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 文
壹
一个来自城市的50后女教师,扎根在中国农村数十年;一个来自美国的10后老太,数十年后落户在中国农村;一群来自中国农村的80后、90后女孩,怀揣梦想走进城市而遭遇现实。以她们为代表的女性见证了中国的过去,也在创造着未来。
01章 乡村女教师:不仅是为了曾经的誓言
她是一名50后,上世纪70年代“上山下乡”的女知青,后来成为一名乡村女教师;她曾经有返城作一名城市人的机会,但最终选择了放弃,并坚守着当年“扎根农村”的誓言,成为一名有着40年乡村经历的“新农民”。这是怎样一段平凡又不平凡的经历?那就倾听一下她的讲述吧。
一
那一年,我毕业分配到济南市千佛山小学当了一名教师,可以不去“上山下乡”,可是我却想办法搞到了特批,因为我要学习邢燕子,决心在农村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那一天,红旗招展,锣鼓喧天,我穿着一身绿军装,戴着绿军帽,和战友们攀上绿色的解放牌大卡车,我们胸前戴着大红花,高呼着革命口号,频频挥手向亲人们告别,一街两巷的人为我们送行,就像当年欢迎解放军进城一样。
经过4个多小时的奔波,中午时分我们来到临清县,又坐上小驴车赶到金郝庄公社。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其他战友都下到知青点,只有我被送到偏远的野村寨大队,因为那里的小学缺少教师,而我又曾经是一名教师。
小驴车沿着古运河的堤岸走了好长时间才来到野村寨。在大队部,一个自称大队长的人接待了我,从他半结巴的口中,我才知道了“野村寨”的来历。
野村寨背河傍庙,背的河就是这条运河,傍的庙是一座奶奶庙,据说是泰山奶奶庙。相传在明朝初期,泰山奶奶在阴历三月三要回娘家,就从这条运河过来,船到金郝庄登岸换轿,八抬大轿抬到当时还不叫野村寨的野村寨,也就是泰山奶奶的娘家。那时候,这里林高草密,常有歹人出没。那年,泰山奶奶回娘家时遭遇歹人,虽然最后把歹人给灭了,可她老人家还是被吓出一身冷汗,顺口说了一句:“这地方真野呀!”在当地俚语中,这个“野”是不安全的意思。后来,葛、刘、陈三姓筑寨自卫,又有董、贾、田三姓由山西洪洞县迁此定居。渐渐的,“野村寨”的村名就传播开了。
我要上课的教室就是泰山奶奶的庙堂,在“破四旧、立四新”时把泰山奶奶庙给“破”了,然后“立”起了这所小学校。可是,全学校没有一张课桌,只是在庙堂里垒了4排土坯矮墙。
我只能用“矮墙”这个词汇来描述,否则现在的年轻人很难想象出是什么样子。那矮墙有1米高,上面用泥巴抺出一个平面,大约有40厘米宽,再铺了一层厚厚的毛头纸,和草纸差不多,只是稍微白了一些,没那么黄。严格地讲,不是铺上去的,而是糊上去的,用浆糊糊上去的。这4排矮墙就是4排课桌,一排课桌坐一个年级,4排就是4个年级。櫈子都是学生自带的,有板櫈,有圆櫈,也有马扎子。讲台也是用土坯垒的,两层坯有20多厘米高。讲台上的讲桌当然也是土坯了,有1米多高,桌面也是用毛头纸糊的。再说那黑板,我认真研究了半天也没弄明白,只好问陪我一起来的大队长。他“嘿嘿”地笑着说,是用门板做的,从他家卸下来的门板,然后找来木头烧成黑炭,再把黑炭碾成面儿,用水稀释后刷到门板上,就成了黑板。
在泰山奶奶庙也就是教室左右各盖了一间土坯房。其实,就是利用奶奶庙的山墙,再垒出三面墙,留出窗户和门,在顶部搭上厚厚的麦秸,再抹上泥巴。东边那间是教师办公室,西边那间原本是仓库,如今做了我的宿舍。
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想哭,我真的想哭,我真的没想到这里会简陋到这样。可转念一想,我既然选择了“上山下乡”怎么能打退堂鼓呢?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就是要滚一身泥巴,炼出一颗红心!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就是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连死都不怕,还怕苦吗?还怕这里的条件差吗!我,杜书香决不会打退堂鼓,决不当逃兵!
