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多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1995年的秋天,我从职工大学毕业又回到了麝香河煤矿。
原本我可以分配到阜新矿务局所属的其他煤矿,但是我不想离开清河门区、我不想离开麝香河煤矿。
之所以,在职大毕业后选择回到麝香河煤矿,是因为在我的记忆深处,麝香河煤矿占据着极为重要的位置。
这里的山水草木、风土人情,都珍藏在我的心里、都储存在我的记忆之中。无论我走到哪里,总是会怀念在这里生活过的时光、总是会怀念在一起工作过的矿工兄弟、总是会怀念麝香河煤矿行政楼旁那一颗颗挺拔、高大、茂密的白杨树。
而今,我又穿上了这身工装,虽然说不上这就是我的最爱,但是这么多年的工作经历,这身工装,已让我割舍不断。
正是在矿区,我感受到了在地层深处工作的艰辛,同时也让我体味到了矿工生活的酸甜苦辣。看见矿灯,就又勾起来了我的回忆,那割舍不断的情怀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清晰。
我对麝香河煤矿有着特殊的感情。
从我记事时起,我的父亲就是一名麝香河煤矿普普通通的煤矿工人,他来自于山东农村的一个县城,闯关东之后,在陌生的东北平原,在陌生的环境里,他依然保持着中国农民特有的淳朴与善良。
他遵章守纪,整天埋头于工作、务实苦干、任劳任怨,靠着每月三十几块钱的工资养活着我们一家老小。
在我清晰的记忆里,父亲每天总是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早早地就出门上班,每天总是行色匆匆,风雨无阻。父亲一年到头三百六十五天,从不休息一个班,他和当时所有的矿工一样,在为共和国煤炭工业的发展默默地尽着一个矿工应有的力量。
那个年代的人,都很真诚、朴实、善良。他们工作的环境没有现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不懂得经营人际关系的父亲每到年底,竟然也能捧回一张先进生产者奖状!
每当望着我们家简陋的墙上,那一排排盖着阜新矿务局及麝香河煤矿火红大印的奖状,我们兄弟几个对父亲犹然便生出了几多敬意。
这是中国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事情,也是当时中国每个矿工家庭的真实写照。在那个年代里,在整个中国,大家都处在一个昂扬向上的激情之中,他们对国家、对社会充满了憧憬和希望。
时至今日,我依然清晰的记得,父亲经常在饭桌上对我们兄弟几个说:我们现在的生活和这些挂在墙上的荣誉都是党给的,这份恩情,咱们不能忘!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对煤矿产生了感情。幻想着,有一天我也会像爸爸那样,穿上工装、蹬上矿靴、手持矿灯,在千尺井下为国家采煤,为祖国奉献。
而今,当我离开学校、离开同学,再次回到煤矿,我并没有感到孤独。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有职工大学三年的专业课做基础,有经过高校氛围洗礼后思想境界的提高,我自信我应该能够在煤矿做出一些成绩。
因此,面对矿山条件的艰苦,我没有选择逃避,而是继续从事采煤工作,我认为这是父辈生命、事业的延续,我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煤矿属于艰苦、危险的行业,但我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可怕。相反,我只是把它当成了我人生事业的起点。我要在这里迈出人生坚实的一步,我知道,我在这里还会经历很多、很多。
煤矿的环境是单纯的,单纯的就犹如迎面扑来的一股巷道里清新的回风,随风而来的还有矿工兄弟们那质朴的笑容。
这里没有利益上的纷争,有的只是阶级兄弟般的温情,同一个阶级感情的联系让我们矿工特别能战斗。
这里的一切曾经哺育了我,矿工的思维曾经教育了我,每当我在生活中遇到这样或那样困难的时候,一想到她、一想到煤矿、一想到我的阶级兄弟,我的浑身就充满了无穷的力量。矿工这一群体鼓舞着我战胜一切艰难险阻,奋勇前行。
