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书记和海燕回到清河门时已是傍晚。
一进家门,王书记感觉有些不对劲,老爸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就走了出去。他很诧异,老两口生气了?他陪着小心走进了母亲的卧室。
“妈,怎么了?发生啥事了?”
王书记的妈妈没有说话,只是把一封信递给了他。
王书记接过信封,展开信纸看了起来……
信是竖着写的,而且还是繁体字,只见信上写道:
“在下,梁鸿烈,1945年任国军上校,随军驻阜新及义县、朝阳、平泉、承德诸地。今为寻找:
一、妻梁张氏。二、子梁建涛(1946年生于阜新) 。
四十余年别离,料已人事全非。妻之再嫁,想属必然。
倘其健在,如无家庭顾虑,盼先书信联络。
允能相机弥补前衍是幸!
敬此祝
勳安!
梁鸿烈 拜上!
96.08.28”。
王书记看完了信,更加糊涂,他问老妈:“妈,这是谁的信?台湾来的?”
老妈妈看了看王书记,还没有开口,眼泪就掉出来了。王书记一看慌了,“妈,你别哭啊。有事你就说呗。”
“孩子,妈妈不瞒你了。这信是你爸爸在台湾邮来的。”
“我爸爸?”
“是你爸爸。这是你的亲爹。我跟你现在的爸爸是后组的家庭,你的亲爹跑到台湾去了。”
“妈,我咋就不明白了呢,这到底是咋回事?”
“孩子,你先坐下,妈慢慢跟你说。”
王书记的妈妈对他讲述了一个尘封了许久的往事……
“你的亲爹是一个国民党部队的军官,在1948年阜新解放时跑到台湾去了。1948年的春天,国军和八路军在阜新周边的农村打仗,你的亲爹当时在义县驻军,我和你住在阜新城里的海州,当时你刚刚一岁多,不到两岁。那个时候,形势非常紧张,海州已经被八路军包围了,当时我们几乎就要断粮了,每天只靠喝一点稀粥勉强活着。
在1948年的3月17号的夜里,我接到你爸爸的来信,让我带着你,跟着他的一个勤务兵一起随着回防的国军部队向义县撤退。由于阜新到义县的铁路已经被破坏,我们只好沿着公路步行向义县回撤,由于人数很多,逃难的队伍前后长达十多里地,整个公路上都是逃难的人流,我们走的很慢、很慢。我们走了一夜,在第二天的早上八点多钟,我记得是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我们走到了一个叫芹菜沟的地方,遭到了八路军和民兵的伏击。
国军的部队被打散了,当时死了很多人。你爸爸的勤务兵抱着你,扶着我,我们离开公路冲出了包围,沿着农村的小路我们一直跑到了清河门的西山,被一位好心的农民收留。
当时你爸爸的勤务兵受了重伤,不能走了,我们只好在这里住下,在这里一呆就是两个多月,多亏了那户人家的照顾。后来你爸爸的勤务兵死了,我决定走,去义县城里找你爸爸。那户人家的大儿子,也就是你现在的爸爸,领着我和你去义县,当我走到义县的北门外大凌河边时过不去了。
当时大凌河的北边是八路军的游击队占领着,盘查的很紧,我们没有路条,过不去。我和你现在的爸爸在大凌河边呆了三天,到处找机会过河,也没有过去。呆到第四天,呆不下去了,八路军的大部队上来了,包围了义县城,随后八路军和国军就在义县的外边又打了起来。
我和你现在的爸爸没有办法,我们只得又返回了清河门。
当时兵荒马乱的,我和你没有地方去,只好在清河门住了下来。
在清河门,我和你在这家一呆又是三个多月,在这三个多月里,八路军先打下了义县城,后来又打下了锦州城。国军是越打越不行,到了年底,整个东北都解放了,你爸爸的军队也不知跑到了哪里,你爸爸也不知是死是活。后来,我没有办法了,也没有地方去,就一直待在清河门西山你爸爸的家里,后来我就和你现在的爸爸过到了一起。
我和你爹原打算不告诉你这些事,都是已经过去的事了,你亲爹也找不着了,还提这些事干吗,并且说出来对你的影响也不好。可是谁曾想,你的亲爸来信了,他还活着!
