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生活又累又苦,而与当地的农民比较起来,那生活又如天堂一般。农民们衣裳褴褛;吃的是发黑的不知是用什么做的窝头;烧的是用铁锹从地面上铲下来的草皮。看到这一切,方知中国远远没有使她的人民吃饱、穿暖,可是人们为什么还要这样瞎折腾?难道这样就可以使人们忘掉饥饿,忘掉严寒?

  舞台的对面,是从海边直通铁路线的公路。每天车辆川流不息。大部分是带拖挂的解放牌卡车,向外运的是盐,向内运的是粮食和煤。

  闲来无事,我望着公路上飞奔的汽车发呆,什么时候我能坐着那车子离开这个鬼地方?又幻想,如果我父亲是个大官儿,他一定会在某一天突然坐着小车来到这里,把我从这个苦难的深渊中解救出去。(下图:农场劳动

  令人心烦的是那无休止的讲用会,连队里选出几个进步显著、学习毛主席著作10农场个人.jpg心得体会突出的同学在全体同学面前讲述他的进步过程。那些言不由衷、通篇充满虚伪、华而不实的言辞真令人作呕。可是人们又是那样一本正经地耐心听着,并不时地报以掌声。讲用完毕,照例由指导员上纲上线地大势鼓励一番。没有一个人胆敢对此提出一点儿异议。最可笑的是有一次,排长让我用纸板做了一个日历牌挂在墙上。这对我是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可是晚上讲评会上却把我好好地表扬了一番,说我关心集体,主动做好事等。这一切都是当时对我们再教育的需要,是解放军这个革命大熔炉炼就的一炉又一炉钢水,把我们这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熔化成坚强不屈的革命战士。

  激动人心的时候也有。这一天,全体整队,坐着高大的卡车出发到十里之外的一个靶场,观看战士们实战射击。炮被拖入炮位后,几名战士把那大炮后面的固定爪插进地下。弹药手将一发发弹头摆好,再将数小布包的火药填入炮弹壳内,再将弹头与弹壳拧在一起,由一人将其推上膛;另一名战士再用一根头上包着黄布的三尺长的木棒把炮弹推进膛去;再一名战士把一根手指粗细的麻绳挂在引发装置上。待指挥员一声令下,便用力一拉那根绳子,顿时炮口火光冲天,整个炮身向上窜起几十公分高,全体炮手此时全部单腿跪地,面向前方。那情景实在壮观。使得我们这些刚从学校走出来的学生真是大开了眼界。离我们最近的这门炮,有一个战士由于过分紧张,将炮绳挂在了一根铁梁上,命令一下,其他大炮全部怒吼了起来,只有这门炮却毫无动静,急得排长一个劲地埋怨,但为时已晚,那个班肯定要被扣分了。

  再一个阵地是高射炮群。一色的国产双管高炮,还有数不清的高射机枪。不多时,远方空中传来了清脆的哼哼声。一个不大的航空模型由远及近,将到头顶时,指挥员手摇红旗,顿时天空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朵朵灰色云彩般的炸弹炸出的烟柱。经过十几分钟后,又重新开始。此时指挥员宣布为电发火。五六门高射炮用导线连接,他手里高举一把手柄上连着导线的手枪,一声呐喊,扣动扳机,无数门高炮瞬间将无数枚烟花送上了天空,经过又一番连射后,演习胜利地结束了。

  不久,轮到了我们学生连实弹射击。我们每人发了一支半自动步枪。卧在战壕里,我尽力屏住呼吸,心想为消除紧张,我应在发令后尽快将所有的子弹打出去。开火的命令响了,我稳稳地握住枪,一口气把九发子弹都射了出去。在其他十几个人还没瞄好准的时候,我已经打完了。最后报靶,我两发十环,七发九环,成绩优秀,使我激动了半天。

  按规定,第二周我们学生连进行手榴弹实弹投掷。可是因故取消了。那是一天清早。早饭前,我照例在田里放水浇地。远处匆匆跑过几个战士,其中一个背上背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士兵,往卫生所跑去。原来是团部的文艺队今天早晨手榴弹实投。一个吹笛子的文艺队队员是个新兵,在投弹时,过度紧张,在拉环套在手指上后,吓得浑身发抖,手已经抓不住手榴弹了。手榴弹的重力把拉线拉断,手榴弹掉到了掩体里。在这万分紧急的情况下,在他身旁的两个老兵做出了不同的反应:那个带队的排长见事不好,情急间拣起手榴弹慌忙向掩体外边扔去。但是由于紧张过度,加之为时过晚,仅仅把手榴弹扔出掩体斜前方几米远的地方;另一个陪在身边负责记录成绩的老兵的反应则是慌了手脚,在生死关头,不管他人的死活,跳出掩体逃命。他不逃,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因为手榴弹已经被排长扔了出去。可是他这一逃,正好和排长扔出去的手榴弹方向一致,落点一样。只听一声巨响,把他炸了个正着,整个身体正好扑在了手榴弹上,没等送到卫生所,便已经气绝身亡了。

