张了,这事搁老团就得掌嘴。大家伙儿七嘴八舌,声称要整风。指导员用手指了指我,说:我就是要找你个人谈谈,咱们俩换个地方。
我随着他来到后一排房的一户人家,门也没锁,直接推门进去,就是一户人家,但是没有人,指导员坐在炕沿上,让我也坐下,他知道我的来历,也就没问我什么,主要是说他自己,他说清河在京北,他去过,我看了他一眼,我不是不信他去过清河,而是要确认一下他是谁?是哪个指导员,因为上一个指导员也和我说过去过清河,我当时还有点感动,还巴巴结结的想认他做清河老乡,可他看不起清河,也看不起我,一切都是一带而过,弄得我由此也看不起他,不就是个指导员吗?也至于看不起清河!而眼前这位已不是过去的指导员了,怎么一见面儿又提清河,是清河很大很有名吗?还是他妈的耍我啊?要是有意耍我,这招数也太相似了吧。这指导员怎么都和一个人似的,我想告诉他,老来这套可没劲,你能老来这套,我可不是老吃这套。
但是,他还真不是逗我,他还是真去过清河,而且和以前的老指导员不同,老指导员只是打个背包扛了枪,行军穿过清河街,且是在夜间,其实是他也没看到清河,清河也没看到他,就一会儿的工夫,擦肩而过。眼前的这个金二金指导员,是真的去过清河,因为他就是京北航校的学员,战争胜利了,党建政了,百废待兴,要建立空军,就有了京北航校,于是在军队中挑那些识文断字,身体健康的年青战士,充实到航校中来做学员,准备建立空军,今天平地训练走步,明日就可飞上蓝天。金二信心满满,每天学习操练,就觉得两腿轻飘飘的随时会飞起来,本来学习训练都忙,没有时间到清河来,无奈航校的浴室太小,只够军官们洗澡,没有士兵学员洗澡的份,而那时军队日益正规化,官兵不能同时洗浴,因为按条例规定,上级可以看下级的身体,下级不允许看上级的身体,同一性别的不能看,不同性别的更不能看。
清河是京北的千年古镇,远的不敢说,从大清时代就有一座很规范的公共浴池,也有规模。大清亡了,四乡八里的人们生活安定了,也常于闲时到这里搓个背,洗个澡,修个脚。最是大清建了大厂子在这里,就有挣工资的人有空儿到这边上的酒馆喝上几两苦清儿,趁着酒劲儿到这泡泡,拿一觉儿,大清到民国到日本人,总是有人修理改造这浴室,结果是弄得越来越完善,那里面剃头的,修脚的,搓澡的。统是河北定兴人氏,在中国北方,弄这套事儿,那是首屈一指。我从小儿就被家大人拧着耳朵不知来过多少次。
眼前的金二金指导员就是因为洗澡,会同众学员整队步行到清河街上这公共浴池,全体的洗一洗,小战士都是农村兵,到这洗澡都不敢脱裤子。也是指导员连吼带骂,推推搡搡地洗了澡,出得门来,在大街上列队行过,金二算是聪明的,记得浴池一边是酒馆,一边是棺材铺,对面是中药铺。金二说得都对,我这才相信他没骗我,他是真去过清河。
他讲他在航校学了几个月,抗美援朝了,他们都写了请战书,要求先去打美帝,打倒美帝再回老家,原本以为可以飞上篮天的,现在又要到朝鲜去爬冰卧雪了,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领导上一贯善解人意,他们的请战书一律批准,所以他们就告别了航校,打起背包就岀发了,等到打完了仗,回到中国,再无人提起航校之事,反而来了个十万官兵大转业,跑到这里,脱了军装来种地了。唱了两年北大荒真荒凉,又有兔子又有狼,然后纷纷回老家村里,领回个二妹子,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
我觉得他金二是真去过清河,但是他即便是真去过清河,我也不会将他引为清河老乡了,这一是因为我有了上次的教训,我引别人为老乡,别人看我像个傻逼。这二一个呢,是我也不想当清河人了,不就是个清河吗?和人家这个大院那个大院的能比吗?这三一个是郊区,这知青最能骄人的就是城市人,是城乡生活不同才有了知青和地帽儿的最大不同,人家大院学院的人有大院学院做依靠,清河是什么呀,郊区而已,这让我们的知青身份大打折扣,因而我也不大喜欢清河了,起码不大重视清河了。既然如此,那我还管你去没去过清河呢。我都不喜欢清河了,还管你是不是清河老乡呢。
指导员见我聊性渐弱,就说我问你个事儿,说着就从他手里的本子里取出一张纸来,是一张巴掌大的横格纸,显然是从一个小笔记本上撕下来的,那上面写着几个字,挺大的字,是有人刻意写的,因为他知道要写这几个字,因而就写得较大,即随意,又肯定,又大又清楚,这是证言,那证言是:外号三只眼。
