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陈立柱毕业后,被分配到临清一中当高中语文教师,因为工作成绩突出,平时又好舞文弄墨,不到一年就被调入金郝庄公社工作。
当时,教师也属于国家干部,而且调动工作是以工作表现和工作需要为主,我有多次被调到公社乃至县里工作的机会,但都主动拒绝了。陈立柱也劝说我至少可以到公社里工作,那样两人就会有更多的团聚时间。不过,我舍不得离开野村寨小学的孩子们,舍不得离开曾经收留我的奶奶庙,况且,陈立柱的老娘也不想离开自己的“老窝”。
后来,金郝庄完小与野村寨小学进行合并,我成为金郝庄完小的副校长,同时又是野村寨小学的校长并常驻;再后来,野村寨小学撤并到金郝庄完小,我才离开野村寨,那座泰山奶奶庙也恢复了原样。
应该说陈立柱还算有良心,他为我们补办了一场热闹的婚礼,甚至请来一整套的吹打队,唢呐、笛子、二胡、板胡、锣鼓一样不少,还特意请来几位闻名于当地的民间艺人,包括任官屯唱河北邦子的“小金牙”和金銮店唱豫剧的“小钢炮”,并把一辆牛车打扮成花车来接我这个新娘,一路吹吹打打,从金郝庄接进野村寨,引得十里八乡的村民前来看热闹。
要知道,那时正值知青大规模返城的时期,我的一些已经与当地农民结婚的同学甚至不惜离婚也要返回城市。我没有走,不但没有走,还举办了如此隆重的婚礼,不仅在当地老百姓中引起轰动,而且也引起上级领导的关注,一方面,在公开场合表扬我是扎根农村的典型;另一方面,在私下里都说陈立柱是深藏不露的能人。
我怀孕时,恰好是青黄不接的初春。
当年不像现在冬季也有新鲜水果蔬菜,尤其是初春,不论家庭经济条件好坏,只能吃自家储存了一个冬季的白菜、土豆、萝卜、大葱;水果只有比鸭蛋大不了多少的国光苹果,虽然失去水分而皱巴巴的,多数还有腐烂的地方需要用刀挖掉才能吃,即便如此,也不是家家都能吃到。
我因为怀孕害口得厉害,吃那些原本就没有了味道的冬储蔬菜就更加没有味道了。陈立柱非常着急,幸好鲁西平原上已经冒出各种各样的野菜,他一下班就骑上自行车去野地里采挖。不要以为挖野菜是个简单的工作,不仅需要去寻找,还要会分辨;不仅要分辨是否有毒,还要会分辨哪种好吃。而且野菜一般会贴地生长,又伴生着刺手的蒺藜,所以,这是一种既要技术又要体力还要智慧的工作。经过试吃,我特别喜欢一种当地人叫“透透酸”、学名叫酸模叶蓼的野菜,这就更加重了寻找和采挖的难度。不过,陈立柱乐此不疲,每次都会采来一篮子。后来我才知道,这种“透透酸”还是一味中药,具有利湿解毒、散瘀消肿、止痒的功能。
那年,我生了一个儿子,谁看了都说是和陈立柱用一个模子做出来的,太像了。为了给儿子起名可是费了不少心思,最后决定叫“陈延邦”——延续陈家香火和国家兴旺的意思。当时,国家正在大力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而老百姓把这种形式笼统地叫作“大包干”,下发的文件和媒体上则称之为“包产到户、包干到户”,陈立柱的老娘就给孙子起了小名叫“包产”,既符合国家号召,又有多为陈家生产孩子的意思。
那年,我28岁,他24岁,也就是1982年,正值中央提倡“干部四化”(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并写入了党的十二大通过的新党章。
陈立柱作为县里的“第三梯队”成为预备干部的重点培养对象,在1984年全面取消“公社”改制“乡镇”时,他被提拔为乡委副书记,平时参加会议的次数更多了,干部培训、出差参观学习的机会也多了。
那次他从上海出差回来,除了给孩子买了公鸡啄米玩具和大白兔奶糖,给我买了一件“的确良”衬衣,他则是穿着一件新夹克和一双新皮鞋回来的,虽然下身仍穿着出差走时的中山装裤子,不过,这一身衣服再配上他张故作成熟却稚气未消的脸,确实显得英俊了许多。但是,我仍从不应该乱花钱给我买衬衣说起,一直说到他不应该穿这种时髦的衣服,虽然在大城市已经流行起来,但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太乍眼了,如今当了领导干部更要注意个人形象,等等诸如此类的。我明显看到他眼神中的失望和失落,但没有反驳我,只是说出差赶路累了,然后洗洗就睡了。
其实,我是真心为他好,平时从来不让他干粗活,尽量让他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一旦有头痛脑热,都是由我亲手照顾,就算是他自己能吃药,我也非要喂他,以免他忘记吃或嫌苦;让他上床休息发汗之前,我会先用自己的身体把被窝捂热,还会把他搂进怀里,等他身体冒出微汗后才去上班或干家务。平时我叮嘱他最多的就是要注意个人形象,注意与上级和下级的关系,要表现得成熟一些,要不断要求上进,争取有更好的发展机会,比如谁谁谁不到一年就由副转正了,比如谁谁谁不到半年就调到县里更重要的部门。有时,我去开会或在街上遇到他的领导或下级,总会闲聊一会儿,问问他的工作表现,请领导和下级多多帮助和支持他,如果有什么不便当面批评他的就先给我说,等他回家时我再教训他……