我是从矿区成长起来的青年,当初我的全部理想就是走出矿区,去看看外面全新、陌生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在那个时候,我很年轻;在那个时候,我不懂人生,往往还自以为是。面对不公,我会激动慷慨;面对凌辱,我会奋臂出袖;愤青的特征在我年轻的躯体上表露无遗。这可能就是人生当中必读的功课,只有经历了,才能懂得,只有经历了,才会成长、成熟。
忘不了在麝香河煤矿生活的岁月,忘不了在麝香河煤矿发生的一切,那是我青葱岁月里发生的故事,它曾触动我的灵魂,它曾给我启迪、给我教育;让我睁开充满欲望的双眼,用心去看这个世界、用心去规划自己的人生。
煤矿,并不是什么可怕的地方。
我曾经看过很多关于煤矿的小说,那些小说的作者把煤矿、把煤矿的工作环境描述得很是可怕。
他们在小说中曾经叙述,煤矿的井下是如何、如何的危险;煤矿井下的工作环境是如何如何的艰苦,他们把煤矿工人的每一次上班都说成是生离死别;又描述说煤矿的环境是如何的脏、乱、差;煤矿的主人翁——矿工们是如何如何的野蛮、如何如何的素质底下。其实,这全是没有煤矿生活经验的胡编乱造,这都是没有煤矿经历的信口开河。
我自小就生活在矿区,矿区大院从来就是我们向往的地方。矿区里那平整的路面、那高高的行政楼、那挺拔的一行行行道树、那巍峨壮实的矸子山,这一切都是当时清河门地区的骄傲。
矿山的岁月如长河般流过,一些记忆是注定要缥缈,而一些记忆又会融入到脑海里,会历久弥新。
对于我,具有特殊意义的是,我人生之路的开端,就是在煤矿的千尺井下。
在这里,在这阴暗、潮湿、二十四个小时滴着淋水的巷道里,我看不见这条路的尽头;在我的眼前,我始终感觉有一道黑幕挥之不去,无论我用刺眼的矿灯怎样去照射它,我只能看到我的眼前那仅仅只有十几米的坦途。
有时我会感到恐惧、有时我会感到无助、但更多的时候,我感到的是血脉喷张!
我知道,我必须坚定的走下去,必须坚定的一直走下去,只有不回头,我的人生才会有希望。
记得刚入煤矿的那年,当我换上崭新工作服,戴好安全帽、配好矿灯,我仿佛感觉在一瞬间就长大成人。
我知道,穿上这身工装就意味着责任,这身工装就是我正式踏入社会的标志。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也不管你有没有情绪,你的人生之路就从此开启。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不管前方的道路是否平坦与坎坷,你必须一直走下去,一直就这样走下去,直至你生命的尽头。
矿山,我必须牢牢记住这两个字,我必须认真地对待这两个字。因为它在我的生命中承受了太多、太多的分量,我自身所有的发展和人生的转折都在这里发生。
报到之后,麝香河煤矿以博大的胸怀像迎接归来的游子一样迎接了我的回归。从那一刻起,我又成了麝香河煤矿的一员,麝香河煤矿又成了我工作、生活的地方,又成了我人生阶段的一处重要驿站。
虽然一开始我就想回麝香河煤矿,但是职工大学毕业的学历,要想在煤矿找个好的岗位也是很不容易,于是我就在临毕业的半年前就开始了活动,进行了运作。好在我的父辈都工作在矿山,熟人也多,很快我就疏通好了关系,确定了工作单位。
新的工作单位是麝香河煤矿二采区机电段。能去二区的机电段,还多亏了爸爸的老朋友帮忙,此时爸爸当年的工友已经升任麝香河煤矿的机电矿长,大权在握,安排一个小小的技术员那是手拿把掐。可怜的是,老爸为了我的工作又一次放弃了多年养成的尊严,硬着头皮找到了昔日的伙伴,但是没有想到这效果是出奇的好。
老工友的感情就是不一般。
真的感谢伟大的毛泽东时代。在那个年代里,受毛主席的教育,那一代的工友们都很淳朴、善良、正直,而这种传统的思维根深蒂固,一经扎根就一直保持到了现在。
爸爸对自己的外交成果也感到非常满意。回家之后,在酒桌上,老爸一边喝着清河白酒、一边指着我说:“小子,你赶上了好时候,你爸爸当年要是有你这样的文化,早就当矿长了!我就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想当年,我16岁上班,18岁就当矿团委书记,现在矿务局的副局长就是你爸爸当年手下的委员,你,照你老爹差老远了。爹给你铺好路了,怎么干,就看你的了,是骡子、是马,拉出去溜溜。别给我丢脸!”
老爹借着酒劲说出的几句讥讽的话让我羞得无地自容。
不知道为什么,高中的课程我就是学不好,以至于我曾经失落了许久、许久。
本来这书念得就不好,磕磕绊绊地上了回大学,总算有了个大专毕业证书,本想在煤矿也干一番事业,可现实却没有你的立足之地。如果不是老爸出手,可能还会免不了有待业的结局,我也很无奈。
看着爸爸吐出的烟圈,想想自己在煤矿几年来的经历,转来转去我就是出不了矿区,我在心里默默的想,这不应该怪我无能,爸爸,你要怪那只能去怪地球,因为地球它真是圆的!