我看了这字条,大吃一惊,才一天他就搞到了这个,我强作镇定,脑子里飞快转动着,我在想他从哪里搞到的?肯定是查了我的档案啊,但档案里也不会有这条消息啊?这是十多年前的事啊!那会儿我才九岁,我还没档案呢。这要是在档案里面,一定是在我有了档案之后,有人写了,又被有人列入了我的档案,那范围就小多了,不是同学就是发小啊,只有他们才知道事啊。我想起七0年我和马屁梁子闹事时,连里四处调查我的劣迹恶行,一定是那时候有人出卖了我,我回想起我的同学和发小儿,
俗话说:状元怕同乡啊。你再风光,同乡也会把你尿炕挨打的事儿传播出去。没有人会口下留德,这里说的还是状元,同乡只是佛头着粪,出出你的丑而已,而像我这样的出身不好的人,有家丑不想外扬的人,越是不想外扬,越是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不出三天,你想掩盖的东西,你觉得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你感到羞耻屈辱的东西,保证传抪得比你的名字还要快,我深知这都是拜同学发小儿朋友所赐。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就是这个道理。这就是人性。
没错,外号三只眼,就是我,但那是十多年前,那年我九岁,我刚上三年级,也就是一九六二年的深秋时分,按照学校的规定,每一届的三年级都要到街南头的娘娘庙去读,我的家住在清河的东北,走到清河街的南头娘娘庙,要先走到本校大庙,再向南穿过一整条的清河老街,再穿过清河的大石挢,还要前行到小月河,那小月河在此弯成一个圆圆的环形,那环形的中央,就是娘娘庙,那时我们三年级是五个班,五个班都在这里上课学习,每天只上半天课,上午上课,我早上要很早起来,走着去学校,下午上课,每天下课回到家里,天都黑了,那一年书读得真是辛苦,但是不怕没好事儿,就怕没好人。
那时的老师,素质极差,有文化的人少,识字的就能当老师,所以什么样的老师都有,羊邪子,鲜麻子,翟疯子。都教过我,都打过我。
我刚上三年级时,是一九六二年九月一日,学校不知犯了什么病,让翟疯子教我们班,她丫是疯子啊,连男老师都怕她,现在来教我们班。这女人又黑又矮又肥,永远的蓬头垢面,永远的像杀猪似的吼叫,从长相到做派到声音,都和我们老团的政治部主任徐大肚子是一个德性,除了性别,分毫不差。
她还有个毛病,不做课间操,别人去出操了,她在教室里偷学生的东西吃,我们班里农民孩子多,没好吃的,但是带得多,无非是贴饼子,窝头,煮白薯之类,她就东偷一口,西偷一块,被我看到了,因为我也不出操,我就躲在桌子下面,看着她偷东西吃,她看到我没有出操。但是当时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两天,她又在讲台上大放狗屁,她讲学生不听老师的话就要扒皮,我那天有事儿,坐在后面,我不知道那里那张桌子的桌面是活的,也不知道怎么的不小心,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干的,那桌面就莫明其妙的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巨响。她就大呼小叫的要我站到前面去,我也不敢不去啊。随后她用教鞭指着我的鼻子大声讲:像你这样的就得扒皮。我当时惊立当地,可能是吓坏了,可是全班同学是哄堂大笑,从那以后,常有人指着我的鼻子大声说:像你这样的就得扒皮。我从此性情大变,与老师是不共戴天,我也揭发了她偷学生的早饭,我还骂她是三只手,她气急了,就骂我是三只眼,问我哪只眼睛看到她偷东西吃了,可是同学们不敢叫她三只手,只敢叫我三只眼。从此以后,我的外号三只眼。
三年级读完以后,我们班二十多个农民同学都蹲班了,还要在这娘娘庙再读一年,我升班了,升为四年级,又回到了本校大庙的北大殿上课,这时多了好多新同学,也就没人再叫我外号三只眼了。谁知道这么多年前的事儿,却跟着我到了兵团,列入了档案。到了这里才两天,就被这金二指导员翻腾了出来,看来一切都不能善了啊!
