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风波以后,让人格外不愿再呆下去。本来桥已经验收,基地应该早派车来搬家。可是迟迟不见动静,又没有什么通讯手段,只有傻等。想来想去,我动员徐工去附近的南韩项目队借车。我们有一天真的去了。那是离叙利亚边境不远的一个极大的营地。是南韩现代公司搞什么道路或输油管道工程的。庞大的营地四周围着铁丝网;门口由戴着安全帽的两个当地人看守。进得院来,迎面高高的旗杆上,三面旗帜迎风飘扬:中间那面,是伊拉克国旗;左边是南韩国旗;右边是现代公司的旗帜。走进大门,是一个安静的会议室。门口的报架子上摆放着各种朝鲜和英文报纸;迎面墙上挂着一幅伊拉克总统萨达姆·侯赛因的巨幅画像;对面墙上挂着两块八开纸大小的木头镜框,镶着玻璃。一个是南韩国旗,一个是用汉字书写的“公司训辞”,一共有七八条,无非是些穿戴整洁、工作认真之类,不注意还真可能把这当成是个中国的营地呢。一个年轻人接待了我们。他留着分头,一身灰色工作服。不说话,你真地分不出来他和我们有什么不同。
听完我们的来意,他说,真对不起,我们的大拖挂卡车是不少,光水罐车就有二百多辆。可是现在正在外地施工,一辆也没有闲着的,真是抱歉。说着,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十六开的硬壳图纸集,是晒的图纸,缩小的工程布局图。他指着图上用朝鲜文和汉字标出的工程沿线的车辆分布情况。态度极其友好。还由人麻利地端上来了茶水。聊了一会儿,我们道了谢,离开了。来的路上,徐工还一直嘀咕着,我们和南韩还没有建交,他们把咱们赶出来怎么办?我说,不会的。我们和南韩人打交道也不是一两天了,他们并没有敌意。回来的路上,又是一阵失望。这么些人整天泡在这里,无聊不说,那些大兵动不动就开着辆大卡车来干扰,进院就东翻西找,好像到了他们自己家一样,我们又不敢和他们废话。
这情景使我回想起有一次我在巴格达郊外路边等人,见两个当兵的,一老一少。他们的军装破烂不堪;看样子有半年没洗脸了,赶着一个小驴车。路边上有一个老太太带着一个小孙子摆着小摊卖汽水。那是用一个大汽油桶装了自来水,里面漂着无数块大冰块。数十个汽水瓶子泡在冰水里。这两个老总,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开瓶,一个往一只有四五个暖瓶那么大的铁桶里灌。十来瓶汽水一转眼就交待了。老太太和那孙子,木头人般地站在那里,倒像个过路的人在看热闹。铁桶灌满了,老头儿不耐烦地把一大堆空瓶子哗啦一声摔在地上,手拿根小棍儿在驴身上抽了一下,屁股一欠,坐上小驴车扬长而去。老太太这才心痛地查看着那一堆瓶子,还有几个是囫囵的。
还有一次,我们在一家破烂堆似的修车铺里补车胎。一群大兵开着汽车冲来,一声吆喝,店主点头儿哈腰地连忙上前。把那只瘪了的轮胎利索地扒下来,补好,又装上。当兵的连谢都没谢,一声口哨,那车又飞也似地开跑了。今天我们在这路边,岂不是成了兵站了吗,那些老总,各个荷枪实弹,说不上哪天走了火,还不是就撂在这儿了?更不用说那些穿着白袍子、趿拉着拖鞋的小流氓们,天天来无理取闹。我对徐工说,这么瞎折腾,你不害怕我可害怕。经过了那天晚上的惊吓,我实在是受够了。不像你,到时候再闹回肚子,屁事没有。他自己也憋不住,笑了起来。他说,那怎么办?我说,他们不来车,咱们自己租车,还怕没钱出车费?城里不就有大拖挂车运输公司吗?租上三四辆不就解决问题了吗?正盘算间,搬家的车队到了,大小车来了一大帮。大家忙乱两天,我们全搬到大拖挂车上去住了。是把活动房吊到上边,几个人睡在这里,其他的都拆装到别的卡车上去了。我负责为大家做饭,他们都在大拆大卸,忙得不亦乐乎。狗也带上了几只,有两只死活不上车,只好作罢。最后,一辆加滕轮胎吊车需要跟一个人,因为驾驶楼里只能坐一个司机,后边的吊车操纵室里能坐一个人。那车走得慢,一个人开着走实在不放心。我提出了我的理由,坚决要求押这吊车,徐工这回也不闹肚子了,死活要押着那车走,并一再向我说,你在这儿的两个月表现得实在令我佩服,回基地后,我一定要向领导汇报你的情况。我说,滚你的蛋,少给我出些难题比什么都强,靠别人为我表功,那不是太没有出息了吗!就这样,我们告别了这座亲手建立起来的大桥,前呼后应地向哈巴尼亚进发了。
一路无话,我们平安地到达了目的地。又是一番忙乱,吊车也在六七个小时后到达了。徐工风尘仆仆下得车来,一头钻进头儿的房间里,为我表功去了。其实,那天被捉进兵营的事我早就忘了,更不可能向领导揭发他“临阵脱逃”的丑态,因为他也是个凡人,我要不是因为身份所系,也肯定远远地躲在人们的身后,不害怕才怪呢!
