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次考试,我被任命为首席翻译。


  1981年5月的夏天,关中大地炎热难当。一天下午,下班的路上,同科的老方说,听说外单位要借你们英语翻译去伊拉克干劳务。听到此话,我心里一动,真的机会来了吗?回到家里和爱人一说,她也为我高兴。一天,晚饭后,正在乘凉。老方来访。他说,他这次也要试一试。他尽管不是外语学院毕业的,但毕竟在西安交大毕业前三年被抽出来进了英语专业班。那是为将来准备师资的。又经过这么多年搞资料翻译,很想借此机会试一试。我听后,心里不以为然,觉得他当口语翻译怎么可能呢。我是外语出身,不经过西安红旗厂和几年来的锻炼,是不可能一下子就拉上去派上用场的。他实际上任何口语工作都没搞过,去了怎么能胜任。但是当他面,我不好泼他的冷水,只是哼哈地应付着。他又提出,听说铁道部来借人的已经到了厂里,他很想与他们先见上一面,了解一下情况。我说那你尽可以去看看,肯定住在招待所里。他却邀请我一起去。我说,我心里十拿九稳,根本没必要与他们打什么招呼。可是他一再坚持要我陪着他去,否则他一个人不敢去。无奈之下,我只好穿上衣服,与他前往招待所。

  招待所接待室里没人。走廊里也喊不到服务员。我灵机一动,咱们不是可以翻一下住宿登记本吗?登记本就在办公桌上放着,在近日住进来的人中,果然有两个人是从铁道部来的,一个姓詹,40多岁,一个姓陆,是个年轻人。按房间号找去,屋里有一老一少。老的穿着背心裤头,躺在靠门的一张床上,扇着一把大扇子。年轻的那位,戴付眼镜,正坐在桌子边上写着东西。我们相互做了自我介绍,讲明了来意。詹讲,他们是从南方转过来的,准备此行能借到300个翻译,部里与你们四机部达成协议,下文件征借不少翻译,记得从你们厂要借调10名。我讲,我是北京对外贸易学院68届毕业生,很想利用这次机会去国外锻炼一下。他讲,那很好,他们正需要大量像我这样的人,欢迎我去。三两句话之后,便该老方说了。我先介绍了他的情况。詹在听到方是西安交大毕业,又受过英语训练之后,大感兴趣。他讲,他是上海交通大学毕业的,说起来他们还是校友,因为西交大也是上海交大分出来的。他也是学理工的,干了这么多年,翻译这工作也能胜任,相信方也没问题,就耐心等待考试吧。

  第二天,干部科长招集我们所有的英语人员在招待所开会,传达部里的文件。此事早已在同事们中传遍,知道这次是借调出国,简直是群情激动。都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文件说,由于铁道部进行大量劳务输出,特向我部借调翻译若干名,名额见所附分配表。表中开列了许多部属系统工厂、研究所、机关,各多少名。我厂的分配名额是10名,可是那晚老詹听我说我厂现有20多名英语翻译,无事可做,他兴奋地说,那他要争取借20名。当时在家的人都出席了会议。科长传达完文件后,说明这次是自愿报名,然后考试,合格者再体检,照相。当时听到外地来的信息说,伊拉克是沙漠,生活如何艰苦,听说南韩人三个人轮流睡一张床,睡觉没枕头,也没有被子。言谈中也猜想,既然当年坦赞铁路成千上万的人去非洲都是轮船来轮船去,这次近万人在那里干活肯定也是坐船,听说要坐几个月的轮船,途中晕船怎么办?所以在考完试后,尽管我们九个人也都进行了体检,照相,上报,但对国外的情景还是一无所知。此事过后便泥牛入海,再无消息。人们急切地要知道这事到底能不能成,纷纷催促我写信打听一下。在两三次去信均无回音之后,我便向北京的同学打听。他回信讲,他也知之甚少,不过听说当时回国人员买14〃菲利浦彩电才500元钱。当时国内个人家庭中还没有彩电,大多是托人用票买的9〃黑白电视;若有人买到12〃的黑白机已经很了不起了。看到这些,我们几个更加焦急,一定要想办法弄明白我们什么时候能去,别是又吹了。在这种情况下,我说,既然几次去信都不回答,这次我写信语言要强烈一点,也许能回信。这样,我语言强烈地写道:对此去战火纷飞的伊拉克,我们的家人都很担心,在国内打听一下情况都无人理睬,将来去远离万里之外的别国他乡,一旦遇到些具体困难,恐怕更是无人过问了,这怎么能让我们的家人放心?所以,一定请他们回答我们的问题,我在信中一共列出10个问题。这次在信发出去没多久,果然有了回音。是铁道部负责此事的老吕来信。他对10个问题逐条回答了。大致是来去都坐包机,国外收入每月要多达100多外汇人民币,回来还可以购买免税商品。这样我对大家说,哪怕最后剩我一个人,我也要去。爱人支持我的想法。可是当时的两个孩子还小,大的才8岁,二的才7岁。她一个人怎么带她们?两年能坚持下来吗?老家在东北,又指望不上。我多年的愿望就要实现,爱人也知道要拦也拦不住,不过她一向大力支持我的行动,在事关专业的一切活动中,不知一个人承担了多少困难。记得刚来咸阳时,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几乎一样大的孩子,送托儿所要在路上走一步倒一步地轮换抱她们,终于有一天累垮了,卧床不起,在领导的催促下,我匆匆回去看了一趟。现在又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可是为了干上本行工作,我是什么都不顾了,也没考虑那么多。在这一点上,这么多年来,你要说我太自私了,一点也不过份。现在想起来的确是不顾娘仨的死活,坚持要出国。可是,想到今生今世出国的机会几乎没有,即使有零星的机会,还不够那些整天围着科长夫妇屁股后转的那些人们分的呢,自己还不是只有看的份!如此看来,我心情多少能得到些安慰。