我明知故问,说你哪里找来的?找来也没用,这都是小时候的事儿,现在谁再叫我三只眼,就算给我起外号,谁要叫我外号,我就叫谁外号。金二指导员说:是我在你档案里发现的,我觉得没头没脑的,我就取出来了,想问问你,要是没用我就扔了,档案里只能放正经东西。我说你看我档案了?那里面的东西都没用,你看有用你就留着,反正我没用。
关于出身的问题,我现在早不想了,因为也没有人再拿着出身不好来害我了,唯一有害的地方是影响我进步,可我不想进步啊。我只想做个农工,不想入团,不想入党,不想一切好事儿,只要没人来惹我,我就足够了。所以你金二指导员对我威胁利诱是全没用,最好是奉行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想到这里,我就对他说:我是个出身不好的人,我不惹别人,别人也别惹我,我是谁也不怕。金二听了我的话,连那套旧话都没对我说,他说他昨天去团部了,见到了我们排长,他说:你们排长说你可好了,又能干,又肯干。还说你喜欢读书,现在都是每天读书,你喜欢读什么书?我说:马列的书。他愣住了。
云尚清云副连长读马列读得金二烦死了,连支委会的阵地都丢了,自从宣布了支委会不开了,老云是一个劲儿的向团里告状,连里原有的一些和指导员不对付的人都集结到了老云的旗下,党员就有好几个,加上几个老知青,小知青,一划拉有十几个人,敢和金二指导员分庭抗礼的人自然是些不怕事儿的人,现在又来了我们这帮人,也有十几个人,目前还看不清所属,一听说我也是个每天读马列的人,那就是有可能很快就被老云拉走,和老云副连长结为一帮,而他却因为我没和他握手而怀恨在心,还上天入地的又找我们排长,又查我档案的忙着把我们推向老云的怀抱,如此的形势,你想他听说了我是一个每天读马列书的人,他怎能不愣在当场。
如此一来,什么老革命啊,经验丰富啊。占山为王啊,唯我独尊啊,内查外调啊,纯粹傻逼一个。
晚上,弟兄们聚齐了,有点担心我,我只有一句话,离老云远点,等待胜利。
大伟子真买了两个蚊帽儿,草绿色的,顶上是个布帽,下面像水桶一样垂下来,朝前面的地方是绿色的纱网,朝后的地方就是一块绿布,最下面有两条布带儿,用来扎紧在脖子上,我戴上后,扎紧布带儿,觉得很牢靠,但是有上海哥们儿讲:这只是在屋里牢靠,去五十九团三连要穿过草淀子,这蚊帽儿没用。我怎么看都是有用,我想向蚊子根本没有办法咬到我们,我们只需注意脚下就行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和大伟子戴上了蚊帽儿准备出发,头上戴了蚊帽儿,像是扣了一只水桶,也像顶了个血滴子,但那时还不知道血滴子,只是后来在电视中看到了血滴子,觉得特别像是当年的蚊帽儿。我和大伟子当时就是这么顶着两个血滴子,出门西行,不远处就是场院,晒麦棚后面有一条向北的路,这条路不算是直通五十九团三连的路,但是走这条路可以多走点儿耕地,我们要尽量晚一点儿走进草淀子,能少走一步是一步,蚊子都在草淀子里边,能吃人。
