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火车,就是坐硬座火车。火车车厢两头的门上面,钉着一个红底白字的铝制牌子,上面写着:硬坐车厢,订员108。我每看到这牌子,总要左右看看,心里想着,108位,梁山好汉,全伙在此啊!但是我坐了多年的火车,我深知,这里面一个好汉也没有,都是一水的平头百姓苦逼根儿,甚至连乘警,列车员都算上,莫不如此。

  因为那时的火车条件太差了,每次坐完火车,回到家里,或是回到连里,对火车上的日子都不忍回想。有老三届的人讲,这火车这德性,快赶上大串联了。可大串联坐车不要钱,而现在你得买票,白坐车大串联干革命,当然人多条件差,这买票坐车也这德性,说不过去。火车上什么也没有,没有水,开水没有,几站之后凉水也没有了。你要是坐累了,坐困了,没关系,上趟厕所,回来什么都忘了,想睡都睡不着,就如刚做了个噩梦,吃屎的噩梦。可上个厕所并不容易,车上人如潮水,订员I08位,那是指梁山上的好汉头领,可现在是他妈连喽啰都上车了,车厢里挤得水泄不通,走到厕所已是出了一身大汗。还要排队,此时感觉这上厕所的男女老少都是吃了棉花拉线儿屎。好容易排到位了,开门向内一迈步,一股子臭气能将你摧成两截儿,脚还向里面迈步,头却被臭气推得后仰,臭气由下而上吹来,直冲鼻孔,躲无可躲,好生用力低下头来,才知那臭气是从马桶中吹出,耳中只觉火车行进的隆隆声比车厢内要大了好多。试着睁开眼睛,算了,不说了,让他妈鲁迅去写《论睜了眼看》吧。

  有意见啊!找谁提啊?除了查票,乘务员、乘警是踪影不见。但是上过厕所之后,也不累了,也不困了。回到座位,感觉和群众在一起,真是太好了!查票也有看头,鸡飞狗跳,这一车不知有多少逃票扒车的,此时被乘务员乘警撵得呼隆隆的乱跑。但这些都是逃荒的,跑小买卖的,要饭的,即无势力又没钱,被乘警抓住就是连踢带打,接着是搜身,浑身乱摸,苦苦哀告,还是没钱,最后撵下车去了事。一次我在水房抽烟,说是水房,开水房,其实是又没水又没火,所以冷清,可以抽烟。赶上查票,一个男乘务员走进水房门,先对着敞开的门用力踹了两脚,我听到有人尖叫的声音,那男乘务员这时用手抓住门把手,用力地推撞,几下子,门后的人倒了下来,一颗白发苍苍的头,是个老太太,那乘务员口里大声喊着补票,一边用剪票的钳子打她的头,打了足有十几下,血都染红了白发。我想起方志敏写的《可爱的中国》,那里面讲是在船上,乘务人员查到逃票的人,要扔下船去。查到逃票的小姑娘,要先摸摸底下的毛,急得那小女人大喊:使不得呀,老总!虽后就有人喊打,但那个《可爱的中国》是旧社会,眼前这乘务人员却没有什么要摸摸的恶行,而且他是个人民乘务员,我也不能喊打。

  查票对兵团战士没有威胁,因为他们有探亲假,车票可以报销。兵团战士是最牛逼的知青,有工资有探亲假,没人干扒车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早几年逃跑回京时有人扒车,但是乘警、乘务员也还算客气,要么补票,要么下车,没听说要怎么怎么的,知青人多,胆子又大。而且惹了知青,你不一定有理。

  除了查票,你能看到这车上还有人管,别的时候,什么事都是自生自灭。我记得以前车上有两个磁水怀,很厚实,后来没了,听说是都做了凶器,砸光了,剩下的领导让收了,从此车上也就没有了水杯。我说我记得火车上有人送开水,提了一把大号的镀锌铁水壶,老炮说那是电影里,现在早没了。

  我说:我和毛主席一样,不喜欢坐飞机,喜欢坐火车,但是不喜欢坐这破火车,坐破火车没劲。

  老炮说:坐飞机,我想坐,哪坐去啊?坐火车去好地方也行,有吗?破火车有座儿就是好火车,就是去的地方不怎么样,就这破火车,还他妈是去抚远。明子还排了一宿的队才买着票,真他妈像去嘬死!

  明子勤快,一直在忙碌,我们的行李主要是冬天探亲时穿回北京的棉衣,不值钱,可是重要之极,不能丢了。而且在北京时,家里都做了拆洗,很干净,我还多带了一条被子,我妈以为去抚远就是去了更北边,天就更冷了,我不想和她废话,就带了。现在明子把我们的行李都整理好了,看上去齐整,我觉得这明子比牙包子还利索。

  火车早开了,这车是中午发车,安顿好了就饿了,吃点东西,又困了,夜里睡得少,几天了,我借了本讲蔡文姬的书,看完要还,紧着看,就缺觉了,趴在小桌上要睡着,心里想着,什么时候我们也来个《文姬归汉》呐?又一想,还他妈归汉呢?还不知去哪儿呢?这就是哥们儿的人生之路啊!