我又戴上了安全帽,我又开始了我的矿山生涯。
再回煤矿,很快我就又找回了往昔熟悉的生活。
每天清晨,我都是怀着激动的心情,干净、利落地换上工作服,领取矿灯和自救器,围上白毛巾、戴上安全帽,然后全副武装,开始向井口进发。入井时,在上井口,我置身于人声鼎沸的吵杂中,跟随着矿工兄弟们有序地排队,而后犹如潮水般的鱼贯而入进入罐笼,等待下井。
从进入罐笼的那一刻起,我们矿工自身的命运便完全不由自己所把握。
此时,我们矿工的命运完全交给了机电区绞车房运转班的那几位女工。
此刻,我们矿工就完全变成了煤炭工业行业领域内那庞大机器上的一个组成部分,在随着这座机器的整体运行而急速的向矿井的深处滑落。
从地面井口到副井井底车场,直线距离接近七百米,站在急速降落的罐笼里需要运行3到4分多钟才能到达。
在运行的过程中,我们耳朵的耳膜常常会被空气中猛烈的气压,压迫得背过去,耳朵一度进入半聋的状态,而后直到罐笼平稳落地之后才能渐渐的恢复正常。
走出罐笼以后,眼前所看到景色会让你感到深深的震撼。
进入眼帘的是灯火通明的井底车场,运输大巷干净整洁,东西两翼巷道一字排开,完全没有小说中所写的那种脏、乱、黑的现象。
运输大巷的两侧煤壁上,安全警示标语在灯光的照射下明亮醒目,它时刻提醒着矿工兄弟们不要忘记安全,为了家人,为了他人、为了工友,你不能有丝毫的麻痹和大意,你要时刻把安全牢记在心中。
置身于其中,我完全进入了状态。
二采区机电段的工作是负责麝香河煤矿二采区采煤工作面、掘进工作面以及整个二采区井下排水的供电和采煤工作面的煤炭运输。
技术员的工作职责是编写采区、掘进、排水的供电设计以及采煤工作面撤除工程的安全规程和电气设备的技术管理,活不是很多,但是非常重要。
我的工作地点是在煤矿的井下,虽然辛苦,但是我并没有感到有多少危险。
没干过煤矿的人总以为采煤是多么危险,可是当你经历过煤矿的采掘环境之后,你就会发现,在煤矿,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安全。现代化的支护、科学的管理、严格的纪律、近乎完美的作业规程让采煤成为一种极为安全的工艺流程。
再入煤矿,我完全是以一种熟练工人的姿态重新进入曾经熟悉的领域,在这里,我充分展示了自己的自信。
第一次登皮带的感觉、第一次独立值班的感觉、第一次独立处理机电事故的感觉,我惊讶于我的潜力、我惊讶于我的自信、我惊讶于我的从容。在内心深处,我感到我自己已经成熟。
三年的职大生活,我虽然没有认真的度过,但是在职大的这三年里,我已经真正地成熟起来,面对未来,我已经没有了当初进矿时的惶恐、迷茫。
路,在我的脚下是那么的清晰。
我的自信心在矿区树立起来了。
每当我把所负责的工作完成以后,当我终于有时间审视和欣赏我所致身的工作场景--麝香河煤矿采煤工作面时,我望着那一排排整齐的液压支架、一排排密密的钢丝网、一组组排列有序的锚索,我惊叹于工人阶级的伟大。
他们真是一支“特别能战斗”的队伍。
虽然,这个光荣称号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再提起,但是矿工们曾经有过的荣光,依然会在某一时刻的历史记忆中闪现。
我在贪婪地在享受着劳动之余的这一段时光、我在仔细地品味着麝香河煤矿井下巷道里的空气、我在仔细地欣赏着麝香河煤矿井下巷道里的风景、我在仔细地品味着麝香河煤矿矿区的人和物。
我喜欢煤矿井下巷道里的风、我喜欢煤矿井下巷道里的空气、我更喜欢漂浮在煤矿井下巷道空气中的煤尘,它们和着我的呼吸,与我身体上的皮肤一起缠绵,连同大脑中的那些思绪一起在麝香河煤矿漂浮。我突然发现,我自己的灵魂已经深深地镶嵌在麝香河煤矿矿井之下那厚厚的煤帮之上,已然无法分离。
我在开始迎接一段新的挑战、我在寻找一段新的故事、我在准备追逐一个新生的事物、我在等待一个我爱恋的人。
我知道,那些偶然遇到的人和故事,就会发生在一次次惊喜的旅途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