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学生到矿工的脱变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我深深地感受其中。从来没有干过活的我,一开始下井,真的不适应煤矿井下繁重的体力劳动。时至今日,我依然清晰的记得,下井的第一天,我就被井下繁重的体力劳动击碎了美好的幻想。其实,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下班之后身体的酸麻。下井的第一天,下班回到家里,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散架,浑身上下附着在骨骼上的肌肉已不再属于我。无论是坐着还是躺下,包裹着骨骼的肌肉已经和身体分离,唯一剩下的只有脱离于肌肉的大脑里的思维还在思考着明天还去不去上班,自己的尊严还要不要。更为可怕的是,此刻,我竟然对吃饭也失去了兴趣;往日饭量很大的我却连瞅一眼馒头的想法也没有。此刻,睡觉,是大脑里唯一的闪现。我急急忙忙洗了脚,上炕沉沉睡去。
人的身体的承受能力有时会超出自己的想象。我真的没有想到,一个星期过后,我就适应了井下繁重的体力劳动。不管井下的活怎么重,我都能适应,而且,下班后,身体也不在酸麻,我暗暗高兴起来。可是随之又一个现象让我惊讶,我的饭量急剧增加,可怕的惊人,我曾经试过一下,一气吃了五个馒头,而胃里依然感觉空空荡荡,没有吃饱的感觉。
父亲对我的变化很是高兴,夸我不错,适应的快,有劳动人民的遗传基因。但是,不久以后,我发现在饭桌上,爸爸瞅我的眼神有些不对,我的大脑急速地转动了一下,明白了,爸爸是看我吃的太多了。可是没有办法啊,吃的少,在井下我干不动活啊,我真的饿啊。
身体适应之后,可怕的思维依然折磨着我。
刚入矿的那些日子里,我每天都在与自己的思想做斗争,我庆幸,我选择留了下来。
对于新职业的好奇,对于井下环境的排斥、对于工友的陌生……在漆黑的千尺井下,年轻的我始终有一种失落之感,那时的孤寂至今仍历历在目,落落寡合的印象至今烙在心田。当我渐渐地习惯了巷道里的黑暗,每当升井时,每每抬头望见那湛蓝的天空、矿区周围那绿绿的草木,心中顿时会涌现出无尽的欢喜,感觉自己的意志已经同大自然融为一体。我知道,我已深深地喜欢上了这里。
当汗水湿透衣背,当汗水顺着脊梁流下,在身后形成一条小河,你会惊叹自己生命的承受能力。什么叫文弱书生、什么叫干不动,在没有人可怜你的环境里,一切的变化就显得是那么的顺其自然。生活并不是对所有人那么好,但生活也并不是对所有人那么坏。改变生活的是那么一群有着个性的群体,这个群体,就是矿工。艰苦、危险、自私,种种的特征表明这个与众不同的群体在传承着中国工业文明的进程。
入矿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没有学到什么技术,就是想学也没人教我。新奇过后,倍感无聊痛苦,小说上记载的煤矿工人都是胸怀宽广、任劳任怨、待人慈祥,可是现实中却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可能是我的际遇不好,可能是我接触的范围过于狭窄,在煤矿,我始终没有遇到那么伟大的矿工,相反我所遇到的却都是斤斤计较、狭隘自私的普通百姓,他们有时会自私到让你可怕。
在这种际遇里我没有退缩,求生的欲望让我在煤矿恶劣的环境里展现出了顽强的生命力。在这没有尊严的环境里、在这人间的最底层,我感觉到了自私与淳朴的交叉,感觉到了文明与原始的碰撞。在这种环境里,有原始生命的绽放、有伟大群体生命意志的迸发。我意识到,在这种环境里,你不变化,你没有收获,那将是你对生命的一种亵渎。
在初入煤矿的那一段时间里,我与工人师傅们一起攉煤、装车、推车,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让我有了另一种的生命体验。细小的摩擦、不值得的争吵、彼此包容的笑意以及井下流行的那些段子,这些都让我体会到了煤矿工人的内涵。