我和你爸爸商量了,决定不瞒着你,这封信给你看,怎么办你自己决定吧。我就不打算去见你亲爹了……”
王书记听了妈妈的诉说,感到非常惊讶,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家还有这么一段历史。爹不是亲爹,这让他有些受不了。回想从小到大,爸爸对自己非常好,没见过有什么不一样,怎么忽然间就不是亲爹了呢。
王书记和老爹的感情很深,他感觉老爹很不容易啊,尤其是在六十年代的初期,那时细粮很少,老爹舍不得吃,都是留给自己,老爹对我恩重如山啊。井下发生透水事故时,老爹一天十多次去井口打听,看看自己上来没有。自己获救后,看到老爹的眼睛都有些肿了,就知道老爹一直在惦记着自己。想到这,王书记流下了眼泪。
“妈,你让我想一想吧。”
王书记和海燕商量后决定给远在台湾的老父亲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他告知了母亲和自己现在的情况,告诉老父亲,妈妈和自己都很好,让老父亲不要担心挂念,这里一切都很好。
王书记把家中的事情处理完毕后,他想自己该好好上班了。原单位是回去不了,自己已经被矿党委免职了,那就上干部科去问问吧,看看矿里是怎么安排的。
王书记兴冲冲地来到麝香河煤矿的干部科一打听,才知道自己的档案关系已经被转到矿待岗站去了,而且是一撸到底,等待矿党委重新分配安置工作。
干部科给出的解释是王书记不是干部身份,以前一直是以工代干,现在全矿干部的岗位都是满人满编,暂时没有合适的岗位,不能安排。如果想上班,只能把工资关系转到劳动工资科,按照工人身份上岗。
王书记蔫蔫的回来了。
自己当了这么多年的书记,从段队干到采区,一直在当官,如果现在按照工人身份安排工作,这面子上也挂不住啊。自己在煤矿竟管理别人了,现在要被别人管,这滋味也不好受啊。思来想去,还是再等等吧。
王书记感到茫然和失落。
自己刚刚五十出头,离退休还有七、八年的时间,还很年轻啊!老爸、老妈也需要自己照顾,这待岗后,一家人的生活怎么办啊?虽然手里有些积蓄,但不能都花光了啊。难道就坐以待毙?
王书记这一阶段的命运很不好,在家待业没出三个多月,全国煤矿范围内的第一次下岗潮就袭来了。
这股强劲的下岗风潮很快就刮到了阜新矿务局。
麝香河煤矿的各个采区开始大量精简人员,煤矿管理阶层又推出了高深莫测的末位淘汰制,也不管适合不适合基层段队的实际情况,就迅速的推广开来。
有些好事的矿工自以为很有文化,非要弄个明白,他们对着矿里下发的文件研究了半天、争吵了半天,呛呛了好久也没有弄明白所以然,反而是越来越糊涂。他们始终弄不明白的是,这末位淘汰怎么都是淘汰工人呢?怎么不淘汰矿机关里的那些吃闲饭的干部呢?怎么条条款款都是在精简一线的工人呢?工人一直都是被干部领导着,一直都是在跟着干部干活,这处于排名的末位,也都是干部的责任啊,我们工人有自主权吗?煤矿现在不景气,你们干部没有责任吗?为什么不精简你们干部呢?
研究来、研究去,终于有几个还没有被瓦斯熏过的、头脑还有一点点清醒的工人看出来点名堂来了,什么他妈的末位淘汰制,说白了就是精简工人,甩掉包袱,几万字的文件,中心就是一句话,让你下岗。
胆子大的工人们不干了,他们聚集起来,开始上段里、采区、矿里去问询,去上访。问来问去,得到的都是一句话:这是上边定的,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只有执行文件的指示精神了。
“上边定的”,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就把在煤矿工作了二十几年、三十几年的矿工打发回了家。
我真的佩服那些煤矿的管理者,轻飘飘的四个字就把煤炭行业多年来积重难返的重大问题就轻而易举的解决了,不得不佩服,煤矿行业里真他妈的有高人啊!
一时间,麝香河煤矿热闹非凡,一片乱哄哄!
