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政治风波并没有发生。”


  二十五


  那人二话没说,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三下五除二,一下子就把那美国国旗从窗外卸了下来。


  回到本厂,我们便忙碌了起来。美国设备大部到厂。由于这次引进的方针和当初不同,故牵涉的面也很大。第一期工程是全套引进日本的技术,生产14〃、18〃和22〃彩色显像管。管子技术是日本日立的,玻壳是旭硝子的,荧光粉是大日本涂料的,荫罩是大日本网板的。

  现在让我简单介绍一下彩色显像管的基本构造和功能,使读者对我这个漫长故事的中心有个大致的概念。彩色显像管,顾名思义,是装在彩色电视机上的管子,它是电视机的心脏,技术要求高,是国内一直解决不了的难题,故尔引进。黑白显像管很简单,就是玻壳加电子枪,屏上涂荧光粉即可。彩管则不然,其英文名字是color picture tube,直译就是彩色图画管,很形象的。

  让我从外向里叙述一遍。外面是玻璃做成的外壳,简称玻壳。由两条生产线分别压制出锥和屏。锥是个形状像漏斗一样的玻璃制品,开口处成长方形,向后逐渐变圆,最后收缩成的喇叭口准备安装电子枪。由于锥处于后部,对其玻璃成份要求不严,故与屏分开生产。屏是一个长方形盘子样的玻璃制品,边缘高出近十公分的样子。因为要防X射线对人体的伤害,故在玻璃成份中加入了钡等能吸收射线的元素。屏底便是我们每晚上观看的荧光屏,做得极厚,足有二三公分。屏裙上先热压上三四个销钉,以便后面装上荫罩。涂屏机向屏里注入荧光粉,再由高速旋转将其甩均。彩色分红、绿、蓝三基色,所以荧光粉便分别涂的是三种,需极精密的摄影和曝光技术和制版,分三步逐一涂上,红绿蓝相间,构成万紫千红的色彩。然后是装荫罩。那是一块像刮胡刀片一样薄的不锈钢板,上面腐蚀出十几万个长条小孔,与屏上的红绿蓝粉正好相对。目的是阻挡住不规则的电子,让它们各行其道,保证色纯度。这样就使大部分电子被阻挡住了,也就是说,浪费了大部分的能量。

  锥要简单得多。压出后,准备好和屏粘接。二者是用低熔点玻璃粉热接的,强度当然很高。接好后,将事先制好的电子枪从管颈喇叭口插入。

  电子枪就是一把发射电子的枪。在上万伏的高压下,电子从灯丝发射出来,轰击到前方的屏上。三把枪已经进化成发射三个电子束的一把,随着技术的发展而更加简单。总而言之,也是红绿蓝三束各行其道。枪头侧面伸出一根长约十公分,顶端焊有一个酒瓶盖大小的圆形金属托盘,里面装有消气剂,是用来封管抽真空后,吸收残余气体的。将枪插入锥尾部的管颈后,烧结管口,利用尾部伸出的一细玻璃管,将管中空气抽光,便内部形成真空,再把尾部用火烧封住,这管尾部露在外面的就是圆形排列的一些针状管脚了,用来插接电路。

  我们这个厂,原设计能力年产96万只管子,到了1988年,进行第二期扩建,又增加生产21〃平面直角管。管子技术这次引进的是日本东芝技术,玻壳则是美国康宁的。

  我回国前,大批美国专家已经到厂,总代表是派特·麦肯罗。回厂后,就由我来陪他。我和玻璃厂厂长一同来到西安火车站接老麦夫妇。第一次见面,互致问候。这样就开始了本厂设备的安装与调试。

  由于专家多,翻译少,在我回国前,厂里又组织了招聘考试,广招本厂各车间自学外语的理工科大学毕业的学生当翻译。这样,新老翻译加起来已有三十多名,陪同三四十名美国专家也差不多够用了。

