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民间文化,人人都知道要保护,甚至有越来越多的机构或人在大声疾呼。然而,应该如何进行保护?如何通过某种模式乃至是可复制的模式进行有效保护?如何通过保护民间文化的行动而为现实服务,再反馈到保护行动之中?其实,有许多有志之士正在进行有益的探索与实践,王中就是其中之一。
一
王中堪称是滕州地区的名人了,是很多滕州人口中的“老爷子”、“王教授”,是机关、企业乃至高校的座上宾。顾其一生,历经多次磨难,本该欣然安度晚年,但退休后的他一头扎进家乡的山水之间,遍访村夫野老,挖掘历史孑遗,义务研究发扬当地鲁班文化、土豆文化,并做了大量的“乡村记忆”工作。他谢绝了家乡人的酬谢,俭朴度日,为老家几乎倾其所有。
析其姓名,简洁且对称的笔画中似乎透着“中庸守正”的性格,但实际并非如此,王中一面是平易近人、爱开玩笑的“老顽童”,另一面却是一个极具棱角、从不低头的人,尤其对是非问题,他很执拗。在他的内心里,自己则是一颗深埋在这片土地里的“老土豆”,为一方百姓供给实用可口的“食粮”。
1941年出生于滕州市界河镇单马厂村的王中,17岁初中毕业后,回村里当扫盲教员、民办教师,办了乡村图书室,还写剧本、相声;1975年,因在农村文化站表现突出,他被选调到县里组织筹办文化局,担任创作室主任;1986年,被选调到省计生委宣教中心,从事人口文化教育工作。“我干了17年乡村和教育工作,12年文化工作,又干了15年人口文化工作。可以说,这一辈子基本上没离开农村文化。”王中说。
2001年10月10日,60岁生日当天,作为国家一级编剧的王中退休了。和他一起工作过的老伙计们退休后,往往会在省城逛逛公园、打打麻将、喝喝小酒,王中则觉得这不是他理想中的退休生活。“儿孙不要我养,我的退休工资也够我和老伴用了。我这个人乡土观念很强,没退休时就‘常回家看看’。退休了,我就想回老家滕州,继续做点文化上的事儿。”王中说。
说到滕州,不能不提墨家学派创始人、被后世尊称为“科圣”的墨子,以及中国能工巧匠的祖师爷鲁班,他们可是滕州人的骄傲。王中至今记得,以前的工匠们每年农历五月初七要休工一天,祭祀鲁班。鲁班的传说,在滕州人的口口相传中流传了两千多年。但之前的数十年间,尤其是在“文革”中,这个传说似乎渐渐在滕州人的记忆中消失了。“要是滕州人没有墨子,没有鲁班,就像家族没了家谱,还有什么说头?”王中说。
早在1991年,王中就创作了剧本《墨子救宋》,讲述的是墨子与鲁班联手“止楚攻宋”的故事。退休之后,王中得以腾出精力研究家乡的鲁班文化。他搞田野调查,走访乡民,通过传说寻找鲁班活动的蛛丝马迹;他实地查看碌碡堤、造磨处等身边的古迹,亲手触摸托载着千年传说的胜迹;他一头扎进书山文海,从古籍中找寻佐证其判断的章句。2006年初,王中收集撰述的第一批25篇“鲁班的传说”结集出版。2008年,“鲁班传说”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在这之后,鲁班文化在滕州乃至国内再次引起广泛关注。
王中不想把鲁班文化当成一个悬在空中的传说,而是要将文化寄寓在物质生活中。他亲自操刀鲁班文化公园的设计,让乡民在休闲踱步中体味老祖宗的智慧。在他的力推下,市区一条长约5公里的街道被命名为鲁班大道。他还主张并参与灵泉山上鲁班功德堂的建设,让华人世界的工匠们能够找到一个寄托精神的殿堂。一位台湾工匠来此瞻仰祭拜后唏嘘不已,交给灵泉山下一户人家1万多元,请其代他在逢年过节时给祖师爷上香。