各个采区、各个段队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开始忙于精简人员,以便轻装上阵。三十多个科级单位中唯独有一个单位犹如一匹黑马脱颖而出,空前繁荣兴旺起来,这就是麝香河煤矿的待岗站。
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
麝香河煤矿待岗站从一个在先前谁也瞧不起的单位,陡然间就变成了全矿瞩目的单位。待岗站家业兴旺,待岗人员从年初只有十几人待岗,现在一下子猛增到了有一千五百多人在待岗就业。待岗站站长看着待岗人员的花名册,心头的那份虚荣感到了满足。现在他老牛逼了,此时此刻他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当官的分量。
进入待岗站的工人要想重新上岗必须得经过站长的批准,没有他的安排,根本轮不到你。如果你不去找他,那你就等着吧,猴年马月也轮不到你上岗。但是你去找他也不一定就好使,如果你不给他送礼,他会用各种的理由打发你。
有些聪明的人送上一千块钱就能把事解决了,而下了一辈子井的憨厚矿工那里懂得这些,还天真地相信了他的话,在家老实的等着等着。等啊等,等啊等,眼见着周围下岗的哥们很多都上岗了而自己还没有信,一打听,想上岗得给站长送礼,可是自己又拿不出,又有些舍不得,就只有在心里干着急。这时间一长,老不上班,整天窝在家里,这心情便有些变得烦躁了,再看自己的媳妇时也变得不像以前那么温柔了,渐渐地说话的口气也就粗糙了些,两口子吵架的次数就多了起来,以致于后来,一些矿工就习惯了拿自己的媳妇撒气。
此刻,王书记也尝到了求人办事的滋味。
以前当官时高高在上,都是别人来求自己办事,可是现在,风水轮流转,自己得求别人办事,王书记撂不下这个脸啊,他怕磕碜啊。想到自己现在一撸到底,从采区的书记变成了普通职工,他就有一股怨气,自己为煤矿拼死拼活干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下岗了,却没有人管了,找谁谁都不理,王书记憋气啊。
待岗的日子里,矿里每月只发200块钱的生活费,这点钱不够王书记花啊。他以前在岗时的工资很高,有时一个月都能达到两、三千元,而今,一个月才200块钱,这让王书记苦不堪言。
这一切,海燕看在眼里有些心痛,她劝了王书记几回,要他想开点,可是不见效果。后来海燕想了一个办法,要不咱就自己创业吧,咱们自己干。有句俗话说:‘买卖不熟不做,’你在煤矿干了二十多年,井下的活你都懂,咱们自己开矿吧。
王书记听了海燕的大胆规划之后,感觉这是一个办法。他为燕姐的聪明感到惊奇,但是开矿谈何容易,没有资金你想开矿,那是闹着玩的吗。
他憋在屋里考虑了好几天,最后他认为燕姐说的对!于是他决定干,不等不靠,干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有了这种创业的想法之后,王书记的倔劲上来了,他妈的,让我返岗我还不回去了呢!拼死拼活在煤矿干了这么多年,我得到了什么了,还差一点没把命搭上,值吗?老子再也不在煤矿干了,再也不下井了,老子要自己创业。
正在这时,王书记在台湾的爸爸回信了,信中说让他带着妈妈和现在爸爸到香港和他见面,并随信寄来一万元钱。
在信中,台湾的爸爸表达了急切的想要见面的心情。
信中多次提到了王书记现在的爸爸,对他表示了感谢。并说想要和他见见面,当面表达一下感激之情,感谢他对自己妻儿的照顾。
王书记的妈妈看了回信之后,反映却很平淡。并表示出很坚决的态度,不去香港见面,既然已经知道台湾的丈夫没有在战争中死去,并且现在过得很好她也就放心了!至于见不见面,五十多年了,也无所谓了。四十多年的隔离,双方已经改变了很多,不管是生活上、还是心理上都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再见面,反而沟通不好,因此就决定不见面了。
王书记的妈妈出身于大家闺秀,也曾识文断字,是一个有文化的老太太,在一些大是大非面前很有自己的主见。她怕去香港见面,勾起往日的回忆,反而不好。自己现在的丈夫对自己恩重如山,想当初那么艰难,那么危险,收留了自己和儿子,并把自己的儿子抚养成人,自己这一生一世是报答不了喽,现在,绝不能再让人家伤心,因此,王书记的妈妈就狠下心来,不去香港见面。
王书记的爸爸倒很豁达、大度。
自己捡来的媳妇,陪伴了自己这么多年,已经很满足。人家是什么身份,国民党军官的媳妇,自己只是一个农民,兵荒马乱的年月,有缘让自己遇到了,这是幸运啊!