  想起这人生之路,蒙胧中想起师傅,冬天时刚到北京,我哥要我认识个人,是他的朋友。这人有名,比我哥大好几岁,比我大十岁。是铁道学院的,为人极是聪明有才,一向号称是大厂第一才子。他是我哥目前最好的朋友,哪认识的?三年前都在大厂里劳改,都是准反革命分子。

  他有来历,一向好学生,中学男四中,就是没考上大学。复读一年,还没考上,心感奇怪,早已上了大学的女朋友离他而去,他也明白了这大学不是考上的,而是政府验上的,这是社会主义大学,是无产阶级大学。心灰意冷之下,进了大厂的职业学校,但是人有才啊!入校两年,毕业就是党委秘书。领导爱之不尽,自己志得意滿,因为这职业学校的同学纷纷下了车间,做了工人,他怎能不得意,尔时不过二十出头。

  可巧就文革了,大家就造反了,厂里有六个人贴出了反党委的大字报。他作为党委秘书,当然要保党委,一篇大字报,从井冈山说到今天,说得那六人痛哭悔改,都写了悔过书,大厂的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就要被他给灭了火。毛主席不干呢!发表了《炮打司令部一一我的一张大字报》。

  这下行了,他头上戴了字纸篓糊成的高帽,天天批斗游街。那六个造反派恨透了他,睡觉都不许他摘帽子,足足斗了他半年多,开始武斗了才平反。他作为造反派头头成了职业革命家,一直在市里干革命,大厂里的人有事只可去求他。轰隆隆的干了些日子,大联合了,革委会了,他又回到大厂上班。这时大厂分配来了一大批的高干子女,都是与他年龄仿佛,那女孩们访得他是大厂第一才子,相谈之下,确实不俗,正当年龄,生了暧昧,但革命洪流还是滚滚向前的,革命家庭也不会允许女儿与他联姻,而失恋之际,他又成了五一六分子,关了小号,日日审查,时有批斗,这狗日的运动!

  此时认识了我哥,我哥年龄虽小,不过是个工人,但每次运动整人,一回也没落下,他也不革命,也不造反,就是喜欢混江湖,吃吃喝喝,摔跤打架。大厂找他麻烦,只是因他出身不好,大厂里需要抓典型。而这时二人在劳改队相遇,就不自觉的地成为莫逆之交,直到如今。

  林副统帅一死,大家都喘口气。以后的运动,多在峰层,老百姓就是娶媳妇儿打幡——跟着混了。于是吃喝玩乐的,吹拉弹唱的,喝啤酒拍婆子的,还有画画的,写诗填词的,读书学习的,摄影照相的,反正除了造反革命的,干什么、好什么的都有。

  我师傅是才子,大厂第一才子,打乒乓球是和庄则栋一个培训班的,而且是挚友,自然是大厂第一名,无论是谁,如何苦练都是他手下败将,身高一米八三,三级跳大厂第一,保持多年。手戴欧米茄手表,肩挎德国相机,读书、书法、象棋、围棋、无一不会,最擅长的就是这倚声填词。俗云:诗为大家闺秀,词为小家碧玉,曲为五陵年少,词最是才子所为之事,我师傅就是个才子,他最爱的是宋时文学,诗也是最好陆放翁,这与我不同。

  游玩中,他酷爱摄影,这也是富家子的爱好,自己照相,自己冲洗放大。此时我回了北京,他与我哥交好,就提出要带我出去玩玩,照点相,玩了两次之下,照了许多照片。而这时他又有了新女朋友,人是极好,我认了他做师傅,我就称他的女友做老师,大厂里对女师傅都这样叫,从此我们就是师徒关系,我有了这么优秀的师傅,心中也是欢喜,有师傅就是好。

  五月下旬的一天,我们去登北京西山上的鹫峰,背了吃食啤氿,到得山顶,师傅引吭高歌,他的歌唱得极好。他那女朋友对他极是信服,我一生没有见过这么信服老公的女人,此时她就偎着我师傅,会唱的歌也跟着放声高唱,不会唱的就还是偎着,闭着眼睛,洗耳聆听,她还带了她的小妹妹,年龄与我相仿佛,她亦不管,管自沉浸在爱情中。我看了极是羨慕,因为此时我也有了女朋友,就是她啊!我想有一天我也带她来爬上这鹫峰,也如我师傅和他的女友一样,面对着群山放声高唱,也能相互依偎着,忘情于世。

  谁知我对此就是终生而不可得呢!

  火车在行进中,我咳嗽了几声,老炮问我是不是不舒服,他说他看我老没精神,这半年都干什么了?跑转插了吗?

  我说:转插可得小心,咱们哥们没本事,没路子,落了单就麻烦了!

  老炮说:你说得真对,没本事,没路子,就得认命,就得知足。

  我说:我们老家现在是穷掉了裤子,还他妈不要我,说得在那找个老婆才能转插。他们也没弄明白,以为转插是落户呢!转插是为了回城好不好,傻逼呀?