  专家先后分批进厂,刚来五六人。我计划先派五六名老翻译,再配上同样数量的自学成才的新翻译,带带他们,以便将来他们独立工作。不想老翻译们各个作大,百般推脱。原因可能是出国多少和出与没出造成他们的抵触情绪,也许还有其他原因,我也不得而知,反正各个请不动。我一气之下,决定全部用新翻译,反正工程才开始,无非是些开箱检验之类,等着混熟了,新翻译也训练出来了。决心已定,立刻排好名次。别人不去,心情可以理解,去不去美国是厂里所定,非我个人行为,更何况今后还有机会呢,总不能“先交钱后付货”般地不出国便拒绝上现场吧,更何况那两位与我同去美国的也加入了这“罢工”行列,使我百思不得其解。

  就这样,平时由小翻译各负其责,各处开会则由我一个人承担,干起来也不至于累得要死要活。这样,我心里也踏实多了。后来,随着专家来人日众,老翻译们便也逐渐上场了。

  随着工作的加重,人们的情绪也就消失了。凡事我公平对待,别人到也说不出什么来。随着工作的进展,老麦是越来越离不开我了。我工作以身作则,过年过节,永远是由我顶班,人们也看在眼里。涉及到金钱的事,我坚决做到“秋毫无犯”,一定平分。我生平最看不惯的就是那种只认钱不认人的人。节假日旅游和参观活动,全部安排年轻人去,因为老翻译一般世面见的多了,已经讨厌这种累人的活动。年轻人兴趣盎然,想必英语也在突飞猛进,我的日子也越来越好过了。

  现在让我来介绍一下生产线。玻璃厂里生产线有很多条,分成屏线和锥线。工艺顺序基本一样:玻璃炉—压机—退火炉—二次退火炉—检验—包装。所不同的是锥线还有锥的割头,即把多余的管颈割掉;在锥的侧面封接上阳极帽。但见厂房里传送带天罗地网,纵横装错,日夜不停地运转着;这整个工厂的数条生产线也是终年不停。由于二期工程的方针是关键件由美国提供;其它一切设备主体由国内的几家设备制造厂负责。这样协调起来很不一般,这里不能一一细表。玻璃炉的关键在于砌砖;压机的关键在于精度;退火炉的关键在于隔热;检验的关键在于仪器仪表以及与计算机系统联网,将质量数据反馈到主机上,再由主机据之调整参数和校正偏差,使生产线送出来的产品质量都是合格的。

  日常工作非常繁忙。每天有开不完的生产例会,几家中国设备厂和美国专家在双方设备接口方面有扯不完的皮。但是安装调试还要按期完成,这就要求人们不断地开会解决不断出现的问题。

  除了这些会,还要安排每周两次的周末用车。美国人每周六要在西安钟楼饭店和在西安及附近的各厂矿企业工作的近百名的美国专家和家属聚会就餐。星期天又是到处游玩。经常的还要配上翻译陪同。规定无论是哪位专家,只要是第一次来,就要安排一次旅游和宴请。而有些场面还非我本人亲自参加不可。这使得文梅和孩子们怨声载道,埋怨我整天不着家。不过在事业上,他们从来是支持我的,再难,再累,文梅也是理解的。这是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完的。不想时不时地还要解决些小纠纷。

  有一次有人极严肃地找到我。说是美国人在我们厂外宾招待所房间的窗外悬挂美国国旗。市公安局已经派人拍了许多照片,现在咱们去和他们交涉,实在解决不了,我们要上报外交部,甚至向他们提出抗议,因为这是在中国的领土上。我听罢,对他说,这简直是小题大做。去过美国的人都知道,美国人极爱挂国旗,说明他们爱国。大街小巷、儿童推车、快餐小店、国家机关和家庭住房,国旗简直无处不有。说一句不好听的,那些挂在住家阳台上的数不清的国旗其实实在有失庄重,就像我们晾在外面的被单一样铺天盖地。此事大可不必看得太重。我们去一说,他们保证二话不说就会取下来。你要是不信,真的劝告无效,再行动不迟。