我被分配在二号桥,与毕雷铃老师傅住一个屋。他有五十多岁,是个老检验员,为人随和,平时爱开个玩笑,这正和我的脾气。他常向我讲起几十年前在深山老林里修铁路时的情景。他们干检验的都是肩挑背扛地带着设备仪器工作。那些普通铁路工人更是每俩个人抬着一个大土筐,修筑成百上千公里的铁路。
当时工地司机大部分已经回国,有的是回国休假。剩下的司机也就两三个,他们跑巴格达和省会办事和采购还来不及呢,所以我就成了正式司机,常开车来往于各个工地之间和附近的城镇。有一天,调度找我,让我开上日产15座和他一起上35公里以外的四号桥办事。回来后,当即决定这辆车归我了,每天专门拉着毕师傅去一趟四号桥,取土样进行检验。有些工人往返于各工地上下班也由我接送;头儿们开会,也要坐我的车。上得车来,人们免不了也是递烟问好的一番客气。那调度坐我车去四号桥的目的,原来是为了考查一下我的驾驶技术,结果非常满意。他除了交待我每早出车前一定要检查汽油、机油和水这三样够不够外,别的也没有什么了,因为日本车好像永远不会坏似的,根本不用担心路上会出毛病。有时工人师傅带着极长的木模板,车里装不下,我就驾着十五吨的混凝土运输车,将模板绑在车旁,翻山越岭地送他们。那段日子过得到也轻松。
有一天,我开着丰田吉普去四号桥送领工员几个人。刚要进营地,见驻地工程师的车从院子里出来,我连忙打方向,想从另一条道绕过,躲开他;不想领工员有事要跟那车上的头儿说,把我叫住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开车迎上去,停在路旁。此时躲在车里是办不到了,只好主动下车,走过去,与坐在车里的驻地工程师握手问好,并对前一段的不愉快表示歉意。他笑着说,我早就忘了,你人很不错,我们还是好朋友。就这样,一个心里的疙瘩解开了。
忙完了四号桥,大撤退开始了。除了留守的几个人外,全体回国。分批分期走。我被定为五个人一批的一员。记得有会计、材料员、厨师和吊车司机。
按照计划,我们终于有一天,从所在的二号桥上路了。在基地一号桥休息了一下,下午三点,每人吃了碗面条,出发去机场。因为好像起飞正好是晚饭时间,所以在一点儿也不饿的情况下勉强吃了碗面。
来到机场,每人找到一个手推车,堆满了自己的行李。心情无比激动。记得那是1984年3月里的一天,离出国将近二年,想家心切不必说,当时两伊战争又在升级,航线一天一个样,也不知能否走成。
在二楼安排好行李,我就近到问讯处一打听,今天的航班正常,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还有十几个小时就要回到北京了,此时每个人都是归心似箭,恨不得一下子就飞到家去。可是等了半天不见往常那样数不尽的人群拥来。候机室里格外冷清。我让小何再去问问,回答一样。他又下到一楼去问,结果,大事不好。由于战争,通往巴格达的所有外国航班的飞机一律取消。就在今天,伊朗军队已经攻入伊拉克境内,正在全力以赴,要切断伊拉克南部第一大城市巴士拉和内地的通道。情况十分危急。至于什么时候恢复通航,谁也说不清楚,只有看战争的进展而定了。
这一下子大家都慌了手脚。我们真的回不了家了?要等到哪年哪月才是个头啊?家人们看到报纸上的报道,不知道有多么着急呢!明明知道我们明天就可以到达北京,这一下子,毫无消息,他们不知道该多么着急呀!个个像热锅上的蚂蚁,顿时没了主意。
我们只好又把行李都拖回到汽车上,没精打采地回到了一号桥。几个人住在招待所,一天除了吃睡,就是打扑克。一个个耳朵上夹着草棍,到也过得轰轰烈烈。一时把万分焦急的心情压了下去。这样百无聊赖地过了整整一个星期,终于传来了消息,说是有些国家的航空公司已经恢复了航班,那乘客当然是各自国家的侨民和技术人员,都在忙于大撤退。可是中国民航安全第一,坚决不恢复飞行。结果罗马尼亚航空公司愿意铤而走险,飞中国民航的航班,条件是回程让中国民航保证200个座位的售票额。在这种情况下,中国民航才下决心自己来飞。