此刻,他极力怂恿王书记带着妈妈去香港和他的台湾爸爸见面,而他则表示不去。他说去了反而不好,自己一个农民,和人家差着一个层次,说话、见识都不在一个层次,难免会尴尬。
王书记的爸爸很大度,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他已经把王书记当成了自己亲生的儿子了。记得她们母子刚来时,王书记才不到两岁,刚刚会说话,每当他叫自己爸爸时,他是那么的满足,那么的高兴。
现在回想起来,少年时,自己是多么虚荣啊。记得在送她们母子过大凌河时,他多么希望她们母子能留下来,自己有缘遇到了她们,不知道为什么,一种冲动、一种欲望,让他有些舍不得她们母子走。
记得当时他带着她们母子,躲在大凌河畔的高粱地里,当时他是多么希望她们能留下来,他甚至幻想着大凌河水突然暴涨,那样他就有借口留下她们母子了。
天随人愿,八路军成全了他,锦州攻坚战开始了,义县戒严,一道大凌河让他的愿望变成了现实,他当时是多么高兴、多么疯狂啊。
从那一天起,他始终认为这是天意,是上天把她们母子交付给他,而他也必须完成好这一使命。
记得当时他因高兴变得有一些发狂,他曾在大凌河的河堤上对着南岸的大佛寺喃喃自语,感谢佛祖的保佑,让天大的幸运降临到我的头上,并发誓一定会照顾好这对母子。而今,五十多年过去了,自己没有食言。自己把王书记培养成人,念了高中,又当了煤矿采区的书记,自己虽然没有太大的能耐和本事,但自己也没有让她们母子受罪,并且平平安安地过到了现在。
想起了这些往事,王书记的爸爸就有一种成就感,他仿佛完成了一项神秘的使命;而今,这份神秘的使命已经完成了,该是交差的时候了,属于人家的东西应该还给人家了。因此,王书记的爸爸在心理上对这件事看的很淡,很开明;在态度上,王书记的爸爸便极力主张王书记他们母子去香港和他的亲爸爸见见面。
另外,他还有一种想法,就是煤矿现在的形势很不好,自己又没有什么能耐,也没有钱,帮不上儿子什么忙;现在儿子和他的亲爸爸联系上了,他的爸爸有本事,或许能对儿子有些帮助。基于这种想法,他便极力主张老伴和儿子一起去香港和她们失散的亲人见面。
王书记看了台湾爸爸的回信,很是激动。一种原始的冲动、一种原始的欲望在鼓动着他。
自打上回他知道自己的亲爸爸在台湾,他就产生了一系列的联想。想象中的爸爸很是高大,很是威猛,一定有军人的威武、一定有军人的气魄,至于爸爸是怎么高大,怎么威武,他想象不出。
他产生了一种急切的想要和台湾爸爸见面的想法。
自从自己有了创业的想法以后,他便一天也不想在煤矿上干了。
他厌倦了煤矿里的人和事,他厌倦了煤矿里人和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他厌倦了那种没有任何掩饰的、赤裸裸的争斗,他厌倦了天天照本宣科式的班前学习。
虽然在待岗的这些日子里有些难熬,但是他却有了另外一种收获,那就是他得到了一种只有一个人才能体会到的清静,一种返璞归真的自然。
王书记留恋这种自然!
从小他就好静,他就不愿意和人多接触。只不过是他参加工作以后,没有办法,尤其是在煤矿当上书记了,不得不多接触人,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如果不是为了生存,他才不会在煤矿活受那份洋罪。而今,突然就有了这种机会,他很高兴,他想到外边的世界去看一看,看一看有什么好的机会,正好回来自己创业。
母亲最终也没有答应和他一起去香港,相反老母亲对王书记却多了几分牵挂。
自己的儿子从小没有出过远门,从小到大一直待在自己的身边,虽然这次出门是去见他的亲爹,可是路那么远,自己总有些放心不下。于是她对儿子千叮咛、万嘱咐;告诉儿子在路上要多加小心,见到台湾的爸爸后要多尽孝、多陪陪他;和爸爸见面后要记得早点回家。
老母亲叮嘱了王书记几句后,并让他捎上一些家乡清河门的土特产带给台湾的爸爸,就让他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