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炸弹仿佛正在穿楼而下,直捣我们的房间。
1982年3月27日,国外生活开始了。清早起来,已经不那么难过了。发现同来的厨师张长碌把我的行装都收拾好了。昨晚东西扔了一地,我就上床了,根本没心思收拾。再加上时差,头一直昏沉沉的。这是我第一次出国,对时差一点也不适应。看到他把我的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酒瓶子碎片也打扫走了,把我所有被酒污染了的衣服也都洗好,晒在了院子里。这使我深受感动。他使我想起了当年毕业去农场,在山东潍坊党校报到时安慰我的那个郭排长。这些不相识的人,总是那么热心地帮助你,对你的安慰是用什么语言也做不到的,当时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此时,除了说声谢谢,也没有什么可表示的。可是他对我的关心使我永生难忘。十几年过去后的今天,我照样一想到伊拉克之行,也就会想起他。那时我已经三十多岁,我显得多么不成熟,孩子一样地适应不了新环境。和年龄比我小的他相比,我是多么的幼稚可笑。
早饭过后,司机小睢又开车送我去经参处医务室包扎伤口。所有的这一切,一路上的苦闷心情,豁然开朗,以崭新的面貌开始了新的国外生活。刚来几天,忙于去移民局办理居住手续。同来的阿拉伯语翻译王云福忙了起来。他是国防部外事局的,比我大两岁,也是北京对外贸易学院毕业的,可以说是我的同学了。他为人随和,胖胖的,从来没见他发过脾气。可能因为是部队的,所以平时穿衣和容貌比较注意整齐,不一定穿什么讲究的衣服,但他总是给人一种干净利索的感觉。他的这些处事大度、与人为善的性格,使我受益匪浅。他像大哥哥一样地对待我,使我在伊拉克期间经常得到他的关心与照顾。
先期到达的那个“不会翻译的翻译”是阿语翻译卢凯,也是北京对外贸易学院毕业的,只不过他是1957年的毕业生,当时已经50岁了,担任着内蒙的一家外贸公司的科长。他二十多年前所学的阿语和当时的阿语不一定有多么重大的区别,但是由于他早年毕业,又是小语种,在那样的年龄上要想在出国几天内就全部恢复过来,显然是不可能的,更何况那么长久的日常工作和生活中不像英语那样起码在书面语上还有些接触,不至于词汇量锐减,所以他的处境是可想而知的。而与他先期到达的三五个人,又肩负着为项目打前站的任务,一切事务均由他一个人担当,一下子适应不了,不能胜任。现在看来,也是很正常的。可是由于人们的不理解,使他的处境极其困难。几次要把他退回国内,又被队领导挽留了下来,等到王云福来到后,他便做些采购等后勤工作。由于那里毕竟是阿拉伯国家,他毕竟是学阿语的,所以说他根本废掉了,一点作用也不起,那也是不尊重客观事实的。王自然每天里忙;由于我的那个“水泥和混凝土”的故事,使得我每天也无事可做。可是当时我不知道,心里并不感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每天里,小牛与负责建点的几位同志四处奔忙,我也觉得很正常。王在前几年去苏丹空军干过,牛又是从坦赞铁路以来也不知道出了多少次国的人物,这样安排却也天经地义。
尽管导致我不幸的开头的那个故事自己半年后才知道,可是整天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毕竟不是个滋味。来前立下的要干一番大事业的雄心壮志被一下子摧毁了。而这时的那个同病相怜的老卢成了我的知音。我俩床挨着床,中间有一人宽的过道。我早已养成的自卑内向的性格使我在陌生环境中常常一言不发。记得刚分配到山沟里去的那头几年,也是这个样子。惹得当地来厂里干活的老乡问组长老李,新来的这个人是不是哑巴。此时也是这样,整天唉声叹气,任凭谁也看得出我正在经受着痛苦的思想折磨。老卢有老卢自己的痛苦,他当时在我眼中已是一位老人,他当然也会看得出我的心思。由于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没人听我述说心事,闷在心里的一股怨气怎么也出不来。由于临出国时下决心在国外把烟戒掉,所以离开北京时把烟、打火机之类的东西都送人了。现在的烦恼更加无法排解。此时老卢递上来支烟,是大前门过滤嘴。往往烟是打开一切难开之口的钥匙,这回更是。嘴被打开了之后,当然无话不说。这样,我就知道了他的一切,我也谈到我被闲置一旁的苦闷。但提议公司来人是我自己的要求,现在打开局面也正需要小牛去干,这一切我都没有意见,可是无事可做毕竟让我心里发慌,难道日子就永远这样过去吗?真的这样下去,可真要把我憋疯了。不管怎么说,有了老卢这样一个人,日子却也好过多了。