  老炮说他也跑了两个地方,不能去,吃不饱,也没关系,插不进去,都不缺人,缺粮食。他说我一提转插,人家都笑话我,说我们都想闯关东,吃饱饭,你还自投罗网,你知道种地挖河吃不饱是个啥滋味儿?你能吃饱,能挣工资,你到这儿来,那就是活不起了跳井投河的事情,我问那儿的小孩儿啥最好吃?们一齐说是榆钱饽饽,是甜的,糖一样。我问吃过糖吗?都说没吃过,不知道糖甜还是蜜甜?因为两样都没吃过,还问我哪个甜?我手里有糖,一人发块糖,人人舔一下又包起来,舔一下又包起来,眯着眼睛享受那甜味儿。那一舔一舔的,就跟舔我这心似的。困难时期家里买了糖块,孩子们一人分几块,我不吃,全给我妹妹,喜欢吃就吃,喜欢嚼着吃就嚼着吃,我就怕这女孩子吃东西吃不够。就因为这怕,我不吃糖,我至今也是一块糖也不吃。

  老炮说:那也有插队学生,也有北京的,一听说我兵团的要上这插队来,开玩笑说咱俩换得了?然后诚恳严肃地告诉我,千万别来。

  老炮说他这俩地方跑的,成他妈社会调查了,也成了知青上山下乡运动调查了,敢情咱们这儿是最好的,最富裕的,咱们还是最幸福的知青,那还转插个什么劲儿啊!

  老炮还说:咱们这辈子的福份,可能也就这么多了,咱们还得好好地捧着饭碗吃饭,别他妈把饭碗砸了,谁要是想砸咱们这饭碗,咱们也饶不了他!

  我知道老炮的意思,就是不能受欺负的意思,受欺负和砸饭碗是一回事,我说老炮说得对。咱谁也不怕,咱谁也不惹。

  老炮说我觉得你变坏了,跟别人学坏了,在布苏里就发现你越来越坏了。明子插嘴说:六连的,跟六连的学坏了,像个真流氓似的。我说:像流氓不算学坏,拍马屁才是学坏呢。

  老炮说:那照你这么说,学流氓是学好,学拍马屁是学坏,我怎么觉得这都是学坏啊,那就没有真正的好啊?那还怎么学啊?

  我听了他这话是哈哈大笑。老炮聪明好学,多才多艺,有姓有名有字,他历来是好学生,他家里,他自己就是想学好,就是想好好上学读书,然后小学、中学、大学的学下去,博个功名光宗耀祖,所以他相信这世上有一种颠扑不破的好。要学这个好,其实就是想读书行善。这就是迂腐,想得美啊!那清华北大的教授都在拔草,那看守吼一声都他妈捂着脑袋躺一地,这算学好吗?最后不都是学会了拍马屁,学会了闭嘴才能混吗?我看这才叫学坏了。

  当流氓怎么了,当流氓有一个好处,要流要氓我说了算。

  我说:想学好啊?啥叫好啊?读书读啊,没见过林副统帅学毛选啊?你想学好,做好人,你说好就是好啊?什么叫好?什么叫好人?你知道吗?远了不说,头两年,你敢不说林副统帅是好人?今天,你敢说林副统帅是好人么?就这年头,还好人坏人呢!你知道吃鸡巴从哪头扒皮啊!

  明子说:真不是怕苦怕累,苦的累的地方多了,咱那除了冷点,别的都谈不上。就是老有人弄得你心里头不干净。我就怕这心里不干净,我这心里头一乱,就觉得家里头要出事。

  老炮也说:咱们都是惊弓之鸟啊!现在让人说两句,就觉得别人是有意的,想过之后,以为别人应该是无意的,最后证实了,还是他妈有意的。就跟咱们小时候似的,地下有条虫子,就想踩它一脚,有时候都走过去了,还要回来踩它一脚。是人就都这德行。可惜我现在成了虫子。

  老炮又说:我也想了,我就是成了虫子,那也是谁也不许踩我。我是怕我成了虫子,让人踩死。我们家里人舍不得我,就跟陈平他妈似的。你还记得陈平吗?

  我看老炮是问我,我想了一下说:记得,我哥他们同学,小时候有一阵子,老上我们家找我哥去,穿得特破,野人似的。我哥说是老师让他给我哥补功课。可是我哥不做功课,那会老练飞刀。陈平怎么了?

  老炮说:死了,过年那会儿死的。过了一个月,春天,他妈也死了。他们家就俩人,一下子都死了,厂子把房收回去了,把他们家那些破烂儿都烧了。这一家子就没了。

  我这会儿想起陈平那破样儿,小个不高,又黄又瘦。大老远地走去我们家,说是要给我哥补功课,真是莫名其妙。都是老师找的事。我问老炮陈平他爸爸干什么的?老炮说:干什么的,反革命呗,五七年就抓走了。有的说是历史上有问题,是国民党里干事的。有的说那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右派,骂毛主席了。

