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任命为电子部彩管引进谈判项目的英语翻译组组长。


  1986年春,我厂引进美国康宁公司玻壳生产线的工作开始起动。美国康宁公司是有名的玻璃公司,说来还有一段故事,让我慢慢道来。

  四人帮当政时,我国决定引进美国康宁公司的玻壳生产线,并派代表团赴美考察。那应该是七十年代初期的事。可是,在代表团离开美国之时,该公司为了表示友好,因为是玻璃公司,所以每人送了一个精制的玻璃制品蜗牛,作为纪念品。

  代表团回国后,北京一研究所的人回到了研究所,并展示了蜗牛。该研究所有个年轻技术员叫做许文斌,见此情景,顿时提高了革命警惕性,直接上书当时身为中央文革领导小组第一副组长的毛主席夫人江青。不想那红都女皇将此信视若珍宝,在一个星期天驱车直奔那个研究所。传达室一问,因为是星期天,许某人当然不在班上,第一夫人当即责令那老传达坐上她的坐骑直奔宿舍区,将许召来。许受宠若惊,江借题发挥。从而导演出了一出骇人听闻的“蜗牛事件”。生产线没有引进成,那些侥幸逛了一趟美国的代表团成员却因此获罪。江讲,美国人为什么送我们蜗牛?你们不知道?蜗牛走路的速度你们总该知道吧!美帝国主义讽刺我们建设社会主义的速度犹如蜗牛爬行。可是我们无产阶级有志气,有能力,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生产出彩色显像管,决不让帝国主义的这一阴谋得逞。

  结果可想而知,美国生产线是引进不了了,从此成立了“‘争气管’会战指挥部”。折腾了几年,还是一事无成。

  近十年后的1986年,旧话重提。尽管当时招标面向全球,不过“摆脱日本独家占有,转向欧美”的决策,使得我们终于与美国签了合同。同一个公司,办的同一件事,时间是晚了十年,“蜗牛事件”则再也不是什么事件了。

  转眼间,美国代表团已经来到咸阳。在这里举行第一次设计联络会议。当时英语组还没有成立,翻译有十几名。由于大家对彩色显像管一无所知,所以有了1977年的北京外语干部训练班。在那次学习中,我收获很大。不但在英语专业术语上有了积累,而且还因为训练班请来了各路专家,对彩色显像管的构造和原理进行了系统的讲解,了解了彩管生产的基础知识。这无疑为今后的翻译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美国人的到来,使大批谈判资料蜂拥而至。我们开始时没有经验,盲目地分了一下工。我在别人挑完后,进了模具组。因为从表面上看,模具专家人数最少,我也感到轻松。当时的外事处长见如此分配,觉得担任总平面布置的人的担子较重,便又把我从模具组调到总布置组。贿赂入党的那位,因大家公认水平不佳,被换成了模具组。不想模具是彩管设计中的难关。要求设计精度高,技术难。对手又是个极不讲情面的瘸老头。因为重要,偏偏总工程师又亲自主谈,这下子,灾难来了。那位仁兄,刚一开战便败下阵来。我的总体布置尽管开始也紧张得出了一身汗,但却为我大显身手准备好了条件。因为是全国电子行业引进美国技术的首例。尽管在第一期工程中引进的是日本旭硝子的技术,人们对此工艺已经熟悉,并且日本早年也是从这家康宁公司引进的,但是还是吸引来了全国各路彩管人马。开始,总发言的大会由我翻译。那时与会者百十余人,把个会议室挤得水泄不通,走廊里也站着服务员等老少不一的看稀奇的旁听者。尽管他们看的是美国人,可是我却在这会上担任了主角,不觉大汗淋漓,口干舌燥。记得当时穿着一身纯毛中山装,激动之时不好更衣,因为里面穿着一件破旧的衬衣,实在不能“曝光”,有了伊拉克、西安和洛阳的经历,我还是逐渐稳住了自己,自我感觉良好。不管水平高低,反正没有像模具组那位那样败下阵来。坐在前排的部里要员和总工程师一直在专心作着笔记,我始终是冷静沉着的。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引起了哄堂大笑的是,当我方问到一个具体细节如何处理时,美方回答说:“As you please.”我要翻成随便或者怎么处理都可以,也就无何不妥,由于此时我已进入佳境,翻译到这里,来了一个“你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当然这不算失误,更不算胡翻,只是为极严肃的气氛平添了几分生气,效果到也不错。