我俩很快走完了耕地,前面都是草淀子地了,不走不行了,除了草淀子地无路可走了。于是找了个切入点,我俩就走进了这草淀子地,进去时我俩又抬头看了一眼五十九团三连,几排红砖红瓦的房子,在早上太阳的照耀下显得很光新。
走进了草淀子地,犹如一步踏进了水里,蚊子如黑烟一般从草中升起,一转眼间,包围了大伟子,包围了我,我俩此时是谁也看不到谁,我看大伟子,就是一团黑烟,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我,也不知道他看了我,我是个什么样子,我喊了一声快跑,我就快跑,只觉得跑得有三十米,我跑不了了,不敢跑了,此时的蚊帽里怕是有上千只蚊子,那飞翔的声音震耳欲聋,我不敢看,不敢睜眼睛,不敢开口说话,只觉有蚊子不断钻入鼻孔,于是也就不断地打着响鼻儿,鼻涕喷得满脸都是,什么都顾不得了。我拼命甩着头大喊回去,没有人应声,我想我们不能倒下,如果倒下了,蚊子会一眨眼吸光我们的血,天黑以后,狼又会吃了我们的尸体,当别人以为我们住在五十九团三连时,我们早已是告别了这个世界,换了人间了。
我向回跑时,大伟子绊了我一下,我感到他是蹲在地上,我拉了他起来,继续跑,一直跑出了草淀子,跑回了田间路上,此时蚊子已少多了,蚊子最多的地方是蚊帽儿里边,我俩拼命解开布带,摘下蚊帽儿,只觉脑袋还在,但像是在水中煮过,哪里都很难受,大伟子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快步的往回走,我也不说话,走得也是很快,但是不知道头上身上是个什么滋味,回到连里,洗了个脸,然后无比难受地躺在炕上忍着,没有睡觉,睡不着,过了一阵儿,人们休息回到宿舍,看到我俩大吃一惊,两头狮子,头脸肿的像是两头狮子,不像是蚊子咬的,倒像是马蜂蜇的。
两天以后,大伟子接到刚子来信,说你别来了,我要走了,回北京了,可能不回来了,是我爸来接我的,不走不行,我爸他们单位对知青子女有安排,有新政策。
大伟子给我看了信,说行了,我也不去了,我也不惦记了,我看这儿就挺好,咱们哥儿几个混得还不错,哪儿混不是混呢,你找你们排长把关系给我转过来吧,我和玉奇林,我们哥俩的关系。我说你想好了,想好了就留这儿了?找人转关系,我得去趟团部。
我的脑袋基本好了,就是不能摸,一摸就酸酸的想流哈喇子,像是嘴里在吃什么酸溜溜的东西,我想起山里红果,小时没什么水果,也没有钱,只能吃些山里红果,吃得嘴里酸酸的,想起来就要流哈喇子,而那吃红果的日子今日已是不可得了,吃红果的感觉却是要用蚊子咬出来。想到流哈喇子,又想到曹操的望梅止渴,想到在如今,不必望梅止渴,只要望草淀子,就能止渴。我靠他妈的!