  老炮见我老问,干脆从头说起。

  陈平的爸爸在大厂里就是个工人,识字断字的,不知道新中国成立前是干吗的。夫妻二人就这一个孩子,他妈没工作。后来他爸爸犯事抓走了,先开始也没当能死了,可后来就死了。他爸爸抓走以后,家里没钱,他妈就给厂子洗油铺衬儿养活陈平。陈平上学,听人说还挺用功,洗油铺衬儿能掙多少钱?他妈就没日没夜的洗,中排大水池子那铁丝网上晾的油铺衬儿都是他妈洗的。手都洗烂了,因为洗油铺衬儿得用矸,冬天也都是凉水,那时候,我妈就经常烧壶热水给他妈送去,还让他妈别太累了,累坏了,孩子就更没人管了。后来那孩子中学毕业了,有个不好的毛病,好埋怨老人儿。他功课好,功课好的孩子都这样儿,一方面是老师教的,特别积极要求进步。别人有的他也想要,可你们家什么条件啊?达不到目的就和他妈闹,闹得没边儿没沿儿的,他妈就怨自己把孩子惯坏了,经常是又哭他爸爸又打自己嘴巴子。陈平呢,在学校和同学比,这也比不上,那也比不上,心里起急就拼了命的学习。到了中考,想考个电力专业学校,功课没问题,出身有问题。这下子伤了心,回家就和他妈大吵不止,声称要和家里划清界限。一怒之下,报名到内蒙古插队。这下出了风头,全校也无一人敢和他比,比了这么多年,就这次他最积极。没别人了,他自己就走了。去内蒙古插队去了,他一走,他妈就一人了,除了洗这油铺衬儿,就是哭。洗油铺衬儿时候也哭,谁都说她命苦可怜。这油铺衬儿就是大厂里擦机车用过的揩布,因为机车零件上都是油,这揩布就是用来揩油,用过之后,又黑又脏,要有人洗干净后再用,非常难洗,要用浓矸水泡,用手搓。常常是手都搓烂了。没搓烂的手,你一看都吃不下饭去,正经工人没人干这个,都是家属工洗。什么是家属工,就是即没工作又没钱的人。在这地方住着,又没工作又没钱,也得养家糊口,不洗油铺衬儿你干什么?能洗这油铺衬儿就是大厂子给的优越性,别地方人想洗,想挣这钱,还挣不上呢。咱这家里都是双职工,就说是男的是修理工,女的挡车工,那也比洗油铺衬儿强百倍。没有正经工作,洗油铺衬儿的不算人。

  再说陈平插队那地儿,不知道在哪儿,就知道是内蒙古。那地方除了人,什么都没有,没有牛马,没有鸡鸭。因为养不起,没吃的,没法养,甚至那草原上连狼也没有。人们每年种点粮食不够吃,就有什么吃什么。一年到头不见油星,这人就拉不出屎来。一到晚上,人们就在草原上拉屎,一拉就是半夜,拉半夜也拉不出来。憋得人鬼哭狼嚎的大叫,那狼找不着吃得,又轮不上狼嚎,就都吓跑了。幸亏政策好,国务院特批每人每年三两胡麻油,不是让人吃的,是为了排便抹屁眼儿用的,有了这三两胡麻油才算救了命。人们是非常的感谢政府,每天忘我的劳动。但是吃不上油,干活太累,他一年就得了病了,肝病。陈平以为拼命干两年,这里就建设好了,其实好不了。文化革命开始后,不光要生产,主要是革命,他又成分高,劳动成了劳改。他发现大家还是喜欢革命,他也喜欢革命,也喜欢生产劳动,但此时他只能劳改。到了连劳改也干不下去的时候,他回来了,他回到北京了,说是病了,回来治病。母子相逢,自是悲喜交加。才过了一个多月,才吃了几次他妈包的饺子,就死了。他死后,才过了一个多月,他妈也死了。死前也不洗油铺衬儿了,有人问她怎么不洗了,她说:不洗了,找儿子去了。

  人都死光了,厂子里来人,烧了他家里的破烂儿,把门锁了。

  老炮说:这一家子,就这么死绝了,你说赖谁?赖谁都没用,咱们不能混成陈平。你说要跟陈平比,咱们就是去抚远,是不是也没啥可怨的,可怕的。咱得知足,知足常乐。

  明子和老炮是邻居,老炮讲的他都知道,陈平一家的事他也是亲眼得见。所以他并没感到触动,他还是一味地抽着烟,不说话。

  我不行,我听得两眼发黑,陈平死了,他妈也死了。这俩人我都认识啊!就在今年上半年?就在我感觉我追求,我不断充电的上半年,我还对未来越来越有信心呢!这两个人就都死了,厂子烧了他家的破烂儿,收了房子,他家就一切都消失了,等于零了。

  除了兄弟多点儿,我们家和他们家差不多,他和我哥是同学,我哥不学习,连上学都懒得去,可他连乡都没下,就在大厂子里工作,正式工人。每天三班倒,每月三十八块二的工资。每天就是睡醒了,看小说,钓鱼,要岀去玩就是和我师傅一起照相。老说没劲!那也比知青强啊!也比那功课好的陈平强啊!

  我和老炮说:让我当陈平,那是门儿也没有,你还别看我这德行,我还就是谁的也不听,什么也不信,你说出天来,我不合适我也不干。谁要是想把我害死了,再把我妈急死,我要是给了他那个机会,我谁也不赖,就是我的错。至于说我怎么办?到时候就知道了!

  我心里还在想着她,似乎是越来越想她。我相信,只要没有大的变化了,她永远也离不开我,我怎么能上场做战时,败下阵来呢?以前的战斗,都是出身不好闹的。

  故事讲得太多了,人觉得累,到哈尔滨换了车就是一路的扯淡,也聊点书里的事儿了,也聊点这半年里遇到的趣闻。我弟在北安河插队,他们那儿有个一块儿插队的女同学,晚上想骑车回家,在半路被人轮奸了。这会儿正是福建李庆霖给毛主席写了信,正在贯彻中央2I号文件,讲得就是知青政策的事情。这事出了,弄得挺大,市委书记吴德下令三天破案,结果一天就破了案。我觉得这公安局是真有本事。