  此会一开,名声大震。不是说我的才华多么出众,而是这事对我们每个人都是新鲜的。记得开始时,因为我分在模具组,而专家尚未到达。我于是旁听另外一个小组的技术交流。当专家提到“氯丁橡胶”这个词时,翻译顿时语塞。她扭头问我,老苏,氯丁橡胶怎么说?我脱口而出:“neoprene”,引得众人一下子回过头来向我坐的这个角落看个究竟。岂不知这个词是我在伊拉克修桥时常用的,是梁架到桥墩上时垫在中间,起减震作用的。这给人造成了我无所不知的印象,实在是事出无心。偏巧又一个词卡住了她,提到一个“离心泵”,我相信每个翻译在翻过一定数量的技术资料以后,在书本上见到这个词会认得的,只是书面上的东西一时说不上来。犹如我们平时写信时提笔忘字。她又向我看来,我又脱口而出:“centrifugal”。这一下更加深了在座的每个人,包括美国人的印象。而这个词又是我在西安陪英国专家时常用的。此役大捷,立即被任命为英语翻译组组长。

  第二次设计联络会议在北京举行。

  说到这里,使我想起北京彩管招标谈判。那时各路人马云集北京,记得有来自北京、上海、南京、河南、深圳和陕西等地的人员。有几家日本公司、荷兰菲利浦公司、美国康宁公司和RCA(美国无线电公司)。当然RCA是为彩电配套的线路制造厂,可是百请不到,因为当时该公司正面临与另一家公司合并的形势,无暇他顾。我分在管子组,被任命为翻译组组长。我看到管子引进美国的前景无望,故又设法“借”到玻壳组,以免白忙一场,因为玻壳引进美国的可能性更大些。

  有了本厂那头一次设计联络,北京的第二次和美国的三次均运行自如,极受美国人和外单位中国人的好评。印象深刻的是谈判开始,美国康宁公司派计划部经理考克林先生带队参加。因为我原在管子组,这次一到玻壳组来,便被他抓住了,一直安排我坐在他的身边担任主译。这样,就把原来的一个翻译闲置一旁,见此情景,我不能置同类于不顾,所以和那翻译商量我们想法各翻半天。可是第二天一开始,这一“阴谋”又没得逞,因为考克林先生又来个先下手为强,我一进屋,他便“Mr. Su, sit here, please!”这与一年前洛阳的“遭遇”如出一辙。弄得我毫无办法,只好接受。我后来又想出一个办法,当时常发烧,还伴有肚子痛。我对那年轻人说,正好这几天我身体不适,明天上午请假,你可以趁此机会上场。此计果然灵验。不想我光着背穿着裤头躺在招待所发烧,那位被任命为翻译组副组长的女翻译闯进门来,传达部里宫处长的指示,说是小组准备召开全体大会,让我去主持。我说我现在正在发烧,麻烦为我请个假,由你主持算了。她坚持再三,见我的确病得不轻,只好怏怏离去。对此事我只能置之不理,白白耗精力在管子上,肯定选错目标,因为当时分析美国康宁公司的玻壳技术很可能中标。当时大家都没有出国机会,目标选错会直接影响出国大事,尽管事后证明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可是当时的心情是极端矛盾的。所以我一直主动“被借调”到玻壳组,从而抓住了参与时机,制造了让外国人、本国人和本厂人认识自己的机会,并且一发不可收,使自己在本厂和部系统中创下了名气。所以说,机遇很重要,但自己不主动抓住和利用甚至创造,到头来还是一事无成。