第二天,我就一个人走着去团部了,我不光要去团部,我还要去一趟十连,十连有不少老二队的人,老二队最早来这里的那批人,都在十连。说是老二队的人,其实就都是些老乡同学,每一个人都有些交情,更重要的,是牛二在十连,牛二在布苏里因为好吃懒做被遣返后,不知怎么搞的就中了情人箭,为情所伤,从此沉默寡言已有两年,连我他都懒得搭理,但我还是很惦记他,尤其是这一年来,我也为情刀所伤,深知那疼痛刻骨铭心。
十连在团部东边十公里处,因而去十连,我要走二十公里,要走四个小时,所以我早上很早就出发了,一气走到团部,穿过团部,沿着二抚公路走,近午时分,到了十连。弟兄们异地重逢,有些激动。牛二似乎已从情伤中走出,说话又恢复了以往的腔调,他问我怎么这么晚才来?想躲过去吗?躲不过去,挨肏躲不过大鸡巴氽儿去。你丫不懂啊?这儿有什么不好啊?我在这儿呆得舒坦着呢。我一听他这意思是这儿不用干活儿啊。我知道牛二好吃懒做,他说哪儿不错哪儿好,就是不用干活儿,只要是干活儿的地方,都不好。我问了他,他说不是,说他自打四月份来到这十连,一天工也没旷过,天天干活儿,主要的活儿就是抪麦子,我说没听说过抪麦子抪几个月的。牛二大笑,他说你没听说,我他妈真干了,就咱们这师长,黄小百子,要论种地,他就是娶媳妇儿肏屁股——外行。认准了麦子只要抪下去,水一退就能长,秋后就能收,你要在这儿,真得给丫讲讲节气。我说讲个屁,轮到我讲,我就当师长了。牛二说师长你当不了,黄小百子现在外号黄大白划蛋,你当得了吗?从四月份抪麦子,一直到六一八还是抪麦子,还在那百划呢,这你行吗?
我问牛二怎么抪麦子,有多少地啊?抪几个月,牛二讲用手抪,先是拿个脸盆,装满麦种,用手往地里洒,没什么人干,抪不了多少,后来有了定额,水也上来了,要趟着水抪,一人一天两麻袋,那会儿就是用脸盆舀了抪,后来水大的下不了地,就用大爬犁拉着麦种和人,在水中冲过去,人和麦种没到地头就全湿透了,这会儿到了地里,就是解开麻袋口一倒,开车就往回走,我他妈再好吃懒做也觉得这不算种地。
这时房间里进来一个女孩儿,很瘦很高,进来就东找西看,很熟的样子,管牛二叫阿哥,还问牛二我是谁,牛二讲了我是他朋友,那女孩儿开口就叫我阿哥,叫得我赶紧起来,跳下炕,站在地上。心里是紧张之极,还好她只是看了看我,转身和牛二打了个招呼,就出门走了。我看她走了,我对牛二说:她叫你阿哥,那你叫她阿妹喽,她是你女朋友啊?牛二说:她是我女朋友?她当我祖宗都有富裕。我问牛二这女孩儿叫什么?牛二说:就叫小花,姓花,叫花小花,你叫她小花没错。这女孩儿第二年春天我在团部又碰到一次,在图书馆,她还认得我,还叫我阿哥,我问小花来干什么?她讲是来生小人,她讲的是上海话,但上海话我也能听得懂,生小人就是生小孩儿的意思,我略沉思了一下就问她生好了吗?她讲老早生好了,不是真的生,是打胎。她讲团医院有个房间,里边有好多大瓶子,那瓶子里都放的是小人,第四排第二个是我的小人。她说时一脸的天真无邪,也许是见怪不怪,这样的事儿就对我这个只见了一面的男人坦诚地说了。我听了也没有任何猜想和任何道德的评价,我当时只觉得是女人生小孩儿,很正常。
和牛二聊了两小时,如子来了,见了我也还是不说话,走到屋子靠里边,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屁股靠在炕沿上,也不看我,只是嘴里不断轻声说着——这坏小子,这坏小子!我听了之后喜之不尽,如子不说话,如子的话通常就是对一个人人格的评价,他说我这坏小子,我听在耳朵里就如同听到他说:我喜欢你!这在如子这种不说话的人口中说出来,我就是感觉到这是对我这个人的评价,并且还很有分量。
