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85年1月
审判长宣布:“下面,由被告人作最后陈述。”
他猛地抬起头,哀凄的眼神中掠过一线亮光:“我请求法庭把我押到一个可以继续我的冶金研究的监狱去!”
刹那间,法庭陷于静默,掉根针似乎也能听得一清二楚。随后,旁听席上突然响起一片轻微的叹息声,夹杂几声轻轻的啜泣……
从书记员到助理检察员到检察员,我出庭不下百次,听被告人的最后陈述也在百次以上,但是,只有他的这句最后陈述像烙铁一样深深烙在我的记忆里。
他叫张海林,24岁,北京某学院冶金专业在读研究生。再过半年,他就可以拿到硕士学位了。生活,会像铺满鲜花的跑道向他敞开,他可以尽情地展翅,尽情地驰骋,尽情地实现他要当一名工程师或是科学家的梦想。然而,他怎么会坐到被告席上,他为什么要断送自己的大好前程,他究竟是怎么了?
提讯室里,我曾经这样一遍遍地问他。很久,他都沉默不语。
他是因为犯盗窃罪被逮捕的,他盗窃的物品主要是自行车10多辆,还有同学们的计算器、计算尺等学习用品,他是在销赃自行车的时候,被蹲守多时的公安民警现场抓获的。
拘留后,他不仅交代了盗窃、销赃自行车的作案过程,而且还主动坦白了他盗窃同学学习用品的犯罪事实。看得出,他不想作任何的抵赖,更不愿意有所保留。他甚至给我留下这样的印象,似乎只有把所有的犯罪行为都说出来,他才能获得某种精神上的解脱。
恩格斯曾有这样一段论述:“在社会历史领域内进行活动的,全是具有意识的、经过思虑或凭激情行为的、追求某种目的的人,任何事情的发生都不是没有自觉的意图,没有预期目的的。”也就是说,人的有意识的行为,都是在一定动机的推动下为达到一定目的而进行的,合法行为和非法行为概莫能外。张海林的盗窃行为必然受制于他内心深处的某种需求。虽然这并不影响对他的起诉,但是,因为他的沉默,我更想探个究竟。
在公安机关的预审卷宗里,这方面的讯问也很少。记得有一次,预审员问他,为什么要盗窃?他的回答很简单:“想弄点钱花。”难道,他是因为贫困?
我又查阅了他的家庭状况,他出生在沈阳市一个普通工人的家庭,母亲身体不好病休在家,父亲在某工厂当工人,弟弟是学徒工。这样的家庭应当是不富裕的,但是,也不至于靠偷盗维持生计,更何况他还在接受高等教育。
于是,我决定暂停对他的讯问,去他所在的学校了解一下他的在校表现。他的班主任是位40岁左右的男老师,他满脸惊讶地对我们说,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张海林怎么会成为盗窃犯呢?然后,他一脸惋惜:“唉,再有半年他就毕业了,太不应该,太不应该了!”谈到张海林的在校表现,老师的回答依然是预料中的:他性格内向,学习努力,经常泡在图书馆里,属于那种爱学习的好学生。
我问:“在校期间,有没有发现他有反常的表现?”老师回答,没有。“他有很要好的同学吗?”我又问。老师迟疑了一下,还是说,没有。
表面看,张海林是一个“好学生”,但是,他封闭自我,和同学们很少交流,这是不是也为他走上犯罪道路埋下了一个心理上的伏笔?
几天后,我准备再次提讯张海林的时候,一个意外的消息传来:“张海林的父亲到北京了。”真是天助我也!凭借父子之情,我想,张海林也许会说出个中原委。
张海林父子俩很相像,都是一样黝黑的皮肤,中等的个头,结实的身板。他的父亲大概也就50岁出头,头发却已经白了许多,满脸都是岁月的风霜刻下的皱纹。他的眼睛通红,额头上的青筋清晰可见,他连水也不肯喝一口,就操着满口的沈阳话问我:“海林他咋整的?做了小偷了?”我在沈阳当过兵,听到熟悉的“乡音”顿时有一种亲切之感。我冲他点点头,是啊,你的儿子他犯了盗窃罪!我简要向他介绍了案情。
老人的脸立刻黯淡了。我请他喝水,他烦躁地推开。他两手抱着头,喉咙里发出很粗重的喘息声。我感到,他是在倔强地控制着自己一触即发的伤感。也许,他是不愿意在一个比他年轻许多的女人(尽管我是女检察官)面前流泪?
我站起来,走到窗台前。窗外,北风呼啸,寒气袭人。
“为哈(二声)?他为哈(二声)要偷人家的东西?”身后,老人在问,声音是颤抖的。
我转过身,迎着那两束迷惘的目光:“他没有说,我们也很想知道!”
“我娃不应该呀,他每次给家里写信,都告诉我们他很好呀。他知道的,他上学的学费和所有的花销,都是我和他弟弟蹬三轮车给人家运货赚来的呀!我们供得起他,供得起他呀!……”老人叨叨着,我的鼻头一阵发酸。
眼前,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老人家顶着烈日迎着狂风在街上挥汗如雨地蹬着三轮车,再苦再累,他依然笑容满面。因为,他有一个正在读研究生的儿子;因为,他的儿子会给他带来一个最美的希望;因为,将来儿子毕业了,他和孩子的妈妈就有福享了……可是,当这一切都像泡沫一样破灭的时候,他老人家还蹬得动吗?我不敢想下去……
根据规定,在起诉之前,一般不允许被告人与亲属会面。我只好对老人说,您有什么话要告诉被告人,我替您转告。
他好像一下苍老了许多,背也弓了起来,他摇摇头,吃力地站起来,转身往外走。他的脚步在地上拖着,痛彻心肺的绝望巨石般坠住了他的双腿。我想去送他,可是,他连连摇头,分明又是对我的拒绝。
望着他佝偻的背影,我突然察觉到,他居然没有一句对儿子的抱怨。难道,他也认为儿子的“变坏”另有隐情?