  他的死,对于连队是个耻辱。他是为了逃命而死的。这使得炮兵团的领导们处于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平时大张旗鼓地教导战士们学习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学习那种为了同志们,为了革命事业舍生忘死、舍已救人的精神。而此人又是入伍前唯一的已经身为共产党员、在农村民兵连当过指导员的先进青年。正因为如此,我见到他的父母来连队看望死去的儿子时,老俩口只有默默地沿着水渠散步,唉声叹气,相互安慰着。团部对此事没做任何宣传与说明。也正因为此次事故,取消了我们大学生连的手榴弹实弹投掷演习。

  我说过,我们班一共有11个人。班长是我的同校同学,副班长是北大毕业的,姓张,是江浙人。因为年龄大,个头小,加上农场我们那种乞丐般的打扮,我们叫他“老头子”。还有两个年龄与我相同,也是我的校友。其中一个是四川人,叫林世安。因为他长得娇小,眼睛很大,像个新疆人,人们叫他“库尔班”。另一个是南方人,叫汪铭祥。还有一个哈军工毕业的大块头,因为饭量大,人们叫他“大尉(胃)”。还有一个姓邢,是安徽工学院毕业的。其他人就忘记了。

  艰苦的生活中也有几个欢乐的小插曲。有一天,天刚下完雨,院子里到处是泥坑。老头子蹲在门口洗衣服,我趁他不备,抬起右腿想从他的身上跨过去,以此取乐。不想当我的腿刚跨到他身体的上方,他突然站起来倒水,正好把我绊得仰面朝天地向后倒去,我急忙转身前弯,虽然及时地避免倒地,可是披在身上的棉袄却正好整个掉在了泥水坑里。见此情景,人们无不笑出了眼泪,连我自己也笑弯了腰。还有一次早晨,大家正在吃饭,稀饭很热,用筷子一搅,不时地冒起几个气泡。因为“大尉”平时爱放屁,我就说了声:“哎呀,大尉钻到稀饭底下去了。”全班人,包括排长,一个个笑得喷饭。这是我制造的两个笑料,当时的场面至今不忘。另外还有一个令人捧腹的场面也是发生在大尉身上。当时每天都有个“天天读”。除了学习毛主席的著作外,有时还读些报纸上的文章。这一天学习,读一篇《解放军报》上的文章,由我们的“翻译官”读给大家听。他并不是学外语的,而是安徽工学院学工的。可是平时总爱研究些理论文章,所以人们叫他“哲学家”,又因为他人长得瘦,却戴了付大眼镜,很像电影里充当日本鬼子狗腿子的翻译官,所以又得此雅号。别人读报都是应付差事地随便读完了事儿;而这位哲学家却借机施展他哲学家的才能。他每读一段便耐心地讲解一番,听得我们烦得要死,可又不好打断他,因为他越讲越兴奋,忘记了我们都是大学毕业生,哪一个的理解能力都不比他的差,正在此时,大尉说了一句话:“听你这么一讲,我们可是明白多了!”顿时人们哈哈大笑,哲学家便突然就此打住--不念了。

  更可笑的是有一次演习。一天夜里,伸手不见五指。我睡得正香,突然紧急集合号响了。按规定,夜晚紧急集合不许开灯。人们赶紧起床穿衣服,打行李。我摸了半天才摸到了短袖背心,可是怎么也穿不上。你刚把它披到肩上,却怎么也找不到袖子,手一伸,它就像没有袖子似地滑掉了,慌乱中我放弃了穿背心的念头,直接穿上外衣,又三下两下地提上裤子,打上背包跑了出去。可是此时我是全连最后出来的几个人之一,好在连长没有说什么。他掏出一张纸大声念到:如何今夜一点钟在附近发现某些阶级敌人要来破坏我们的水坝;我们应如何勇敢向前,抓住这些敌人。队伍跑步出发了。途中这个背包开了,那个行李散了,边跑边拉着被子,提着背包,深一脚浅一脚地好不容易才来到了目的地--水坝上。突然间,远处响起了几声清脆的枪声。连长大声命令全体卧倒。我的心砰砰地跳个不停,根本就没想到那极可能是场演习。因为整队时连长照本宣科地介绍敌情,在实际生活中这本身就不可能发生。唯一的可能是他急切简短地直接介绍情况,口授任务。可是当时害怕得忘掉了怀疑任何情节,只是六神无主地随着队伍来到了这里。卧倒以后,我才想起一路上衬裤脱落在裤裆里,使我绊绊磕磕地对付到这里。趁此机会,我反转身体,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解开裤带,把衬裤提起来。这才发现衬裤穿反了,裤带无法系紧,只好撅起肚子,两手伸到后腰上,在背后把衬裤的带子系上了。“敌人”被很快消灭了,我们“凯旋在子夜”。可是,第二天早晨,我却又好气又好笑:那件该死的怎么也穿不到身上的背心,原来却是条毛巾。我说怎么会找不到袖子呢。但最惨的还是炊事班的一名战士。那天晚上慌乱中,他从上铺一头栽了下来,亏得没受什么伤,真是热闹的一夜啊!