按照大队部的安排,我在陈立柱家搭伙吃饭,大队每月给他家一些补贴,我记得是10斤粮食,粗粮、细粮各一半,还有2两油、5块钱。我的粮本定量是28斤,也是粗细各半,全部入伙,每月再交给他家5元伙食费。
用小毛驴车从公社把我接到野村寨的就是陈立柱。那时候我21岁,他只有17岁,在我眼中也就是乳臭未干的样子,不过个头却有一米七高,后来他又长了近10公分。也许是只顾长个了,那身段有点苗条,像姑娘一样,身上没有多少肉,体重也就一百来斤吧;眼挺大,双眼皮,鼻子是个鹰鼻,这有些独特,有点像外国人;穿的是一身老粗布,应该是他娘用织布机织的,上身是白色的半截袖褂子,下身是黑色裤子;头上扎了一块白羊肚毛巾,这么热的天也扎着。
我当时还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后来他成了我的丈夫。
他引起我的注意是在来野村寨的路上。当时天气很热,在公社等分配时喝了很多水,再坐上小毛驴车一颠簸就特别想解手。这荒郊野外的,又是在河堤上,赶车的还是一个小伙子,就望着他的后脑勺犹豫了半天也没好意思张开嘴。正在我忍无可忍的时候,一直坐在车辕上的他突然跳下车,跑两步上前拉住小毛驴,两眼望着河堤外,用鞭子指了指身后,虽然没有说话,我也能明白他的意思,连忙跳下车,一溜小跑地跑进河堤内的一片草丛中。
后来我一直很纳闷,他在前面赶车从来没有回头看过我一眼,怎么知道我要解手?直到新婚之夜我问起来,他才说当时为了我坐着舒服,就事先在车厢里铺上厚厚的麦秸,当我辗转反侧时,他听到了麦秸被碾压的声音。
在大队部报到后,又是他把我和我的行李送到学校。
我的宿舍就是奶奶庙西面的那间土坯房,里面有1张三屉桌、1个板櫈和1张床。床是用门板支起来的,一坐上去就摇晃,还发出“吱吱”的响声。我并不怕在陌生的地方睡觉,也不特别担心这床会塌掉,主要是这“吱吱”的声响,如果在深更半夜一翻身……想想都会令我毛骨悚然。陈立柱似乎看出了我的忧虑,二话不说扛起那块门板就走了,没过多久,他扛回来一张床,一张竹床,用木条钉的框、用竹条编的芯的那种床。
床是解决了,接下来我又开始担心那门。严格地讲,那不应该算是门,虽然有一块门板,却没有门框,把门板挪开就算是开门,挪过来靠上就算是关门。虽然说风刮不倒,不过只要来个猪拱门,就直接进到屋里了。又是陈立柱,二话不说在门里的两边各埋上一个木桩,把门板卡在木桩与墙壁之间,再顶上一个顶门杠,就算是有人想闯进来,一时也打不开。
接着是窗户,其实也就是21吋电视屏幕那么大,上面糊了一层毛头纸。陈立柱用树枝进行了加固,挡在毛头纸的里面。最后,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小声嘟囔了一句:“这样就安全了。”等我想道谢时,他已经走远了。
虽然房间不大,行李也不多,不过也要装扮打扫一下,尤其是靠床铺的两面墙要贴上报纸,以免蹭上墙灰。报纸是我经过挑选带来的,不能用头版和二版,因为那上面会有领袖像和重要的社论。图钉也是我带来的,把报纸钉上去就行了。其实,报纸和图钉是我妈让带的,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对的,因为村子里没有报纸,公社里有报纸却轮不到我们拿。至于图钉,那是因为农村的土坯墙刷不上浆糊,只能用钉子或木楔钉。相比之下,用图钉最方便。
等我收拾妥当走出房门时,迎面看到陈立柱走过来,在他的身后,也就是离我的住处不远的一块农田上出现了一个窝棚。在我来时的记忆中,绝对没有这个窝棚,再看陈立柱满脸的汗珠、脏兮兮的双手和沾满泥土的双脚,就知道那个窝棚是他刚搭起来的。
窝棚很简陋,先用两根棍子扎成一个三角架,一共扎2个,分别相距不到2米插到地面上,然后在上面架上一根长木棍作横梁,形成一个窝棚的大架子,然后把玉米秸和高粱秸搭在四周作围墙,里面铺上麦秸和干草,再铺上一块凉席。这种窝棚在北方的秋收时节很常见,是农民为了看护即将收获的庄稼而临时搭建的。不过,在这时候搭建窝棚就有点早了。
还没等我想明白,陈立柱已经走到近前,摆了摆手说:“走吧,回家吃饭吧。”然后,转身独自走了。
他说的是“回家吃饭吧”,说得那么自然,好像他说的那个地方就是我家似的。仔细想想也对,如今我已经落户在野村寨,而且被安排在他家吃饭,哪里有饭吃那里就是家——他家,也就是我的家。
陈立柱家住在村南头,从泰山奶奶庙顺一条胡同往南走,走到顶头往西拐,路南是庄稼地,路北是半米多高的崖,崖上是一处处农家院。他家有一个大院子,半人高的院墙,三间北屋,东边是羊圈,西头是厨房,厨房里盘着一个大锅台。北屋里也有一个大锅台,锅台连着一个大通炕,炕上铺着金黄油亮的凉席,一家人就睡在这个大通炕上。夏天做饭用北屋西头厨房的锅台,冬天冷了才用北屋里的锅台,一天三顿饭再加晚上专门烧的一把火,会把那个大通炕烧得热热的。
陈立柱没有爹只有娘,他娘是个小脚老太太,虽然没有什么文化,说话却从来不住嘴,而且是一句套一句,让我不知如何是好。自打一进门,她的眼睛就没有从我身上离开过,一边看还一边笑,一边笑还一边问,叫啥名呀?我说叫杜书香,她就说这名字忒好听了,不像咱乡下叫猫啊狗啊的,俺也没个名,村干部都叫俺陈李氏,你叫我大娘就行了。又问多大了?我说21岁,她说这岁数好,21岁了有没有婆家啊?我说没有,她说没有好、没有好。她也没说为啥好,转身掀开锅盖,变魔术似的端出一碗黑乎乎的包子和一碗同样黑乎乎的面条,面条里卧两个白花花的鸡蛋。她把两个碗摆到我的面前,催促道:“快吃快吃,这是俺刚包出来的蒜苔猪肉馅大包子,好吃着呢。”
看着眼前黑乎乎的包子和黑乎乎的面条,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并不是因为包子和面条的颜色,再黑也是用白面做的,或者至少里面有白面。虽然大娘的手很快,躲躲闪闪地掀开锅盖又快速盖上,不过我还是看到笼屉上有几个玉米面窝窝头和半碗咸萝卜,笼屉的下面肯定是地瓜玉米糊糊。我怎么好意思吃啊,就坚持和他们平分着吃。经过几番推让,才总算把饭吃了。直到我走出家门,大娘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