第二天,我再次提讯了张海林。当听说他的父亲来过时,他的脸痛苦地扭曲着,眼眶里渗出了泪水。我怒视着他:“知道你父亲问我的第一话是什么吗?”
“是,是什么?”
“他问你为什么要盗窃?你应当知道,你父亲和你弟弟每天蹬着三轮,顶着狂风,迎着烈日,供你上大学读研究生,他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你不好好读书,不想着报效父母,反而盗窃犯罪,难道你心里就不愧得慌!”我的“老毛病”又犯了,一通“机关枪”向他射过去。
他平静地看着我,缓缓地抛出半句话:“正是因为他们!”
“什么?”这回轮到我惊诧了。
他把头转向提讯室空荡荡的白墙,面壁似地道出他走向犯罪的第一步……
去年放暑假的时候,他的父亲给了他80元钱的生活费,这是父亲和弟弟蹬三轮挣的血汗钱。他把带着父亲体温的钱仔细地装进上衣口袋,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将来毕业后一定要找一份好工作,让父母和弟弟都能享上福。登上回北京的火车,他的眼前总是闪现出父亲和弟弟辛苦劳作的身影,他下意识地一次次摸着那80元钱,亲人的期望暖遍全身。哪曾想,天杀的小偷,偏偏盯住了他的上衣口袋。一觉醒来,他发现上衣兜瘪了,80元钱不翼而飞,他的脑袋“嗡”地一阵轰鸣,他像木雕石刻般地坐在火车上没有动,直到列车员冲他吼了一嗓子,他才如梦方醒。天!如果真的是一场噩梦该多好!
拖着沉重的步履,他走回了学校。因为精神恍惚,他差点被一根晾衣服的铁丝刮着,忿忿地看着横亘在自己眼前的铁丝,真想一把把上面的衣服全都撕成碎片。但是,他没有那样做,却鬼使神差地从上面取下一件还没有干透的军绿色上衣,他左右打量着,没有人,他把衣服套在了身上。
说到这里,他转过脸,表情木然地看着我:“这就是我的第一次盗窃。”我听出他的“话外音”,就是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好学生”张海林了。
或许,从好学生到盗窃犯,也就是一个错步。
我仔细地端详着他,相貌平平,眼睛不大而且无神,嘴唇厚厚的,脸部的线条有些生硬,一看就属于那种寡言少语的人。很难想象,他笑起来会是什么样?
“你可以把丢钱的事告诉你的父亲呀!”我盯着他的眼睛说。
“不!我宁愿偷,也不愿意告诉他们!那80元钱,是父亲和弟弟流了多少汗吃了多少苦才一点一滴挣来的,我没脸再向他们伸手要!没脸啊!”他僵直的声音里带着哽咽。
“可是,你走到现在这一步,不是更让他们伤心?!”我没有同情他。
他的脸色灰暗下来:“我承认,我有侥幸心理。”
“既然你尝过被人偷窃的滋味,就应当知道,那些丢了自行车和学习用品的同学会有怎样的心情,你怎么下得去手?况且,你是一个受着高等教育的人,明知自己的行为是犯罪,你的良心就没有一点自责吗?”我不依不饶地追问。
“他们?对他们来说,丢一辆自行车、丢一把计算尺算什么,他们的父母有的是钱。他们下饭馆吃一顿,就顶我一个学期的生活费!”他一脸的忿忿不平。
原来,他是以这样的心态使自己的心理平衡的。
我想起古人的教诲:“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些古训说起来容易,而真要身体力行可能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你现在后悔吗?”我还想进一步了解他。
“后悔,当然后悔!可是,这个世界有卖后悔药的吗?”他苦笑着摇摇头。“知道吗?”他望着我,“我曾经想歇手不干的,但是,你知道物理学的惯性吧,一次次得手,渐渐形成了一种惯性,我停不下来了。”他突然咬住自己的下嘴唇。
“那你最初为什么不说?”我很“残忍”地打破沙锅问到底。
“因为,因为我也有自尊心!说出这一切,无异于我赤裸裸地站在你的面前!”他瞪着我,声音里似乎有一种野兽困斗的成分。
我无语,但是我回复他的眼神里包含着歉意。
我示意书记员把他送回暂押室。他站起来,看了我一眼,居然有一瞥柔和的闪光。
回到办公室,我给他的班主任打去电话,说了他盗窃的起因。电话线的另一端出现了一分钟的空白。也许,班主任已经意识到我打电话的真正用意。他说:“开庭的时候,我会安排同学们去旁听。”我挂断了电话。
我们的学校在给学生传授知识的同时,是不是忽略了一些更为重要的东西呢?比如,如何做人?如何面对生活中的挫折?包括对贫困生经济上的救助?
法庭上,我全面阐述了张海林走上犯罪道路的全过程。我在最后强调,他的行为已经构成犯罪,应当受到法律的制裁。但是,因为他没有请辩护律师,我请求法庭充分考虑他的犯罪动机和认罪态度,酌情从轻判处。
接着,他就作了那样一个“最后陈述”,那是一名学子发自心底的渴望!尽管,断送这个渴望的正是他自己。
不知旁听席上的哭声究竟来自哪位同学抑或是哪位老师?我从心底寄希望于他或她,能给监狱里的他带去他最想得到的那些研究冶金专业的教科书,还有他更需要的……
(后记:被告人张海林因犯盗窃罪,被法庭判处有期徒刑三年。早已刑满释放的他,现在生活得怎么样?有没有继续他的学业?我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