回来走到团部,见到排长,他讲你们金指导员来过了,向我调查你,那他能调查到什么,可是你也不要太敏感,有意去惹事,好好干,日子长着呢。心穷水尽也有个出头之日,万不可先入为主,妄自菲薄,我点头称是。
从修理埸往北走个一百多米,大路转而向西,直通二连,但我此时有点累了。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保证两个小时走回二连,我就坐下来,我想歇会儿,我想看看四周的景色,我想起二抚公路的两侧都是水沟,清澈得像河一样,看来已经挖了有些年头了。但从这里往西,去开发了没有几年,只有路的北侧有形成沟的水域。路的南侧只是不远处一个坑一个坑的,南侧还有一段不知是哪个单位的自留地,地里种了乱七八糟的农作物,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在收获。路北有一片杨树林子,林子后面有个连队。
行百里者半九十,我越来越累,走得也越来越快,经过八连,连队在路北,马号猪号都在路南,八连是横跨在大路上,是个大连队。八连西边有一小片树林,穿过树林就是一连,一连和八连相距不到两公里,我感到是在开玩笑,相距这么近,建点开荒种地,那能有多少地可开,开荒种地亩数不够,怎么养人。我默想着当初建点时的一群傻逼,开着拖拉机,拉着大爬犁,插满红旗唱着歌,选中一个地点,无非是一片小树林,于是安营扎寨,就地建连,几天之后,才知树林那边还有一个连队,而树林不过二三里厚,不足烧用,于是争抢开荒,跑马占地以期挤有对方,却是越陷越深,谁也走不了,谁也吃不饱。
从一连到二连,距离大约三公里左右,没有人想去二连是因为二连是这个团的西界,由二连再向西约两公里,就是团界,而由团界再向两三公里,就是另一个团的十连,十连建在一片巨大的沼泽树林的东沿,阻住了二连西进的路线,这又是二连历史性的失败,沼泽地里建点,最重的是要依林而建,要有木头以供烧用,这里的建筑都是草木结构,缺了木头怎么能行?还有烧柴取暖做饭,一年到头哪里离得了木头,我问过当年建点的人,建点时怎么定得点,他们讲坐着大爬犁一直向西,觉得走了好远,谁愿意离团部太远啊。看见一片林子,就下来插旗造饭,搭起帐篷就是它了,就这样,只差五公里,就错失了大片的树林木材,而失去了树林,就注定了一世辛苦,而且前程有限。
从一连通往二连的路上,路两侧长着三米多高的野麻,比人要高一倍有余,就在路两侧如高墙壁立,人走进这野麻的夹道,心里极是恐慌,因为是野麻,不是墙壁,就觉得那野麻的墙里随时会有野兽和坏人冲出来袭击行人,那两侧长满野麻的道路,泥泞不堪,被拖拉机轧得到处是翻开的黑泥,跑都跑不起来,我最初是沿着一侧走,这里的路干一些,走了一阵儿,心想不行,我靠近的一侧也是长满野麻,什么时候突然伸出一只手,岂不是把我拉进了高梁地吗?太可怕了,我于是走在路中间,我想这路中间是不好走啊。但是我不好走,敌人也不好走,想袭击我,那就要在冲出野麻之后,还要在泥泞中走三步,才能接近我,三步已经够了,有这三步,就已经算不上袭击了,剩下的是搏斗,那他就不行了。
走出野麻夹道,就是二连地盘了,先是路中央一座小桥,小桥的北侧也有片小林子,后来为了连接地块,被毁掉了。过了小桥,路的南侧有一片较大的树林,就是二连说得东林子,二连对这林子有纪律,寸草寸木不得采伐,因为这是靠近连队的最后一点树木的骨血了。一个村子,前后左右没有树,看上去就是一副断子绝孙之相,但这样的连队不少。路南的林子使得村东的路有个小弯儿,你一路行来并看不到连队,非要穿过林子,稍稍的向南弯一点儿,你就可看到村东的两排家属房已是饮烟袅袅了。