  到了北安,我要求先吃饭,他们同意了。饭菜都一样,只不过是夏天了,青菜多一点。那饭馆门口有一布告,枪毙一个人,这人是个变态,据说是受了刺激,每天用铁丝磨个尖儿,到街上去扎妇女,乳房,大腿,小肚子,屁股,扎了就跑。居然就让他扎了四十多人,最后还是有人揭发他磨铁丝才抓到。我们聊着,说这儿的警察可不行,要在北京,扎一个人就得逮着他。

  没有车,今天得住在北安的兵团招待所。到了招待所,碰到一个人,一问之下,乐得我差点背过气去。我想起了我的神明护体,不光对前途充满了信心,还感到饶有趣味。

  刚才在车站去招待所的路上,有个拉板车的小孩儿总是跟着我们,拉个破板车。嘴里不住的要给我们拉行李。只要一块钱,拉到兵团招待所,我就想让他拉。那哥俩就不干,说咱们干一天才一块钱,他这个十分钟就一块钱,拉什么拉,要不我拉他,也一块钱。我的行李就是棉衣被子,不重,挺大。这时我扛着热,出汗了。他们俩一说要拉小孩儿,我就想我也可以坐车,我和那小孩儿说,你得拉着我,还得拉着行李。那小孩儿说行,我拉着你,还有你的行李,我说还有他俩的行李,坐车就我一个人。小孩儿不干,不拉他俩的行李,我这会儿也不好说不拉了,就把行李扔在车上,坐上车。一看那小孩儿,实在太小了,又小又瘦,我又下来了。我说还是光拉行李吧,他们两个也把行李放在车上,小孩儿拉着车,我们三人走着,来到招待所。我给小孩儿一块钱,打发走了。

  一进招待所,看见一个人,正在登记处房间里。我一看是二队指导员,我就开口大叫指导员,他看到我们,说:回来了,回来就好。你们这探亲假可够长的,有半年多了吧?是不是怕去抚远,不敢回来了?我们说是家里有事儿,也怕去抚远,舍不得二队,舍不得指导员。他说舍不得二队也得走,我还舍不得二队呢!我这不也得走。我一听这话茬不对啊!我说你是出差啊?他说他是调到这招待所来了。我说那二队指导员不干了,二队的事儿也不管了?他说我都调这好几个月了,二队早有了新指导员了,我还管二队的事儿干吗?

  我听了他这话,心里就觉得是很高兴,高兴极了。可是嘴里还是说:那可真可惜,这么好的指导员,调走了,真可惜,这以后真让二队人想念。他说你得了吧,别人想我,你也不想我,你想我什么呀?我说我是真想你,我一想起今后再也不会落到你的手里了,我还是真有点想你,就算是遗憾吧。我说你以为我不想你,是因为你以为我怕你,其实我真不怕你,以前不怕你,现在更不怕了。指导员干笑了几声,说你这孩子还什么都记得。

  我又说:你去年说让我别落在你手里,我刚开始还真犯嘀咕,心想落你手里是个什么下场,有时候也有点胆心。我是怕让你给害了,那我这么年青可就亏了,想了一阵子,到冬天连饭都吃不上了,也就顾不上了。后来连里也没人了,我也请假回北京了,到北京跟家里一说,我妈都不让我回来,怕我真让你给害了。后来这不是都要去抚远了吗,才敢回来,收拾一下去抚远。这人呐,对当官的就是惹不起躲得起。真别说,刚才一看见你,真吓我一跳,以为你跑北安抓我来了。真是冤家路窄呀!怎么一点消息没有就让我碰上了。原来你高升了,调这来了,这下我就放心了。听说我不在的时候,你把马瞎子又害死了,真的假的?你害马瞎子,可是跟我一点关系没有,都是你害的。不过马瞎子替我死了,我这心里还挺不落忍的。

  指导员说:你怎么说着说着就胡说呢!那马瞎子是我害死的吗?

  我说:我就是在北京听说的,说你去年害死一个女生,老做噩梦,今年害死一个马瞎子,是为了不再做噩梦。别人怎么说,我就怎么听,就是觉得指导员害死个人,也是挺容易的。要是我落在你手里,死的就是我了,马瞎子替我死了,我就得感谢人家,连里把他埋哪儿了?他可别勾得我做噩梦,跟你似的。你这次调出来,是不是就因为害死这俩人的事?你那上海媳妇儿呢?还有孩子,也都搬北安来了?指导员说老婆孩子都回上海了,马瞎子没死之前,我家属就都回上海了。这次是因为组织上看我年纪大了,又是单身一人,老在基层连队干,身体受不了,这才把我调到这招待所来,这的工作轻闲一点,算是领导上照顾我,根本就不是因为我害死两个知青才调走的。你别他妈胡说,就是听说的也别胡传,那害死两个知青能调走就完事儿了吗?那得偿命!你知道吗?我说不知道,没听说死了人让指导员偿命的。我到二队,知青都死了三个了,没看见有哪个指导员偿命的。这回是马瞎子替我死的,我心里有点难过,又看你调走了,不是我们指导员了,我也要调走了,二队跟咱俩都没关系了,我才这么说的。真是听说的,你不让我说,我就不说了。以前你想害我的事儿,我也不和你说了。可是别人还得说啊,别人又不是我,马瞎子替我死了,心里放不下,我也是害怕,也有点后怕,怕跟你似的,老做噩梦,你做了噩梦不用起床,我不起床行吗?还得上班呢。