后来我也在反省自己,尤其是在与陈立柱的那次深谈之后,他说我管他管得太多了,让他在领导和下级面前抬不起头。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是1988年4月6日,也是在我证实严小红怀孕而且是陈立柱的孩子的当天。
我确实管陈立柱管得太多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刚到野村寨时是国办教师,他是代课教师。我比他大4岁,从年龄上是他的姐姐,后来帮助他补习高中课程,又是他的辅导老师,再后来是他代课所在学校的领导,等我们有了孩子,甚至对他有点像养孩子那样在养。我想,是我给他的压力太大了,尤其是让他在家里没有感到一家之主的尊严,在外面又被上级和下级取笑。所以,他要用行动证明些什么,而且是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
他与严小红相识是在五年前。那是1983年,儿子只有1岁多,我的工作又很忙,可以说家里家外忙成一锅粥。陈立柱也很忙,因为他被上级组织部门列入重点培养对象,所以要有更上进的表现。终于,他在年底被选送参加正式提拔前的党校学习班,严小红是他的同班同学。
严小红当时是临县国营棉纺厂的技术员,并且是厂团委书记,组织活动的能力比较强,还特别能歌善舞。她在上中学时,就能把《红灯记》的李铁梅、《林海雪原》的小白鸽、《白毛女》的白毛女表演得惟妙惟肖,还没毕业就被县棉纺厂特招进厂,曾经代表县里参加地区举办的工农兵革命样板戏汇演;在“支农”活动中,她率领演出小分队深入到田间地头进行宣传鼓动,用现在的话就是一时成为当地的“超级明星”。
我曾经特意去党校看望陈立柱,顺便带些日常用品和吃食,也就见到了他的同学们,包括严小红。可以说,那个学习班汇集了我们那个地区的青年精英,个个朝气蓬勃、英气焕发,陈立柱在里面根本不显眼,只是因为吃苦肯干才被选为党小组的生活委员,平时主要是为那些一心想干出一番大事业的同学们提供后勤服务。说实话,这让我放心很多,也就散发了更多的吃食给他的同学,并请他们多多帮助陈立柱。那些女同学包括严小红虽然客气地接纳了,但我能感觉到她们的眼神中对我的这种“俗套”有很多不屑,这让在一旁的陈立柱很尴尬,也让我更放心了。
没想到,陈立柱和严小红最终还是走到一起了。
八
据我事后了解,原本严小红根本没看上陈立柱,甚至有些看不起他的唯唯诺诺,她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党校新调来的一位教师身上。那位教师很年轻,根本抵挡不住严小红的攻势,两人暗中建立了恋人关系,甚至发生了性关系,这肯定瞒不住朝夕相处且多数已有家庭的同学们。就算是现在“师生恋”也是被禁止的,更不要说当时的党校。然而,这种事传扬出去肯定会有损学校形象,所以那位教师很快就被调走了。针对严小红,一是要按照程序做思想工作,党小组没人愿意出面干这种事情,就指派了陈立柱;二是在她的人事档案中记下一笔,这让她以后的仕途屡遭不顺。
学习班结业后的两年间,他们那一期的学员几乎全部担任了乡镇的主要职务,有的甚至升任到更重要的岗位,只有严小红只是因为一个偶然机会,才被任命为县棉纺厂的副厂长,主管又脏又累的生产业务。
那时,国营企业正在深化改革,逐步实行“承包经营责任制”、“厂长(经理)责任制”,提倡“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的市场经济,这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社会经济繁荣。不过,必然就遭遇到生产物资短缺的瓶颈,各地随之出台五花八门的保护措施,严防本地的生产物资外流,进而更加重了供不应求的态势。
严小红为了采购棉花四处奔波求援,其中自然就找到已经是乡委副书记的陈立柱,虽然他没有分管农业,也没有分管商业,但竭尽全力做了协调工作,甚至把邻近乡镇也协调了。这件事很快就被县长知道了,在全县干部大会上严厉斥责陈立柱是“吃里扒外的卖国主义”,并责令他负责把外流的棉花追回来。
陈立柱不得不骑车到临县找严小红,那个县的县长得知后,特意到棉纺厂把他请到县招待所,由严小红作陪把他好好地招待了一番。当时的招待很简单,除了一盘花生米、一盘炒鸡蛋、一盆炖肉烩菜之外,就是灌酒。等陈立柱晕头转向两手空空地回来后,又被县长臭骂一顿,责令必须追回来。
其实,两位县长彼此很熟,在去地区开会时也经常碰面,可是都心照不宣地避谈此事。这就苦了陈立柱,来来回回跑了近一个月,最终把那个县的县长逼急了,将酒杯一墩,骂道:“你让你们县长来找我,先跟我谈谈明年春季浇水的问题。真是给他脸不要脸了!”