每到月底,当我看到工人师傅用沾着唾液的手,数着仅有的几张钞票,脸上浮现的那种陶醉的样子,我终于明白,劳动可以使人充满自信和光荣。在每个寂静的夜晚,当我不能入睡之时,工作中让我感动的一幕幕情景会像一幅幅浓墨重彩的油画在我的脑海中频频闪现。漆黑的巷道中,一盏盏矿灯映照出一张张淳朴的、黑色的脸,那是劳动的颜色;炮声轰鸣中,皮带机运出的一车车煤炭,那是矿工们汗水的结晶;矿车飞驰中夹带着矿工们欢快的热情,漆黑的巷道时常会传来的矿工豪爽的笑声,这一切都是煤矿工人特有的写真。他们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吃苦,融入其中,我感受到的是一种敬业奉献的执着与追求。他们没有远大的理想,他们不善言辞,他们不说大话,他们按时上下班,遵章守纪,努力工作,非常的平凡,非常的普通。他们从不认为自己能够做出多么突出的贡献,他们认为踏实工作那是做人的本分,赚钱养家是人生中的天经地义。但是,就是这群最普通的人,就是这群不为人们所关注的人,却托起了共和国工业的脊梁。
我渐渐适应了井下的环境,我知道下井采煤就是我的工作,就是我的事业,这就是我人生的起步之处。在煤矿,我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温顺和朴实,好在咱年轻,有的是力气,用一句现在最时髦的词,干就完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我对干活的投入,我渐渐地赢得了老工人及班长的赏识,慢慢地他们对我就有了几分好感。我惊讶地发现,不知在什么时候,班长那个驴脸再看我时忽然不显得那么长了,而我也从班长的那个驴脸上,看出了几分矿工的憨厚与慈祥。
生活并不是对所有人都那么的好。
煤矿的工作是很辛苦的,一年365天,不分白天、黑夜,井下的生产是连续运转。煤矿井下工作面的环境阴暗潮湿,水和瓦斯时刻窥视着作业在它们面前这群面目全非的人。矿工们每天下井时干干净净,可是升井时已是面目全非。矿工从来没有享受过假期,即便是有,最多一天,这就形成了他们与家人聚少离多的局面。他们与煤矿在一起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与家人在一起的时间,用矿工的话说“他们是被家庭遗忘的人。”
煤矿的工作是三班倒,也就是十天白班、十天四点班、十天零点班,这样的工作循环让我很不适应。白班、四点班好说,零点班我真的不习惯。白天玩了一天,刚刚犯困,又要上班,这是他妈的哪个狗逼矿长定的规矩,你还让不让人活了。骂归骂,可这班还得上,要不然,老父亲的骂声也绝不会让我睡的踏实。
今天的晚上又是一个零点班,倒班的第一天,我格外兴奋,吃过晚饭我本想睡一觉,可是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几次努力失败过后,我索性不睡了,躺在炕上,望着窗外的星空,我便发起了呆……
“那个让我惦记的女同学,你还好吗……”
少年对于爱情的憧憬,是我人生的第一份珍藏,当时想来是那么的高尚,以致于它困扰了我三十年的时光。当我有决心说不,当我有勇气和记忆说再见的时候,已经是在三十年以后了。
今晚我夜不能寐……
多年以后,我才悟到,以后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他妈的让今晚的兴奋闹腾的结果。
不到九点,我就推车走出了家门。
从我家到煤矿,不是太远,骑车半个多点就到了。
夜晚的麝香河煤矿并没有沉寂,相反的,轰隆隆的机器运转声似乎在彰显着煤矿自身的活力。绞车道旁井架上的灯,把矸子山辉映的更加雄浑;高高的井筒之上,不知疲倦的天轮依然在咿咿呀呀的转动,钢丝绳带着寒冷的光在一上一下的彼此呼应。此刻,泛着寒光的还有麝香河矿大门门口打更门卫那双闪闪发光、明亮的狗眼;他仿佛不知疲倦,在时时刻刻地盯着出入煤矿大门的每一个矿工哥们,在他的思维里,好像除了他自己,整个麝香河煤矿就再也没有一个好人。
我走进煤矿的大门,很自然的看了一眼门卫,虽然我不认识他,但是,我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他的敌意。我知道,他的狗肚子里在想:你来的太早了,是不是想偷煤?