“鲁班不像孔孟那么耀眼,但他一直被百姓称颂,就因为他的智慧、功绩体现在老百姓的生产生活中,体现在磨、碾、家具这些寻常物件上。”王中说,“鲁班文化的现代价值就是创新,而这正是我们的传统文化中一直被忽视的。”
二
王中的出生地单马厂村隶属界河镇,这里是全国闻名的马铃薯产业强镇,种有6万亩马铃薯。
在镇里的马铃薯文化主题公园大门前,一副“界河无界心无界,土豆不土土生金”的对联引人注目。王中说:“‘界河无界,土豆不土’是我提出来的,后来的土豆文化就这么慢慢做出来了。”如今,在界河镇,“种豆得豆,种德收德”、“厚德耕田,良心种地”这样的标语随处可见,界河农民不仅种土豆、卖土豆,还传播土豆文化。
王中刚回老家时,土豆种植规模不如现在这么大,也无所谓什么文化。但王中始终对土豆抱有特殊的感情:“儿子刚出生时吃不上奶,靠着地里长出的土豆才活了下来。”在饥饿的岁月里,农民靠土豆过活;在小康的日子里,农民靠土豆发家。王中找到镇党委、政府,提出把祖宅捐出来,并自掏腰包10万元创办土豆文化馆。如今,土豆文化馆的指示牌打在了国道上,成为当地乡土文化的一个标杆。
渐渐地,“界河土豆”的名气越来越响,规模越来越大,成为了全国知名的农产品品牌。只要打着界河的名号,本地土豆就能比外地土豆每斤多卖2毛钱,以至于很多外地土豆拉到界河来,变一下身份再卖出去。以亩产万斤来算,全镇6万亩土豆,在王中开创的“土豆文化”助力下,每年能为界河农民增收1.2亿元。
为了家乡的民间文化,王中可谓是不予余力,甚至不顾自己年事已高进行超常规“操作”。
为了往来方便,王中在退休后,不顾家人的质疑和反对,开始学习驾驶。“去驾校的公交车上,别人让座我不坐,就是为了看公交司机开车的动作。”就这样,他竟然在半个月内考上驾照。在往来济南与滕州之间的路上,王中总是带上稿纸、水壶,开车沿着104国道走走停停,边采风边思考,号称“运动式写作”。
在做学问上,他更是一丝不苟。曾在界河镇工作的陈凡锋,为了研究鲁班文化,与王中一起去龙阳镇龙山村搞田野调查。“到了那里,他仔仔细细地看遗迹,跟老百姓天南海北地聊天,一天就办了一件事。他这个执著的韧劲和认真劲真是不得了。”陈凡锋说。
其实,王中做过更“出格”的事。1963年冬,为了给家里人省出一口人的粮食,王中去闯关东,到黑龙江勃利县给人放羊。把羊赶到地里后,他就拿出从家里带来的四册《中国文学史》苦读,并拔出草芽夹在书中做标记。直至今日,这些书上还留有当年的绿色印迹。
王中认准的事,别人轻易改变不了。他写的文章,别人让他重写,但又驳不倒他,他就硬是不改。当年,他决心从学校回农村,别人不放行,他就大冬天不盖被子睡觉以示抗议,哪怕双脚冻伤了也不放弃,最终成功。王中出名后,想请他“撑门面”的人太多了,但王中不愿意去凑这个热闹,只要与文化无关的闲杂活动,他说不参加,就不参加。
这些年,给家乡做了这么多事,王中没要过一分钱。和王中一起搭档的画家王德超说:“他往返滕州济南,加油费、过路费没让别人掏过。”陈凡锋说:“来了多少次,只要一说给车加油,他就跟你急。”为了开展工作,界河镇政府曾考虑给王中配笔记本电脑、打印机,都被他拒绝了。这些年在老家忙活,别的没挣下,攒的尽是些车票、油票。