那个县在我们县的上游,灌溉农田的河水是从他们那里流下来的,平时还没什么,只是每到春季灌溉时节需水量大增,上游势必要截流,虽然上级进行了协调并作出放水量的相关规定,可是绝大多数农户甚至彻夜不眠加紧灌溉,当地干部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往往一夜之间下游就变成了涓涓细流。每到这时,我们的县长不得不亲自前去协调,甚至指派干部去那里驻扎协调。两位县长一开始看似避而不谈棉花的事,其实是在以打冷战的形式相互试探虚实和底线。结果是,那位县长看似是在破口大骂,其实是在表明态度:明年春季灌溉的问题好商量。
果然,第二年我们的县长只亲自去了一趟,就把灌溉水量的问题解决了,并顺理成章地指派陈立柱驻扎在那里进行督导。就这样,陈立柱和严小红也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这件事,发生在1987年。
这种事,妻子总是最后知道的那个,而且是他们实在瞒不住了,因为严小红怀孕了。当时,严小红已经结婚,那年代也没有DNA检测这回事,如果严小红死不承认也没事。问题是,她在党校那段“绯闻”一开始就闹得风言风语,在随后的工作中,即便是正常的工作关系,大家也会躲躲闪闪甚至避之不及,所以她就选择下嫁给本厂的一名技术员以避口舌。可是,她的心境依旧高远,总想干出一番大事业,从心里看不起自己的丈夫,两人新婚不久就分床而睡了,她甚至以工作忙为由常住办公室。也就是说,两人很长时间就没有了性生活,此次严小红居然怀孕了,再老实的丈夫也不会容忍的。
这种事如果放在现在,随便找家小诊所就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可是,那时虽然已经改革开放,但医疗体制改革还处在试水阶段,个体诊所只在大城市刚刚出现,经营范围仅限于治疗常规疾病。而且,对生活作风方面仍然抓得比较严,有的地方甚至因为私自办舞会而被按照流氓罪处理。至于私自堕胎或流产,在当时处罚得非常严厉。所以,只能去正规国营医院,不仅要有丈夫陪同,还要到单位开证明信。那时,对介绍信或证明信的管理也很严格,不仅每页都有编号,而且必须留有标注事由的存根,公章更是由专人管理和使用。
纸,终于包不住火了。
严小红本想主动求得丈夫的原谅,还指天发誓地表示,以后一定要好好跟他过日子。谁承想,积怨多时的丈夫终于爆发了,他没有动手打人,而是按照“文革”时期的思维,写了一张大字报贴在厂门口,声称要与严小红彻底决裂,并扬言一定要揪出破坏他们家庭的幕后凶手。虽然严小红缄口不说“凶手”的名字,但风言风语指向的是陈立柱。陈立柱得知事情闹到这种地步,不得不主动向我坦白。
其实,我之前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甚至在陈立柱被派驻临县时曾特意去看望并留宿过,还和当地的干部一起吃过饭,用现在的话就是申明“主权”,但终归不能天天把他拴在裤腰带上,所以只能事事从好的一面去想。谁知竟然闹出这么大的事情!
看到他从未有过的惊慌沮丧的样子,我是既恼怒又心疼,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一切,因为我不能失去他,我们的孩子和他的老娘不能失去他。所以,我给他定下“以不变应万变”的应对措施。其实,也只能这样静观事态的变化了。
然而,事态在不断恶化。严小红的丈夫虽然没有从她口中问出“凶手”的名字,但已经从风言风语中认定是陈立柱,他没有选择直接找陈立柱进行对质,而是以了解“凶手”到底是谁为由,从严小红近前的朋友、同事、领导开始询问,并且不断扩大范围。我的朋友也在不断把相关消息偷偷告知我,还说那人的做法太阴毒了,不仅能够最大范围地败坏严小红的名声,而且早晚会找到陈立柱。
陈立柱也应该听到了传言,我明显感觉到他的思想压力越来越大。我当时反而希望严小红的丈夫尽快找上门来,不管闹到什么地步,只有早发生才能早了结,然后我和陈立柱就可以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最终,严小红的丈夫没有找上门,因为陈立柱出事了,是车祸。等我从济南母亲的葬礼匆匆赶回来时,他已经被送进太平间。事后,有人说那辆外地的大货车开得太快了;有人说那个司机坚口说是陈立柱故意拐弯撞车;也有人说肇事司机当然要推卸责任了,主要是因为那辆货车超载也超宽,所以刮倒了陈立柱;还有的说,如果是被刮倒的,一般自行车不会被压到车轮下,只会压到人……反正,人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