从团部回来,我还真是累坏了,一天走了四十多公里,这在我是少有的事。吃了饭,和大伙儿说了说十连的弟兄们,就洗洗睡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大腿根的淋巴结都肿了,肿了两个大包,我以前就肿过,知道是走长路造成的,要注意别发烧。我想我得加强一些体力煆练,现在体力太差了。
眼前的事儿都有了着落,大伙儿玩得都挺轻松,一天到晚地学唱上海歌,学说上海话,几个上海朋友也是越走越近,关系越来越好,大伟子和玉奇林的关系已安排好转过来。玉奇林无所谓,他正研究如何打入盘丝洞内部大闹一场,但这里的主攻方向是上海知青,而这上海知青不是雀屏中选就是曾经沧海,一时半会儿,玉奇林还是不得其门而入,也没有人找他学普通话,他只好虚声下气的装得很乖,假装要学上海话,其实是只随时准备发起攻击的老猫。倒是大伟子,我得跟他好好谈谈,他不知何时就会暴起伤人,这最是不可控制之事,但他处理问题只此一招,所以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新的单位,总是要惹一个新的祸事出来,领受一个新的处分,然后才算磨合到位,才能与人相处。现在又到了这历史当口,而且是长在二连不走了,那我就不能让他再出事儿。现在把他调到二连来,根本也没和金二指导员打招呼,就是关系到了,由军务股直接往二连一分,先斩后奏,就是他了,要不然金二指导员一看他的两个大过的处分报告,就有可能不接受,那就瞎了,弄不好分到边远连队,离团部一百多里,那大伟子非杀人不可。
我拉着大伟子到了村西场院,农业连都要有埸院,有晒麦棚,二连也是两样都有,而且还有一块水泥埸院,一千平方米,这就算是豪华了,二连的晒麦棚也是又高又大,其实也不过是标准的晒麦棚而己,然而在这四围一片空旷的土地上,就显得高大无比,就如泰山,本来不高,但在齐鲁之间,就是又高又大,牛逼冲天。又比如古人云: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也是已到了极致,更上一层楼就行了。二连这晒麦棚就是这一带最高处了,村东的林子里,可能有的树比这晒麦棚更高,但是树不行,不能游目骋怀,只能抱紧树干,小心别掉下来。现在要辽望四野,自然要到这晒麦棚上。我和大伟子到了这里,从房梁上解下梯子,这梯子也是特制,是用来苫房的梯子,比一般梯子要宽岀一倍有余,是为了苫房时人在上面移动灵活,此时我和大伟子利用这梯子爬上了晒麦棚,真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啊。四周景色尽收眼底,此时沼泽中的草还是很绿,人们还没有开出多少荒地,二连南面的地还没有开垦,我问过别人南边是什么,人们称南面是芦苇荡,讲那里面尽是酱缸,人不可近,走进去就是灭顶之灾,就和红军长征时过的草地一样。我是多年以来就很怕这种死法,但以前讲的是红军长征的故事,现在是近在眼前,稍有不慎,随时就有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想起那有如大酱一般的腐草污水淹入自己的口鼻眼耳,然后沉入深渊,尸骨无存,我就是不寒而栗。
可站在这晒麦棚上,极目远望,却是真看不出有那么凶险,一大片的绿草如茵,那绿草之中,有着一圈一圈的篮色花环,而这篮紫色的花环从内到外,颜色还是愈来愈深,深到最深处,简直就是一片深紫色,妖艳之极,人说那是马兰花,那马兰花围住的就是酱缸,造物是用马兰花阻住人畜的脚步,使其不致陷入其中,然而在我看来,那绿茵中深紫色的马兰花,太过诱惑,谁知是安得什么心呢?只是感觉太美了,这美不同了老团和大兴安岭,老团的美在于曲折,一步一景。大兴安岭的美在于其高大与神密,沼泽之美,湿地之美,美在辽阔而柔软,充满诱惑,如美女酣然入睡于天地之间。