不能惹他,我在心里暗暗地告诫着自己。虽然他那样的看了我一眼,但是,今晚我很高兴。
可能是他猜出了我的想法,或许是他今晚也很高兴,反正他没有拦我,我大摇大摆的就走进了矿区。
我所在的段队是麝香河煤矿大修区一段。段队的办公地点在麝香河煤矿过去的行政楼,也就是清河门地区人们常说的大楼。提起这座大楼,在当时可是清河门地区的标志性建筑,在方圆百里的清河门是无人不晓,以致周边的人们也把矿区统称为“大楼”。就连居住在大楼附近的矿工家属也颇感骄傲,好像他们就是城里人。也别说,她们也真有骄傲的资本,麝香河煤矿虽然地处偏僻,但消息却不闭塞,那些年月,全国都以工业为主,矿里的领导、劳模常常会出外去学习,开会,大城市的风土人情伴随着中央的各种政策会及时的传播到麝香河矿、传播到矿区,近水楼台,女人们的消息总是很准确的,也正因此,矿区的女人引领了清河门地区的生活时尚。
但是,风光了没几年,大楼就渐渐的失宠了。
那是在文革中,造反派武斗时,阜新市第十中学的一个女红卫兵在此楼里香消玉殒,这件事惊动了矿务局的高层,这还得了,一怒之下,撤换了一批领导。新提拔的矿领导来到麝香河煤矿上任,看着大楼,他便有些失落。新领导的心里面便有了些忌讳,害怕坏了麝香河煤矿的风水,更害怕耽误了自己的远大前程,因此每日里,这位新领导坐在办公楼里总是心绪不宁,思前想后,他痛下决心,于是大笔一挥,又重建了一座办公楼。办公楼建好后,麝香河矿行政科就把旧楼分给了各个段队作为办公场所。因祸得福,段队级领导的办公条件大大改善,但却产生了一个后果,那就是这些段队的领导从此变得飞杨跋扈,心里面产生了一种非要尝尝当矿领导的滋味不可。
由于来的太早,学习室里没有开灯,大楼前是一片漆黑。段队的学习室里空无一人,我看时间还早,于是就在学习室的长条凳上躺了下来,准备再眯一会。刚刚睡着,背后一个声音吓了我一跳:“张纯,来的这么早啊!”
我抬头一看,是我们一段的王书记,我不敢怠慢,带着不悦,连忙回了一句:“王书记,值班啊!”