办完了手续,我们几个相约去逛逛巴格达市区。当然招待所本来就在市区,出了胡同就是大街。大家知道,伊拉克有两条发源于土耳其的著名河流注入波斯湾。一条是底格里斯河,另一条是幼发拉底河。从地图上可以看到,这两条几乎平行奔流的大河从北到南穿过伊拉克境内,在注入大海之前汇合在一起,而底格里斯河正是在首都巴格达穿城而过。招待所在河岸边,所以上街,过桥是经常的事。尽管是两伊战争时期,可是平时除了夜晚的灯火管制外,你几乎看不出来什么战争的痕迹。我们来之前,巴格达常遭伊朗空袭,而那目标也仅限于军事设施和炼油厂,而这些,在城里一般人是看不到的。在伊二年中,我常东西南北长途驱车,途中除了看到数不尽的车祸中被弃路旁的大小破碎汽车外,从来没见过被狂轰滥炸过的什么大的建筑,真可谓雷声大,雨点小。尽管战争时期,可是又到处在大兴土木。一色的外国承包商们正忙于高层建筑,到处塔吊林立,到处是运送建筑材料的车辆。(下图:巴格达解放广场1983年10月)
解放广场相对的主街两旁,高楼成群,气势豪华。几年后,到我们厂工作的一位英国人与我聊天中发现我们都在巴格达干过二三年,时间也前后差不多。他历数那些著名的高级宾馆和娱乐场所,可惜我一个也没去过,有的我连听都没听说过。可见尽管都是出国,并且又是在同一个时间,一个地方,钱不是一样挣法,日子也不是一样过法。这正好比登黄山观日出,我们这些装束千姿百态的旅游者们游兴旺盛又汗流浃背地向上攀登,而那些肩挑背扛的民工也在人流中汗流浃背地攀登着。同是中国人,同是登山者,这两种人两种情景看来真让人那样肃然起敬。前者既有同情心又在暗自为自己不是后者而庆幸,后者正在为不能身为前者而慨叹而自卑。
街道两旁商店里,各种进口的,可以说几乎全部是进口的商品琳琅满目,让人流连忘返。电影院里正放着外国电影,尽管里面的设施简陋,可那毕竟也是正宗的电影院。那说着外国话的不很新的电影毕竟也让那些正谈着恋爱或挑皮捣蛋的大孩子们也度过了愉快的美好时光。解放广场是个圆形广场。正面竖立着一个巨大的长方形浮雕念碑。纪念着解放。广场里照例高高地耸立着革命总统萨达姆满身戎装的巨幅画像。广场上的逶迤曲折的小径上,不时冒出一个身挎相机,手里举着成串照片的摄影师在招揽生意。只有满街军服的士兵才不时地使你想到你是身处在战争时期的巴格达。转过街角,是一个叫做妇女街的胡同,金银首饰堆积如山。来此逛街的真是人山人海。另一条街又专门出售布匹绸缎。从英国纯毛料到华贵的时装,真是应有尽有。人的波浪一层又一层;骑着自行车送货的小伙子在人群中自如地穿来穿去。这一条街又是个类似国内服装自由市场,有专卖牛仔服装的,也有数不尽的裁缝店,有数不清的妇女儿童挑选着档次高低不一的衣裤。街中央,不时摆出旧衣服摊子。货主在高声叫卖,挑选的人更是埋头苦干,大包小裹地买下那些廉价的款式新颖的欧洲服装,那价钱却又出奇地便宜,一件样式极新的女纯毛大衣才两个第纳尔,才相当于15元人民币,并且绝对新。这样的场面我后来在美洲、欧洲也见过多处,真不知道那些服装贩子用什么办法,通过什么渠道,从什么地方把这么多来源不一又肯定不是当地淘汰下来的服装运到那里满街叫卖,而那价钱又便宜得使你不能相信他们真的能赚到钱。在远离闹区的小胡同里,浑身裹着黑布的老年妇女,蹲在甚至坐在地上守着几堆白菜洋葱之类的蔬菜,等待着人们买走,有的面前甚至只有几个小得可怜的土豆,路旁长久没有蒸发掉的死水坑臭气熏天,苍蝇成群结队打着行人的脸。路边肉铺里正挂着落满苍蝇的牛羊肉。在不到几个钟头里你可以周游第一、二、三世界,贫富反差使你不知道到底来到了什么地方。
那边的街口,两个戴贝雷帽的士兵用手铐锁上了一个被打得口鼻流血的青年,正使劲地把那拚死挣扎的人塞进吉普车中,而那倒霉鬼的同伙早已望风而逃,手里提着刚才还在摆地摊叫卖的值不了多少钱的小商品。
马路中央,站立着制服剪裁得体、腰间挂着小巧玲珑的左轮手枪的交通警察,每个人照例留着神气的小胡子。