  那是七八月份的事,可是拖了那么久不说,好不容易来了一封回信,还是不得要领,何时走,根本没提。体检中发现老方的转氨酶过高。他大势喝药,好不容易才降下来,终于也在后来把体检表寄了出去。过了年还没有消息,又无从打听,只好打消了出国的念头,心中好不失望。可是事态的发展果真被我言中,我最后真的一个人出国了。

  1982年3月13日。中午下班我正在阳台炒菜,爱人下班回来说,路上遇到了干部科的姓陆的,告诉她,部里今天上午来电话,通知我15日到北京报到,让我下午一上班去干部科。这听起来似乎在开玩笑,我也没当回事。可是当她严肃地重复第二遍时,我才当真相信那是真的。可是15日怎么赶得到北京呢?一切下午再说。可是心情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不知道此去后果会如何。说是被我言中,指的是“哪怕我一个人,我也要去”。这次果然只通知我一个人去北京。我想,既然这决心早已下了,何必再多想,别人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呢?

  下午,去了干部科,陆和科长把情况介绍了一下,说是根据出国的准备情况,我必须15日去北京部里报到。我提出时间这么紧,我怎么可能赶到部里?火车票特别难买,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儿。有人说,那还不如坐飞机,其他人说,想都不要想,那么贵的票怎么报销。科长说,可以,时间的确来不及了,你就坐飞机去吧,反正机票由铁道部报。可是买机票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办到的事。三找两找地,我也没办成。这时,也是外办的日语翻译小姜跟我说,告诉你个秘密,咱们厂的小王,她姐姐在民航工作,每人每月可以为关系密切的人买两张机票。你只要找到小王,让她给她姐姐写个纸条,一定会买上的。咱们厂头头有急事买机票都是找的她。可是我又不认识她,怎么求?去爱人那里一说,正好因为工作的关系,她经常与小王打交道。于是,她带着我去找小王。只一说,小王立即答应了,随便找了纸笔,写了一句话。我对这巴掌大的纸条将信将疑,小王说,没问题,直接到西安机场,找我姐姐就可以了。

  下午,爱人请了个假,陪我上街买些长期在外需要的穿用的东西。我在这方面可是一点主意也没有。当年她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也都是她自己不声不响地准备了一包东西。我连看都看不懂。这次,还是这样。第二天,3月14日。娘仨为我送行。我扛着从厂里借来的箱子,手里还提了一个空的,去公共汽车站坐到广场,换乘去西安的长途汽车。当时,根本没想到向厂里要个车,那可恶的科长就像根本没发生什么事一样,不管不问。我生性好强,对这种势利眼,一概不屑一理。不管他什么科长还是处长。

  到了广场,我弯下腰,亲了亲两个小东西,与娘仨挥手告别。车,开动了。回头望着那双个儿刚过膝的女儿,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为了前途,为了外语,我不得不离开你们而去。妻子,你又要受苦了,一个人带着她们俩真是够你受的。车,走远了。眼泪在眼睛里打转。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没让它掉下来。同座的一位中年人问我带这么些箱子干什么去,我说是出国,要二年的时间。说到这里,心里一阵发酸。二年,多么漫长的岁月。那个陌生的战火纷飞的沙漠国度里,等待我的到底是什么?