  我们来到了六楼,敲开了那人的房间门,原来是德国后裔的计算机专家,三十多岁的单身汉,平时极爱开玩笑。

  他光着膀子来开门,原来正在洗澡。屋里东西堆得下不去脚,墙上桌子上,国旗数面,作为装饰。我告诉他,你在窗外挂的那面美国国旗,当地政府不喜欢,这不符合我们的习惯,请问你能否把它取下来?他听罢,果然二话没说,连衣服都没顾得上穿,就把那旗连杆三下五除二地卸了下来。一杆极精制的旗杆,不知他怎么带来的。我们道了谢出来。一场政治风波并没有发生。

  还有一次,一个美国老头,机械工程师,一早上班便气势汹汹地拦住我,说是晚上睡觉,一楼的服务员竟然把走廊大门锁上,自己也睡觉去了。这对于他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并且激动地说,这要是在美国,早就一枪把他打死了。他们住的是厂里特意改装的公寓。每个公寓单元分三层,能住六家,一楼则住着服务员。这种半夜锁门的做法在中国是司空见惯的,但是在外国可真的有些不可思议了。你无论住在任何旅馆,都可以看到除了电梯和楼梯外,还有防火逃逸口。那是用角钢焊成的简易楼梯,专供发生意外时人们逃跑用的。就连高大的大轿车,尽管装着空调密封窗,你也可以找到用手一扳就可以将其整扇开启的逃逸窗,无论大人小孩,都可以轻易打开并轻易跳车。

  这使我想起国内经常发生的高级宾馆火灾死人,以及公共汽车失火死人的报道。可见我们对防火和人身安全是多么的不重视。如果我没出过国,没见过国外在这方面的规定以及采取的措施,我也一定会对这老头的“无理取闹”置之不理或大加驳斥。可是有了这方面的见识,就不要劝其随遇而安。我找到了负责外国人事务的副厂长,解释了他的不安。领导也表示理解,并做了相应的安排。

  经他这么一折腾,我们竟不打不相识,原来在一批来访的专家家属中,我发现了一位面熟的老太太,名字叫做迪迪,是我在康宁时一个部门的秘书。我问她,你还记得我吗?那老太太说,我怎么不记得呢,Mr. Su,并且她竟原来是那老头儿的夫人。这样聊了起来。他又大谈年轻时是如何结识了刚从法国移民到美国的迪迪。讲述他们的恋爱史以及他夫人对他的关心和爱护。对几十年的形影不离的生活多么自豪。这到使我们成了无所不谈的好朋友。

  还有一次,是一天夜里,一个喝醉了酒的中国人,撞坏了一个年轻美国专家的房间门。我一面和那年轻人查看了被撞坏了的门框,一面通报保卫科,查清是谁人所为。年老的压机专家夫人和小方提起我已经过问过这事,说是那个Captain Interpreter,意为翻译的头儿。小方问她,何以知道苏先生是负责人,她说,看他戴副眼镜,文质斌斌,便知是头儿。所以,除了和美国专家相处不错外,和他们的家属也处得很好,我和老麦夫妇时至今日还保持着通信联系。

  几个年轻人都不爱陪波兰人,因为他们的英语不好,怕时间长了把自己的英语也带坏了。这些我都理解。可是生产正忙,关键地方不用老翻译顶着,让他们去练口语,不但耽误事,而且在生产上也不管用。目前,专家在现场三四十人,翻译根本不够用。有一天,我发了火,训斥了他们几句,事情也就平息了过去。这样一来,老的,年轻的,全都得罪遍了。不过工作还得干,大家依然能够各司其职。

  不觉,迎来了1988年。派遣实习生去美国的工作开始了。玻璃厂的压机实习,由原来的玻璃厂的副厂长,现任总厂副总工程师带队。实习人员是玻璃厂各工序抽出来的,记得有十几个人。实习为期两个月,我随队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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