又是一番忙乱,又是一路赶往机场。这种上飞机法,真可以叫做各顾个,因为每个人带的东西都堆积如山:肩上扛着,双手提着,一只腿还勾着乱七八糟的大东小西,在队伍里向前蠕动着。好不容易大汗淋漓地办完了登机手续,托运了行李,送行的人们开始告别,依依不舍地离去了。当年在部里接待我的老吕,此时也站在送行的人群中,握着我的手说,小苏,回国休整一下,一定还要来呀,我可在这里等你呢!我感动地和他以及其他人一一握手告别,走进了隔离厅。我们三三两两地坐在那里,由于随身的大包小裹也不少,有的甚至坐在了地上。没过多一会儿,盼望已久的从北京飞来的波音747终于降落了。又是三百个土头土脑的中国人,各个西装革履,排着长队从机舱里走了出来。隔着玻璃墙,看着他们那一双双对一切都充满了陌生情味的眼睛,我在为他们发愁,两年的日子在等待着他们去煎熬。他们的家人也正在望眼欲穿地盼望着他们,有朝一日也会像我们今晚一样,再回到这里,登上返航的班机,荣归故里。
等了半天不见动静,不知又出了什么事。一会儿,见机长一行从飞机上走了下来,穿过人群时,我趁机问那机长,能按时起飞吗?他说,还不知道,有一个发动机出了问题,再快也得午夜十二点吧。一听这话,我们一下子又傻了。本来五六点钟的飞机,要拖到半夜才能起飞,真是够受的啊。隔着玻璃窗,的确见那飞机正在装着行李,升降台架在一个发动机下,一群人在那里忙碌着。
这回只好再取出那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扑克牌来,开始新的战斗。不知不觉中,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了。终于开始登机了。
发动机在轰鸣了一阵后,开始像一只巨大的海豚,扎煞着双翅,蹒跚着离开了卫星厅,滑向了跑道。我看了一下手表,此时已是第二天凌晨一点半。我们从头一天的下午三点从营地出发,一直等了十几个小时,终于起飞了。伊拉克,我们终于离你而去。怀着无限的留恋和喜悦,我们踏上了万里征程。
来时,由于两伊战争,中国民航停飞巴格达,所以坐的是波音707,又在阿联酋的沙加换乘约旦航空公司的波音707飞来。今天,我们坐上了中国民航的波音747,九个小时后就可以直接到达北京了,那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息。天,渐渐亮了起来,一轮红日出现在前方的天边。万里彩云在我们脚下缓缓地翻滚着,时而像地毯一样严严实实地铺满了脚下的天空;时而又随风飘散,让人们能看到蔚蓝的大海上漂动着的点点风帆。
经过了一天一夜的辛劳,照理该各个埋头于梦乡,可是人们由于心绪万千,久久不能入睡。耳边,飞机发动机在均匀地哗哗作响,人们一动不动地靠在椅背上出神。他们也许正在回忆那苦难的两年沙漠生活;也许在思念着长眠在那块土地上的战友和同乡;也许在惦记着仍然苦战在那里的领导和同事;也许在留恋着那片土地,希望能有一天,再回到那里,再重复一遍那里的生活,只是少了许多陌生感,多了许多自信、老练和成熟;也许在想象着自己的妻子儿女正站在北京机场出口处,翘首以待,激动地等待着他们的归来。我什么也没想,我太累了,我什么也没盼,因为文梅不会领着两个个头儿不高的宝贝女儿等在那里。到北京机场见到那种场面,只会使我更加惆怅。
飞机终于飞进了国境,眼下的戈壁滩一片灰黄。茫茫荒漠中,看到一条细如马尾的小径,逶迤千里,不见尽头。我突然发觉,脚下的一切竟和那解放军作战用的沙盘一模一样。从那层次分明、颜色深浅有致的片片灰黄中,你可以分辨出哪是高山,哪是平原。分明感觉到,千里之内好像不会有一滴水。我就是在这样一片土地上生活了二年;不同的是,那里不是黄土,而是沙漠;那里有个望不到边的湖泊,使你永远可以尽情地喝个够。
随着机长的预报,北京临近了。人们又开始了忙乱。他们相拥着望向窗外,大地越来越近了,那弯弯曲曲的河流,那川流不息的车辆,那烟囱林立的工厂,一一从脚下掠过。大地突然间向我们冲来,树木和电杆飞驰在脚下,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们一下子送到了建筑群后边的一片旷野。接着,是数不清的航空标志。突然间,眼前出现了水泥跑道,不知不觉中,扑扑楞楞一番颠簸,人们意识到,飞机已经着陆了。不知谁大喊一声:“我们终于活着回来了!”顿时,机舱里掌声雷动,欢呼声此起彼伏,经久不息。我的心也一下子激动地飞快跳动起来。人们热泪盈眶,人们在相互庆幸,庆幸我们安全地回到了祖国,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故乡。
回到旅馆,稍事休息。我赶紧上街去邮局。我用颤抖的手在电报纸上写下:“安抵京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