  这使我联想到第一次在本厂举行的设计联络会议中,经过百人大会奠定了自己脱颖而出的形势后,因为我分担的总体布置早于其它组结束,故又有了另一场变故。那是一天在本厂正在进行的小组技术交流中,我旁听后来在北京也是同组的那位小翻译。由于北京设计联络会还要在那次很久以后才召开,加之又是第一次,使得小组会上各路神仙七嘴八舌,将老外和他围在中央,大有群起而攻之的架势,好不热闹。无意中我穿插了几句。下午开始前,我厂当时的引进总指挥找我说,由我接替那个小翻译。我面有难色,总觉得同行之间如果相互顶替,对那年轻人肯定有所影响。可是他强调,这是组织决定,只能服从。于是我上了那个组,记得是计算机和仪器仪表组。我一上场,顿时神仙们纷纷落座,再也没有那种混乱局面出现,可以说,是语惊四座。外厂的一个熟人挑起了大姆哥。上午会间休息,那位美国专家一下子激动地过来与我攀谈,态度非常诚恳。后来有时加班谈判,竟出现了我在机械组谈,电气组的两位专家焦急地等在一旁,等我一谈完机械,便急忙把我拉去电气组帮忙,因为他们组的翻译搁浅,从一开头就进行不下去了。

  这次北京第二次设计联络会,使我肯定了自己的地位。为第三次在美国举行的设计联络会之行打了包票。

  第三次会议决定在美国纽约州的康宁市举行。

  一天,处长来找我,神秘地告诉我,厂里决定我去美国参加第三次设计联络会。我当即表示反对,说,根据合同规定,整个合同期,包括设计联络和实习,一共才有五批人去美国。设计联络为期一个月,实习均为两个月。如果我去参加设计联络,岂不是才一个月,而我厂众多翻译中,始终参加这次谈判的正好五人,每人一次。我如果去设计联络,实习便没份,这对我太不公平了。他更加神秘地告诉我,这不是他决定的,是厂里决定的,因为厂长要亲自去,要由我陪同,并且,他放低了声音,尽管屋子里除我二人外连只耗子也没有,他还是近似耳语地告诉我,厂长计划此去美国,回程要顺访法国,去西普公司签定购买耐火砖的合同。听说同时还能去欧洲,这对我辈简直连想都不敢想,因为当时全国出国的人员还不是很多,能够同时去欧美,更是连做梦也梦不到的事。听到这里,我万分激动地立即答应了下来,并且还应他的要求,保证作到保密。

  回家告诉文梅和孩子,当然更是全家欢喜了一场。

  第二次谈判另一个插曲是,有一个上海代表团的团长,口音不改,不会说普通话。这可把我难住了。无论如何我也听不懂他的话。这样只好又由一个人为我当翻译,他将发言先翻成普通话,我再翻成英语。当然,我从英语翻成普通话时,那人是能听懂的,因为平日里,他周围的人都在说普通话。如果他不但说不成普通话,并且连听也听不懂,可能他也不会带队前来,否则中国人自己开会,甚至上街岂不是都成了问题,他每天势必要带个普通话翻译。这一连串的接力翻译不时惹得中国人和美国人的大笑,无意中还使得会场的气氛活跃了不少。

  会谈结束,部属第十设计院设宴欢送我厂谈判人员。我因生来不会喝酒,甚至连喝一玻璃杯啤酒也要浑身发红,心跳过速,所以多少年来,无论大小宴会,我一律喝可口可乐。这次谈判顺利结束,喜从中来,想反正都是中国人,一下子喝了一易拉罐强力啤。不想走出门来,已感到支持不住,终于在不远的地铁站口坐了下来,让与我同行的玻璃厂老胡先走,等我醒过酒来再走。可是他执意不肯,可能是见我脸红得厉害。我三劝两劝,竟躺到那台阶边上呼呼大睡了起来。近一个小时的白日街头大觉后,我醒了过来,发现老胡还在身边。我问你怎么还没走?他说,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敢走,很使我感动。从此以后,再也没像这么喝过酒,真是出尽了洋相。

  前面已提到第三次设计联络会议是在美国举行的。我将在下章另述。

  之后的第四次设计联络在北京举行,因为我当时又在发烧,故没去成,略去不提。经历了多次在本厂和北京与美国专家的接触,为我去美国参加第三次设计联络打好了基础,作好了精神准备。因为尽管在伊拉克呆过二年,讲的也是英语,可是你在日常生活中,走在街上,英语还是行不通的。更何况美国是个神秘的地方,那不只是语言的问题,能否顺利完成任务,我信心百倍,可是在没踏上那片国土之前,谁敢说他一点也不紧张、不好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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