  我之所以这么栽他一头,一是想问问马瞎子怎么死的?二是想了解一下他为什么能调出二队?调到这北安招待所来?要知道这招待所是属于一师的,要从下面一个连队调到这里来,要经过师里组织部门。这是个大不容易的事儿,据说二队有个炊事班长调到北安来,是说要找他老婆。因为前些年他回老家接老婆来兵团,到了北安下了火车,他老婆不听他的话,瞎逼叨唠,他一顿老拳将老婆打倒在地,然后酣然睡去。醒来一看,老婆没了,四下里寻找,找不见。四下里打听,有人说见了,一个年青娘们,四处里问人要媳妇儿不要,谁要她跟谁走。咱这地方,不缺粮食,就缺女人。可不一转眼就让人带走了个屁的了。结果那小子回到二队,一心想着要回北安找他媳妇儿。别人劝他另寻一个,他还老说什么糟糠之妻不下堂。费了好几年功夫才调到北安,也不知他找没找到他那个糟糠之妻。可见这调到北安招待所有多难。他指导员怎么就轻而易举地从农业连队屎壳郎变知了儿——一步登天儿了呢?

  指导员让我栽得一头雾水,急于解释,就和我讲起了马瞎子之死的经过。

  马瞎子在猪号喂猪,快过年了,刚接完了冬产仔。剩下的除了每天喂猪,也就没什么活了。马瞎子这人不喜欢同人打交道。这会儿的日子正是红泥小火炉,能饮一杯无的甜美日子。可就是有头老母猪,第一次配种没配上,空怀了,第二次受孕了,可就晚了。这猪晚怀了二十天,就得晚生二十天,猪的预产期比人还准,要不怎么说羊马比君子呢。那猪的预产期就在今天,不能放在母猪产仔室,那里一窝窝的小猪都该劁了,绕世界乱跑,母猪追小猪,到处走,看到下了小猪,非拱了不可,拱了,那就瞎了。所以这头待产仔的母猪就养在了猪号的外屋,就在烀猪食的灶边上给它做了个窝,一来独自清静,二来冬已深了,放在这儿暖和,小猪免得冻死。其实这主意本是老主意,这活儿也是猪号老伍头子和兽医小高干的,马瞎子就是个力巴头,不会干这个。天将黑时,母猪要生了,卧下起来,起来卧下的,老是待不住。这马瞎子刚想喝点酒,被这母猪闹腾的安不下心来,拿灯到外屋看了看,原来是猪窝里的豆秸铺少了。白天看着不少,猪一扑腾,就压下去一些,又有一些格进了墙角,真正用来垫在身下的就少了。猪卧下不暖和,就卧不住,又要生了,猪就着急,能不闹吗?马瞎子看明白了,就想给猪多垫些豆秸,出门一看,没豆秸了,都烧炕了。本来准备明再套车去拉,现在要用,那就现在去拉吧。他到牛棚牵牛套车要去拉豆秸,可原来的辕牛大牤子,去年春天和小孤山的种牛打架受了伤,后来杀了,吃肉了,现在这头辕牛老是不顺把,边套上的小黑牛就是以前拉磨的小黑牛,也有好几岁了,两头牛都是犍牛。可就是好打架,一套车就打架,不管干什么。再者这牛干活儿不拉晚儿,太阳偏西,肚子饿了,自行回家,牵都牵不住。这会儿天已经黑了,牛正趴在那儿反刍,你要套车拉豆秸去,牛当然不乐意了。勉勉强强套上车,马瞎子就提了根棍子赶车。牛不听话,老是顶架,马瞎子就是只能在前面牵着牛走。倒是也不远,就在马厩后面。连里就因为这猪号马号要用豆秸,就预先卸了几车在这里。马瞎子牵着牛车到了这里,装车就是几叉子的事儿。然后牵牛往回走,但是他要从猪号东侧绕过来,再到猪号门前,卸下豆秸。但是牛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到了猪号还往东走,这是去哪儿啊?牛不明白就顶架,顶得厉害车就走不了。这时正好来到猪号小房子的东侧,这里有一根广播线杆,这线杆离猪号小房的东山墙有一米多远。要是人走,就走墙根,可以从这墙与线杆中间穿过去。但牛车不行,牛车要从广播线杆的东侧绕过来,再向南走几步,才能到卸车地点。但这牛车到了线杆东侧,辕牛顶得小黑牛牛头朝后,牛车就走不了了。马瞎子此时只好放下辕牛,绕到车的右边去牵小黑牛,小黑牛转过头来就去顶辕牛,两头牛一齐向前一冲,牛车的外车沿子就把马瞎子挤在了广播线杆上,当时就觉挤了一下,很疼,但还是有力气牵了牛车,卸下豆秸。他又把牛车赶回去,卸了车,把牛拴在了牛棚里,牛继续反刍。

  他回到猪号,把豆秸给母猪铺得厚厚的,刚铺完,母猪就卧下产仔了。他得给猪接生,那猪生了十来个小猪,小猪生下来就会拱奶,全部生完,全部拱上奶,马瞎子就算完事儿了,可以回屋喝酒吃饭了。但这时他不饿了,他不想吃饭了,更不想喝酒了,他只是觉得右侧肋下隐隐地疼,不是很厉害,但是这悠悠的疼,就疼得人心头烦恶。他于是早早就睡了。