  此时又让我想起考试时的场景。这一切是那么平淡地过去了。书面考试是英译汉,一篇有关美国卡特总统访华时的讲话。其中有一句话是“在这春季开始之时,我们两国的友好关系也正开始走向高潮……”如果这样翻出来,一点问题也没有,可是我为了露一手,把“春季开始之时”翻成了“春分”而不是‘立春’。事后发现,已经晚了。对季节一窍不通的我,故作斯文,结果弄巧成拙,尽管这无关大局,但毕竟有失高雅。

  口语考试随便谈了几句就出来了。而老方却足足用了三四十分钟才出来,并且是最后一个。他着急地问我,你才用了那么几分钟就完了,我被盘问了快一个小时了,肯定没希望了。我说,你大可不必着急。我几分钟那是必然的,无需更多的考核,你如果也这么几分钟,那才是真的完了呢。因为詹是你的校友,出身相同,这已多了几分同情心,花那么长的时间与你谈,正是要全面看看你是否有独立工作的能力,这说明你大有希望,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来到西安,左打听右打听,还是下错了车--提前一站下了车。两个大箱子折腾得我满头大汗,从大街上走进民航机场又是一段极长的路。此时已近中午,我也知道,搞不好,小王姐姐下班,遇不到她,机票就成问题。如果走不成,我岂不是还要如牛负重,再把这两个大箱子扛回去,明天再来一遍?为难间,一个放学的小姑娘见我很吃力的样子 ,提出帮我拿一个。我把那只空箱子让她拿。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这也不轻松,更何况里边还放着个装满东西的手提包。我们终于艰难地来到了候机大楼。我与那好心的小姑娘千恩万谢地道了别。走上台阶,广播喇叭里正好报时--中午十二点整。我赶紧抢到大厅里,已见柜台里的职员们纷纷起身离去。我急忙问清哪一位姓王,递上了纸条。后面走过来的一个长相极像小王的女同志接过了那张纸,看了一眼,回身对柜台里面的一个值班的小伙说,小李,你帮忙处理一下,就挥手离去了。小伙看了看我说,介绍信。我大吃一惊,忙问,什么介绍信?他说,按规定,购机票都要开单位介绍信,难道你不知道?我说,实在对不起,我从来没坐过飞机,真不知道要什么介绍信,不然我一定会开好带来的。他想了一会说,那你身上有什么证件?我说,有工作证,忙递了过去。他接过工作证,把号码记了下来。随后查了一下记录说,你坐下午三点的飞机走行吗?我忙说可以可以。说着,交钱办了手续。他又把我那两个箱子办好托运,放到随机行李堆中去了。谢了谢他,这时全身才放松了下来,肚子又咕咕地叫了起来。在一边的柜台上胡乱地买了包饼干,吃了起来。两点钟左右,两辆红旗轿车停在了门口,一位白发老者,拄着根拐杖,从第一辆车上走下来,直奔贵宾候机室;后辆车上下来五六个和尚,一色的新袈裟,不知何方师傅。开始登机了,那时好像还没有什么安全检查。我随着人流登上了飞机。这飞机和电影里的一点也不一样,那小窗户好像小得不得了。我坐在了最后一排的一个座位上,看来飞机还是满员呢。没有几分钟,一个提着两个旧旅行袋的中年人从前面转过来,坐到我的外边,嘴里嘟哝道,我本来坐在第六排,可是服务员说是赵朴初带来的人上来了,把我们赶到后面来了。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之所以与和尚同行,是因为他是中国佛教协会的会长,还是著名的诗人呢。飞机就要起飞了,那人指点我如何系好安全带,一副常坐飞机的老练表情。一种紧张、兴奋的心情涌上心头。发动机起动,加速。强大的震动声,有如置身于机声轰鸣的机加车间。那是架三叉戟飞机,第三个发动机装在尾翼上,而我正坐在那发动机的前方,不但耳朵被震得阵阵发痒,而且全身还能感到一种被机身传递过来的震动。飞机几经加速,七转八拐地滑行到了起飞跑道上。一阵急剧的震撼,飞机飞也似地向前方猛冲过去,转眼间,飞机已经离开了地面,几乎成45°角地头朝上,直指蓝天,一种描述不出来的感觉。达到高度后,飞机放平了,噪声如旧,小姐们马上推着小车开始上饮料、点心。有生以来,第一次坐飞机的紧张心情顿时放松了下来。此时此刻,才忘掉了这忙乱的中午,充分体会到一种极其轻松的心情。一生中,当一个能使顽皮男孩心驰神往的翻译之梦、出国之梦,在今天,在我身上,终于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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