大伟子和牛二不同,牛二是不管哪里,只要不干活儿,或者是干活儿不累,就是好地方。大伟子不是,大伟子是不管干活儿累不累,我都不干,谁爱干谁干,反正我不干。这下就简单了,有个地方就行,最终领导总得给他安排一个不干活儿的活儿。我此时乘着大伟子高兴,三言两语就把我那点废话说了,他不住点头。
可大伟子丫是属耗子的,撂爪儿就忘,我在晒麦棚顶上和他说的话,三个小时就忘了,吃晚饭的时候,他就打了老孬头。起因是一个上海哥们儿跟他说老孬头杀人不眨眼,这时老孬头正蹲在一个矮墙头上喝疙瘩汤,大伟子说:就他啊?从后面一脚踹在老孬头背上,老孬头一个狗吃屎扑了下去,我们一帮人冲过去连踢带打,我们虽然都打了,但这不一样,大伟子打了,我们能不打吗?大伟子打了,我们一定得打,我们得掩护大伟子,不能让老孬头知道是大伟子打的。
老孬头招谁惹谁了?他是因为名声在外,就免不了挨打。老孬头四十多岁,志愿军转业,在志愿军时是个排长,三排长。转业种地,那年饿极了,到场院偷了几十斤豆子,一粒没吃,就被抓获,背了处分,开除公职,算家属工,原来的三级工资没了,挣一级工的钱,和我们一样,都是三十二块。
老孬头厉害不在于他是志愿军,而在于他当志愿军之前。最初不知他是哪路的地主武装,后来投了共,也不是正规军,也就是个县大队,武工队地干活,但他是个班长,那时农村的政权拉锯,闹还乡团,他家里有个新娶的小媳妇儿,而且怀了孕,妯娌不和,和他嫂子上不来,还乡团来的时候,他嫂子就告了密,说老孬头是共党,还乡团就抓了他媳妇儿,糟蹋死了,还剖腹开膛的取出了他的孩子,两尸两命。老孬头不懂什么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无产阶级自己,听说媳妇儿儿子都死了,带了一个弟兄,长短枪各一只,连夜潜回家中,将其嫂子也是同样破腹剜心,也是取出孩子。然后连夜返回部队,受到了降职处分,后来就去了朝鲜。在朝鲜算是经了些风雨,见了些世面,知道活着不易,所以回国复员不久,就娶了房媳妇儿,好不好的,恩爱还是有的,但是一年多时间,这媳妇儿就死了。巩二说这是报应,还说是河南早就有这说法,老孬头也是河南人,不能说不知道。从那以后,老孬头就打不起精神来,犯了错误,背了处分后,愈加的消沉,他想不消沉也不行,那老团老连的人都是成建制转业的,人人势利眼的厉害,那群家属更要加十分的势利,老孬头落在这么一群小女子手里,真是痛不欲生,只求速死。十年连头都没抬过,谁不高兴就是打他。幸亏这成立六师,建了新团,老孬头才算逃离苦海,思想往事,怎不令人痛恨。对女人是又爱又恨,久之就养成了一个毛病,偷窥,不管是女厕所还是女宿舍,无所不用其极的偷窥,人要是在这上面走了心,就能创出奇迹来。
男生宿舍要去食堂或者厕所,要经过女生窗前,而女生多是上海人,好洗个衣服晒个衣服,二来也是为了遮挡一下窗户,因而就在窗外拉两条绳子,晒些衣服,用短棍支着,这衣服自然要高过窗台,男生走过,不能看到窗内,这本是女孩儿的自我防护,哪里的人都少不了。而老孬头就能潜伏在窗台下,过往的男生看不到,听到屋内有水声,即探出半个头偷窥房内,被女生发现多次,也告到金二指导员那里,也受些批评,但是老也改不了,据说这是病,要挖了眼睛才能改好。
打完了老孬头,我问大伟子,我说:我下午在晒麦棚房顶上和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大伟子说记得,你说马兰花像是沼泽地的眼睛。听了这话,我就没往下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