  苦难的农场生活尽管乐趣不多,令人烦恼的事几乎每天都有。这长久的精神上的磨难,无论如何是用语言所表达不出来的。我不知道劳改犯们的生活比这还能苦上多少,反正我总觉得农场二年能挺过来,真正的劳改生活也不会比这难过多少。只是大部分人不会有那种机会去体验,也不会有人希望有那种机会。

  危及生命的那次洪水,使我终身难忘,但那是自己在全连战友之中,总有一种同生死共患难的伟大的感觉。觉得真地要从此失去了年轻的生命,那也是值得的。在那种气氛下,没有一个人面临死亡而痛哭,而绝望,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支撑着你走完人生最后几个钟头的路。可是另外一次的九死一生,却完全出于偶然,而且没有任何人知道。我自己有一天差一点葬身水底。

  那是炎热夏季的一个晚上,同学们到附近的一个水塘里去游泳,还有一些人坐在水塘边,把双脚伸在水里泡着,边聊天边乘凉。我一个人也像别人一样,脱光了衣服,下到水中,用在学校学会的侧泳在水中游来游去。不知不觉中,天已完全黑了下来,黑到四周什么也看不见了。此时的我也已经非常累了,因为我只学会了面朝一边的侧泳,其它的任何方式一概不会。我突然想到,应该赶紧上岸了。我心不在焉地朝岸边游去。游了半天还到不了岸,发现我记错了方向,可是岸在哪里,却一下子弄不明白了。四周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大部分的人都已经回营房去了。慌乱中我忘记了叫喊,忘记了一切。我盲目地东撞一头,西扑一下,越是心慌越觉得身体在不断地下沉;四肢本能地胡乱地拍打着水面,绝望的恐惧与濒死的挣扎使我耗尽了体力。心想这回可真地完了,一切的一切全完了。我还年轻,我还没有体会到人生的快乐,还没有机会品尝真正在社会上一个人去闯荡的滋味。正在我万念俱灰,筋疲力尽之时,手无意中触到了柔软的水草,脚挨到了坚硬的水底。我连忙爬上了岸,仰面躺在那里,让几乎离我而去的灵魂慢慢地回到我的身上,让那突然间变成了空白的大脑缓缓地恢复知觉,我终于战胜了死神,我又一次死里逃生!

  好久好久,我拖着战抖的双腿回到了营房,人们已经进入了梦乡。他们之中,可会有人想到,第二天的早晨他们差点儿发觉一个给人印象不深、满面愁容的同学已经悄然离开了人间?

  苦难的日子在一天早晨,突然结束了。

  那天清晨,既普通又平淡。大家正在洗漱。军区副司令员走了过来。因为他以前来为我们作过报告,所以大家都认得。他是个南方人,大个儿。五十岁左右。对我们大学生极其友好,很看重。他走到我们中间,还没容我们打招呼,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这次你们一定要走好,和部队的同志们搞好团结,站好最后一班岗。你们要珍惜这两年来的时光,走到工作岗位上后,一定要努力工作,发挥你们的才能,把国家建设得更强大!”一下子,我们全都愣住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刚才听到的话是真的。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发觉副司令员已经走了。我们相互激动地望着,双眼充满了喜悦的泪水。我们终于熬过了这将近两年的苦日子。心里一下子像打开了多年关闭着的窗户,精神为之一振。

  这天早晨,为了欢送我们,连队大排宴席。部队在我们学生连工作的同志,从营长到教导员,到文书、炊事员,人人心情激动。因为只有他们日夜地与我们在一起,只有他们了解我们这帮知识分子苦闷的心情;只有他们同情甚至可怜我们的处境。不过,他们每个人自始至终都有一个坚定的信念,那就是,我们是国家的财富,早晚我们这些衣不裹体、过早地衰老了的年轻人会成为国家的栋梁,成为他们一辈子都会敬佩的有知识的人。我们相对无言,我们热泪盈眶,我们难舍难分。由于心情过分激动,这顿饭我几乎一口也没吃下去。别人也和我一样,那么多的好吃的又原封不动地搬了下去。

  我来到了水田边,一块块地凝视着那撒满了我汗水的土地。此时它一片干土,来年战士们又会引来甜美的渠水,一片片绿油油的稻田又会发出那迷人的芳香。昨天还是无底深渊的这块土地,今天却又是那么令人恋恋不舍。那一排排整齐的营房,那一尊尊指向远方的大炮,那简易的舞台,那一排排摆放整齐的劳动工具,那被自己坐得闪闪发光的小橙子,我将永远离你而去。我将把你永远埋藏在心底;苦难,难忘的岁月,是你陪伴我度过了人生中最宝贵的一段旅程,是你把我送向那神秘的人生舞台。你给了我无穷的力量,你让我不再会惧怕任何艰难险阻,你使我懂得了人生是多么美好!

  女生排长随车陪送我们来到了益都火车站。她忙前忙后地帮我们发运行李,买好了车票。女同学们与她抱头痛哭,我们这些坚强的男子汉个个背转身去,不让泪水夺眶而出。

  汽笛一声长鸣,火车开动了,部队的战友们挥舞着双臂,满含泪水地与我们最后告别。“农场”这两个字将永远牢牢地印在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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