  第二天,人们来上班,见他没起床,以为是给老母猪接生睡晚了,所以一干人轻手轻脚的干活儿,都怕吵了他。

  到了中午,见他还是昏睡不醒,就有人逗他,想逗醒了吃饭。冬天没啥活儿,白天喝点小酒正常,他醒了,说没劲儿,不想吃饭了,要人帮他把大夫请来,就说让牛车挤了一下,现在肚子疼。有人就去了,大夫过了一阵子,也就来了,问了情况,看看肚子,没有什么异常,就给了几片止痛药,他吃了又睡了。

  转过天来,事情有些不妙,肚子更疼,一点劲儿也没有。这才报告了连里,连里决定送医院。套了马车,找俩人陪着,大夫也跟着去。指导员来送行,马瞎子已不能大声说话,就对指导员说:能不能多给我带点粮票,我这次可能得多住几天。指导员让他放心,粮票有的是,你放心养病吧。

  到团部医院一检查,是肝脏上挤裂了一条口子,造成内出血,目前腹腔内部已充滿了血,无法抢救。只能是做出些抢救的样子,其实就是等死。两天后,马瞎子就死了。

  指导员说完了。然后他就问我:你说你们传说是我害死了马瞎子,我怎么害他了?他就是让牛车给挤死的,这医生都有证明。怎么能死个知青就赖指导员害死的呢?这是什么道理啊?那知青都死了,都是指导员害死的?有那么多指导员吗?我说你不承认也行,知青死了不怨指导员,都怨知青自己。我到二队死了三个知青了,哪个指导员都说是知青死了是自己死的。一点都赖不着指导员,以前烂指导员就这么说,今天你也这么说。烂指在时死了一个知青这么说,你在时死了两个知青你还是这么说,那是不是知青都死了,你还是这么说啊?知青都死了也是知青的事儿,和你们这些指导员没关系。那知青怎么这么倒霉啊?我是知青,我不管,知青死了,我就是赖你。我看就是你害死了马瞎子!

  指导员听了我的话,就说你这小子不是个东西,我走了,不和你废话了。站起来要走,我说别走别走,还有句话。他说还有什么话,你这小子是没好话。我不听了。

  我说这回是好话,不是你害人的话,真是好话!

  他说:那你快说,我这好多事儿呢!跟你费了这半天的话,快说,不说走了。

  我说:我说我说,我就是想问你这屋怎么也放这么多床啊?也住人吗?

  他说:不住人放床干吗?就是为了住人,住你们这帮去抚远的人,前些日子人可多了,住不下,到处都安了床,这些天人走得差不多了,消停多了。

  我说:这天儿这么热,这大屋凉快,我今儿就住这屋了。

  指导员说:想住这屋啊?行啊,交钱去,一天一块,住几天没问题。

  我说:交钱?我就是因为没钱才住这儿的,有钱谁住这儿啊!你这儿还要钱呢?跟谁啊?

  指导员说:我可告诉你,我在这儿当主任,可招待所是国家的,没钱可不能住!

  我说:我可不管谁的,我就是找你呀!你是我们指导员,你要害我,我跑了,跑回北京家里。我是半年多吃喝在家里,一分钱也没挣。你还把马瞎子害了,逼得我去抚远。我现在没钱,还得去抚远,碰上你了,你说不找你找谁?

  指导员说:你爱找谁找谁!他说完就走出了屋子。我想我得睡会儿,就找了个靠边的铺位,脱了衣服躺下睡了。醒来后都该吃晚饭了,老炮和明子都在等着我,我们三人就上北安街上找饭馆吃饭,这里的饭馆一年四季吃得都一样,没多大意思。北安有个茶馆,这是个新鲜玩意儿,而且是私营的,有几张桌子,靠里边有两个一人高的茶炉。客人多是老头子,也有类似江湖豪客的中年人。其实多数是司机和车老板子,掌柜的是个老头子,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偏又是相貌堂堂,留着齐胸的白胡子,据他说他是光绪十四年生人,姓郭,常挂嘴边的话是我们老郭家还有个郭沫若呢。这地方我已去过两次,有点喜欢,原因是喜欢这的人聊天儿,没有什么人大呼小叫,也没有什么人说下流话。都是讲些满洲国时这北安左右地方的风物人情。此时我把这哥俩带到这儿来,要了壶茶,一边听老郭头子讲古,一边给他们俩讲了讲我和指导员谈话的内容,当然包括马瞎子之死和住招待所不用花钱的事儿。他们俩在我和指导员聊天儿时都出去了,我问他们干吗去了?他们讲最不爱听我言不由衷的胡说八道。他们不懂我为什么和指导员有那么多话,他们讲:以前也没听说你和指导员有什么交情啊?我说我这是唱支山歌给党听。我问你们俩干嘛去了,是不是吃东西去了?他们讲没有,是找更夫老王聊天去了。

  我说你们俩真是闲的,找打更的聊个屁,他懂得个帽儿啊!哥俩大笑说:你懂得个帽儿啊?打更的老王就是这招待所里的一只老猫,什么都在他眼里。他昼夜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儿。今天就讲了一个故事,那人你都认识。我问什么故事,哥俩笑得怪兮兮的,说你自己问老王去吧,我们俩不会说,说不好。