“值班。纯子啊,既然来了,你就先下井吧。把掌子面的环境先收拾收拾,给溜子机头消消尘。”
“好勒,王书记。”我满心欢喜的答应着。谁让咱要求进步呢,这样好的表现机会怎能错过,于是,我一转身,走出了学习室。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是多么的单纯,多么的可笑。支部书记的一句谎言就让我热血沸腾,好像得了圣旨。我来到更衣室,手忙脚乱地换上了工作服,蹬上矿工靴,急匆匆地领了矿灯就直奔井口而去。以致于发放矿灯的漂亮姐姐荣海燕我都有没仔细地瞅一眼,白白浪费了她那美丽的容颜。
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我刚刚给溜子机头消完尘,班长花刘就走了过来,冲我吼道:“纯子,你升井,去把起重机拿下来,没看见溜子机尾该卧了吗,一点眼力见也没有。”
听到花刘的吼叫,我打心里反感。“操你妈,花刘!”我在心里骂道。
刚上班就这么大的火气,你媳妇让人配了,我操你妈的。骂归骂,可是他是班长,我不敢得罪他。我看了看漆黑的巷道,掂了掂矿灯,一咬牙,升井,于是我迎着入井的人流向前挤去。此时正是工人下井的高峰期,人挨人,挤挤插插,我左躲右闪,在人缝中钻来钻去,好不容易来到下井口,待我走进罐笼,工作服都被汗水浸透了。
再一次升井,我完全没有了上班时的渴望。老实人在煤矿就是挨欺负,书记、班长都指使你干活,听谁的是。他俩谁都不能得罪,听话吧,就得受累,不听吧,以后肯定给你小鞋穿。还想进步,还想入党,等着吧。越想越憋气,花刘,你等着,等我当了官,我非把你媳妇操了不可!
走出井口,我抬手看了看表,此时已是凌晨一点多钟。
后半夜的麝香河煤矿已经归于沉寂,高高的井架上的天轮不知何时也停止了转动,想必它也感到了疲劳,挣脱了人类的羁绊进入了梦乡。矿区里的路灯此刻都已经关闭,整个麝香河煤矿已经掩盖在黑暗之中,好在东边的矸子山托住了远行的月亮,为麝香河煤矿留住了一些光明。
我一个人走在矿区之中,矿工靴发出的沉闷声传出老远、老远,咚咚咚、咚咚咚是那么响亮,那么的悦耳。我是有意这么做,这么做是为了给自己壮胆,这样我便就有了胆量。我有些怕黑,谁敢说不害怕黑暗,我敢打赌他肯定是吹牛,反正我就是害怕。
走到段队的库房,我发愁了。库房的钥匙在值班室,今天是王书记值班,这么晚了,王书记肯定睡觉了,我去打扰他好吗?他妈的花刘,你这不是难为人吗,我是去拿钥匙,还是不拿?想了想,我还是去拿钥匙吧,要不然花刘不能善罢甘休啊,弄不好,今天没工就坏了,不能白上一个班啊。于是,我不再犹豫,大步向大楼里的值班室走去。
大楼的阴森果然名不虚传。
在夜幕的黑暗笼罩之下,苍老的大楼显得那么恐怖、臃肿,给人一种吞吐万物的神秘气势。尤其是那两个楼门口,好想是魔鬼的嘴,在和着不远处鼓风机的轰鸣,在吞吐着黑暗,仿佛要把一切的黑暗都吸入楼内。
我忐忑的站在楼门口停了停,看了看,心里有些害怕。不害怕,那是假的!虽然浑身没有起鸡皮疙瘩,但是我感觉得到,头上的安全帽此时已经倾斜到了一边。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扶了扶安全帽,用矿灯晃了晃,壮壮胆,便毅然决然地走进了大楼。
旧式的楼道非常宽阔,尤其是在夜间,显得是那么的空旷、悠长。可能是受了前苏联的影响,整栋楼的设计也是高大上。这样的设计放在白天,那是富丽堂皇,而一旦进入黑夜,楼道里就多了份阴森恐怖。
我一个人走在黑暗悠长的走廊上,不知不觉我就把脚步放轻了,以至于我都害怕惊动到我自己。
我拖着沉重的矿工靴,在小心地向前挪着、挪着……
长长的、黑暗的走廊里只有我手中矿灯的光束在晃动,这光束随着我的心跳在上下起伏,一动、一动,在彰示着此刻还有生命的存在。
当我好不容易挪到值班室的门口,抬手刚要敲门,耳朵里却突然反馈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一连串的声响从某个地方清晰地传来,在黑暗笼罩下的、寂静的、空旷的走廊里是那么的清晰,又是那么的悦耳。
什么声音?我支棱起两只耳朵仔细地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