“我这一生当中,穷也穷过了,累也累过了,苦也苦过了,也就不怕穷、不怕累、不怕苦了。”王中说,“如果收了人家的钱,我就成打工的了,就是做交易了。不收别人的钱,我不高兴时还能骂上两句,不愿干就不干了。但收了钱,我的话人家就不愿意听了。”王中说。
其实,这些年王中不但没挣到钱,还尽往外掏钱了。鲁班纪念馆捐5万元,马铃薯文化馆捐10万元,鲁班文化公园再捐5万元……多年的一点积蓄,几乎都花在了滕州的文化公益事业上。他对此看得很开:“我那点工资,养活老两口足够了。”
在生活中,王中极其俭朴。在他的书桌上,一摞烟盒铝箔纸的背面都是字;笔筒里的铅笔用到最后成了笔头,他就装个套子接着用;用来装文字材料的纸袋是别人用过的信封。他身上的衣服、袜子、鞋,都是从儿子那里要来的;报纸也是从济南带来的,一看就是几天,连上面的广告也舍不得漏掉。
年纪越来越大,王中已不大开车,往返都是乘高铁。在滕州待上少则三四天,多则一两个星期,与家人也是聚少离多,在滕州的时间占了大多数。不过,家人很支持他,这让他很欣慰。
三
在无法阻挡的岁月面前,王中在竭力做一些文字、图像记录工作,以让自己的记忆成为大家共同的记忆。
比如,1938年3月15日界河镇北沙河村遭日寇血洗,83名村民惨遭杀害,王中的姑奶奶一家七口无一幸免。这些事,王中从小就听家人讲过,但他儿子这代人对此印象已经逐渐模糊了。“我们这代人再不记录,这段家仇国恨就没人记得住了。”2005年,在王中的主持下,北沙河惨案纪念馆在北沙河村落成,83名遇害同胞的名字清晰地刻在石制日历上。后来,这段历史被拍成了电影,得以被当地人世代铭记。
有关乡村的记忆是王中另一个想保护的宝藏。他说,乡村是炎黄子孙的老窝故土、血脉源头;记忆是我们赖以长大成人的乳汁食粮、密码宝藏;乡村记忆是祖祖辈辈的影子、延续文脉的影子,是“登山情满山,观海意溢海”的大写意。他总说,希望在田野上。
王中写底本,王德超、王珂据此作画,出版了一本《乡村记忆》连环画,其中描绘了120个传统乡村生产生活的场景,不仅包括民风民俗、民间艺术、服饰饮食、建筑景观,更包括民族精神、价值理念、优良传统、文化遗产等。
“原来的乡村注重人性,注重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传统的乡村中,人与人之间关系很淳朴,为生者庆祝,为死者哀哭。村民从小就教育小孩,不要摸鸟蛋,小鱼要放生。但过了很多年,这些记忆中的‘正能量’渐渐模糊了,这是不正常的。”王中说,“我们做‘乡村记忆’,就是要重回正常,反对反常。这也是我们的历史责任。”
说这话时,王中的一张方脸上架着一架黑框眼镜,中山装的领子笔直地立着,头发也很有精神地竖着。平时,他跟人闲聊中总是笑眯着眼,说到紧要事时眼睛就瞪圆了,嗓门抬高八度,手指也会不自觉地挥舞。在多数人面前,他展现的是柔性的随和和幽默,但在他真实的人生故事里,却充满了刚性的执着和坚强。
在退休后的十来年,王中帮老家催生了鲁班文化公园、马铃薯文化主题公园、鲁班功德堂、鲁班草堂等“两堂五馆”,编写了《鲁班的传说》、《科圣墨子》等4本读物,还兼顾着2份内部报纸、1个讲坛,并创作了地方柳琴戏《墨子与鲁班》。
这些事,王中说起来似乎轻描淡写,却凝聚着一位老人回报桑梓的赤诚之心,其中的冷暖苦乐也只有他自知。但王中显然乐在其中,他以龚自珍的“无双毕竟是家山”自比,以“梦圆家山风光好”评价其退休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