巴格达战争期间的这些见闻,使人真的不知道战争时期与和平时期除了晚上大街上的路灯永远不能点亮外,究竟还有什么其它区别。大兴土木于战乱,这是更加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城市建设伴随着宽广笔直又平坦的马路的不断延伸。那一式英国标准的英语路标,蓝底白字、夜里在车灯下荧光闪烁,极其醒目;马路上,黑白分明的车道线使得川流不息的大小车辆井然有序。富丽堂皇的总统府,高耸入云的清真寺,形状别致的纪念碑,无一不在显示着这现代化的魅力人们述说着生活的美好。可是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无论你何时上街,几乎都能遇到高唱悲歌的人群,簇拥着一付棺材,里面躺着为真主而战的殉难者。二年中,因工作接触到的当地人,几乎没有兄弟、亲戚或邻居没死于战场上的人。他们对这已习以为常,面无难色地谈论着这一切。人们告诉我,大街上看到从事各种劳动的所有青壮年人几乎没有本国人,全是埃及等外国人,他们与当地人的长相、习俗和衣着无何区别,我们这些外国人根本分辨不出来。倒是那些黄皮肤的亚洲人,肤色黑暗的菲律宾和印巴人让人一看便知,他们是外国人。这里的欧洲人实在不少,他们大部属于各种各样承包公司和跨国贸易公司。节假日,你常可以看到众多的欧洲人开着豪华的小汽车,里面坐着夫人和孩子,车后拖着小汽艇之类的旅游用品又到郊外的某个地方去度假了。这样繁杂的国际杂烩之中,人们到也相安无事。相互间也能极其友好往来地点头致意。
居民区的房屋,一色的二层小楼,大部分是年代不少了的旧房,也有正在建或刚刚建的新楼。大门口装上了蜂鸣器,各家都有一个装着大门的小院。胡同里的街道也笔直有序,树木植于两旁,成群结队的孩子们追打戏闹着。青少年的服饰已不如他们的父辈那样古老守旧。常见牛仔裤和紧身衣。涂着口红、烫了卷发的女孩子欢天喜地地走过。我们住在中国民航的一个公寓大楼里,一栋很新式的三四层楼,到处生长着热带花草树木,给人一种清新的享受。斜对面,据说住着某位部长,门口有士兵站岗,每次打招呼,都是立正敬礼,很是友好,使我感到既奇怪又合理的是,不管什么地方,站岗的士兵永远是坐在一把椅子上,不像国内那种体罚似的毫无意义的雄伟挺立。他们悠闲地坐在那里,卡宾枪放在大腿上。这样的地方没住几天,我们便搬到了不远的一处新租来的二层小楼,作为公司办事处的招待所。吃饭还要到几条街之外的办事处去吃,往返要用二十分钟。
来到后,伙食极佳,每早有几十种任你自己选择的主副食。有大桶的奶粉、白糖和一大铝锅滚烫的开水,供爱喝牛奶的人自己冲用;有油炸面包圈、馒头、花卷;有油炸花生米和各种国内用轮船运来的酱菜;有切片面包和各色果酱;有时还有麻花、油条和稀饭;煮鸡蛋、煎鸡蛋、荷包蛋。我生来爱吃花生米,每早吃一饭勺,二年吃下来也没有什么不好。
午晚餐更是五花八门,花样翻新。有馒头、稀饭、烧饼、甜饼;有包子、花卷、捞面、炸酱面;有炒肉丝、炒肉片;有粉丝、豆腐;有时配以黄花木耳玉兰片;还有炖肉、水饺、蒸包、馄饨。总之,好长时间内伙食没有重样的。吃得我们这几个刚出国的没出息的肚子滚圆,老上厕所。随着时间的推移,要不了多久,一个个都吃不动了,饭量便是很少的一点点。可是体重在一两个月内增长了一二十斤,真是找不到一个瘦子。一到周末,节假日,人们便是推杯换盏,狂吃豪饮。边上放着流行歌曲和立体声音乐。出国前我真不知道立体声是怎么回事呢。有一晚,我们来了兴致,夜游巴格达。录音机里放出了国内极普及的《洪湖水浪打浪》之类的流行歌曲。尽管那是些百听不厌的好歌,可是也不会太引人入胜。不想那小车里,前后左右都装着音质极好的立体声喇叭,让你听起来真有一种从来没体会到的美的享受。我本来对所谓立体声收录机不感兴趣,认为那还不如即时收听的歌曲新颖。不想那一晚上的夜游使我这一个保守的想法一下子烟消云散,下决心一定要买一个最好、最贵的收录机。
每天晚上的活动只有一个:看两盘录相。来到伊拉克前,我一共看过两回录相。第一次是在被北京贸促会借去展览馆当翻译,有一晚上放录相,名字是《来自莫斯科的爱情——007侦探系列片》。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如此神奇的情节,如此壮观的场面。兴奋得我好久也回味不过来那片子到底是怎么拍出来的。另外一次是到北京出差,住在三里河招待所。有一晚上,走廊里人山人海,人们挤在一个房间里看录相,后面的人站在椅子上,真是人头攒动,好不热闹。我费了半天劲,左躲右闪地在人缝中看到几个镜头,是少林寺和尚练功和武打的片子。头一次看到这个真是喜出望外。我从小就爱看电影,这在前面已经详细描述过;直到结婚,有了两个孩子,还是稚气不减。记得当时爱人因我犯了什么过失时,惩罚我的手段就是不准我去大食堂看那年辈子不演一回的电影,急得我像热锅上的蚂蚁,那模样今天想来一定极其可笑。三十多岁的人,却怀着几岁孩子的童心。不过,爱人总是在最后一分钟妥协,我则操起个小櫈子,如同获得特赦一般,飞奔下山,冲向早已歌声大作的食堂,那是开演前的一贯程序,等待着开演时间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