  我一听打更的有故事,那人物我还认识,这哥俩还不说,还说是不会说,说不好,那这里头肯定有大乐啊!我这心里就有点急,我说你们俩不告诉我,我就回去问老王去,你们俩快点喝,喝这么半天了还没喝好?明子说:你会喝茶吗?喝茶得喝透了,今儿在这茶馆儿喝茶,就是少有的美事儿,这年头上哪找茶馆儿去啊!到了他妈抚远还不知道有没有热水呢。我说:那也不能没完没了啊!喝这么半天了,都该撒尿了,走肾了就是喝透了,就该走了。明子说:你丫喝过茶吗?刚加一次水就叫喝透了!老炮说:明子你别理丫的,他什么不知道啊!他是想找老王问那个故事去,咱们就他妈不走,让丫着急去吧!憋死他才好呢!先得让他说说住招待所为什么不给钱?想惹事儿啊?我说:指导员请客,他是咱们的指导员,是咱们领导,在二队也是领导,领导的地盘,能要钱吗?再说他要是不把咱们调抚远去,咱们不是早回来挣钱了。最重要的是我没钱了,你们有钱你们就出,还得请我吃饭。哥俩说我们也没钱了!明子又问:你没钱还雇车拉行李?我看了看他说:你没看出来吗?那小孩儿是个洗油铺衬儿的。老炮和明子都点了点头。我们心里,一片悲凉。

  回到招待所,我四处找老王,老王来了,问我啥事儿啊?这么着急,我问他指导员呢?他说刚才来俩人带走了。我问是不是出去吃饭了,他说你不知道啊,他犯事儿了,可能是生活上的事儿。这话我懂,我说:别弄扭了,那上海麻子是他老婆。你别听风就是雨的,他和那个伊万大婶有俩孩子呢!老王说不是,是他搞了别人,别人家里的人要杀他,组织上把他暂时藏在这儿,这会儿把他带走了,就是要处理他,八成是回不来了。我说你一个打更的,知道这么多事儿,还说指导员回不来了,他回不来你当家是吧?老王说是这么交待的,让我先管着,暂时负责。

  我说先别说你的事儿,你当不了主任,连副主任也当不上,凑合打更吧。你现在先把那故事讲给我听听。老王说:他俩没告诉你啊!你们不是一个连的吗?我说他俩是想告诉我,可他俩说你不让他俩告诉我。说我和指导员关系好,告诉我怕出事儿。现在指导员走了,也回不来了,这儿是你说了算了,你告诉我吧。

  老王其实是想说,他就是个嘴碎的人。

  他讲前些天来了女生,上海人,也管指导员叫指导员,估摸着你们是一个连的。那女生叫云珠,你认识吗?我说是新调来的人,知道。

  老王说:她来时还跟来了一个男人,她俩认识,刚来的时候,她俩不太熟,就是那男的老是跟她说话,女的不大言语,有时候还脸红呢!后来俩人出去吃了个饭,回来就熟多了,有说有笑的,好像那女的说调动的事儿。那男人就答应帮她留下,还说要调北安来,女的就是说他别吹牛。

  到了晚上,那男的也登记了一张床,夜里就去了女的房间,先是拉呱,我打更,我也负责这事儿。可人家熟人拉呱咱不能管,也就是注意就是了,要过分了,就提醒一下子,别真在咱招待所整出事来。可那些人拉着不让管,都寻思看热闹,指导员也不管,他说知青是恋爱自由。我只能出来进去地看一眼,不会儿那男的就上了女的床了。那女的也不吭声,就用个被子蒙了头,人家不吭声,我咋管呢?后来连灯也关了。她俩住了三天,两口子似的,黑天白日的整。白天能看着,那女的真是城里人儿,那大腿白的一一此时我一伸手抓住他一根手指,用力一撅,老王就躺到了地上。他嘴里大声呼疼,大声求救,老炮和明子跑过来拉我。一边拉老王起来,一边问怎么回事儿?你们俩怎么打起来了。

  老王说:我可没惹他,他问云珠的事儿,我就给他讲讲呗,这还没讲完呢,他就急了,好悬把我手指头撅折了,这家伙看着挺文静,下手真狠。

  老炮说你惹他干吗?他就是一个疯子。

  我回到我的床上躺下,再不说话。我憎恨男人说下流话,不是骂人,是下流话。我喜欢骂人,经常骂人,但就是听不惯下流话,尤其是说女人的容貌身体。我也不知道我心里怎么会如此,我有时想,可能是家里没有姐妹,我妈肦望生个女孩,但是终于也没生,所以女孩在她心里就变成了一个美好的梦。她把女孩当成了美好的象征物,女孩儿在我的心里也就成了图腾,成了图腾当然就有了禁忌。因而在我的生涯中,就不敢任意同女孩儿来往,不敢和女孩儿轻易的接触,我能和她谈心事,她就成了我的图腾。

  明代晚期的小说都带有自然主义倾向,什么三言二拍之类,我读了也不对人说,不敢说。我憎恨男人说女人的身体,说哪里我都不高兴,现在老王在说一个上海女知青被人骗的经过,而且是因为这调动去抚远的原因,我本来心里就已是非常的悲愤,老王却还要提起那女孩儿的身体,城市女孩儿就该被你如此的糟蹋吗?忍无可忍啊!

  那上海女孩儿名叫云珠,我见过,但只见过背影。所以我并不知她长得啥样,但我能记得她的背影。去抚远有这么难吗?有这么可怕吗?何以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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