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宝上四十,岳家打发妻舅兄弟俩来贺生,皮箩之外还捉了一对奶猪。
没有大范围请酒,但奶猪的消息还是迅速在生产队传开了。那天九宝婆娘姣莲在坳上锄草,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硬往奶猪身上扯:
“人都冒得吃,莫说猪了。本来两个都冒得东西喂,又给捉两个来,嗯喃讲讲,气人不。”
面对姣莲的假抱怨真显摆,梅红本不想回话,可不回个话似乎又难为情,便说:“这有什么呢,两个也是喂,多两个也不过是喂。”
转天姣莲到上关冲种萝卜菜,有人担着柴路过时打个招呼,她又着重强调这么早种萝卜菜的考虑——为了娘家捉来的一对奶猪。
那时梅红在下关冲堰塘坝下面挖芋头。这次她学聪明了,特意绕道蒸汽房那边回来,就是为避开姣莲,不愿其关于娘家奶猪的话题一次次浸淫她无辜的耳朵。
光阴迅速,却早冬来。阴冷多日,总算出太阳了。这天梅红端着一脚盆衣服去大院子塘里浣洗,才发现码头已被先到的细英花姑两人占领。捣衣声、讲白话的声音和笑声交织着,好不热闹。梅红只好坐在脚盆上等,妇人在一起,反正有的是话题。
“出日头了,个个洗衣裳哟。”
姣莲拿着扫把和撮箕从屋里出来,对着码头说;码头这边零零乱乱地应答着,笑闹声响作一团。花姑一不注意,捣衣槌都落到水里去了;那棒槌并不下沉,只在水中荡着,荡出一圈圈的水波。花姑一手扶着码头石一手伸出去勾,如是者两三次,总算勾到了。
姣莲背了一粑篮猪草下来,在塘岸的另一头洗着,正好与码头相对。两边的水波荡漾延伸,在水塘中央交汇,碎裂成无数细密的水花。
“姣莲,你轻点洗,莫把水洗浑了。”花姑说。话里已有轻微的抱怨。
“我晓得呢。”姣莲道,“硬是累人,整天就是扯猪草煮猪料,没完没了。我每次——”
“大的好重了?”细英打断她。
“看有没有上特等吧——我每次说把大的出栏算了,斫脑鬼硬是不同意。”
“到年下出栏,价钱好些。”
“是咯,他不就是这样想?”姣莲说,“两个小的不喂好一点吧,又怕废了我娘家弟兄的一担辛苦……”
瞧,就是这样,转来转去,反正要绕到娘家弟兄身上去——那因着一对猪娃带给她无限荣耀无限脸面的娘家弟兄。
“对了姣莲哎——”
细英洗好衣服,从码头上退下来。梅红这才有了位置,连忙抱了脚盆过去。
“九宝说要买线车,还买不呢?”
细英靠在九宝屋下面的二阶上,说,鸟树下供销社最近新到一批线车,五羊牌。她并强调,是她娘家老弟告诉她的,错不了。
大家这才依稀想起,细英娘家有个弟弟——也有人说其实是堂弟——在鸟树下供销社当社干,吃国家粮。
“哪个晓得!”姣莲提着湿漉漉的一粑篮猪草上岸,一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模样,“买不买、什么时候买,我都随他。”
细英当然清楚,姣莲不是不重视线车,不过是想淡化她细英在供销社的关系,不让它成为焦点。对方大概觉得,她娘家捉来奶猪一事尚未得到充分讨论与发挥,不想过早替他人的事推波助澜,而令奶猪黯然失色——这诚然是一种竞争啊!妇人在一起,娘家的实力就成为彼此暗争高下的一个重要参考,甚至是重要凭借。
“鸟树下有卖,那羊古坳肯定也有。”
花姑不紧不慢地说。奇怪的是,她单单看着梅红,像在说一件与姣莲和细英无关的事。
“等甲生下班回来我问问他。”花姑又说,仍然是看着梅红。
花姑的娘家在石桥铺,家庭境况不是很好,只有一个哥哥,还常年有胃病;所以她避虚就实,所强调的是从供销社“下班回来”的、骑线车回来的丈夫——这就比娘家的实力来得更有底气,也更为直接。
姣莲已回屋,细英大概觉得无趣,臂弯里勾着一把盆衣服走了。
“如今线车便宜多喽!”花姑意犹未尽,感慨道,“早几年那才……”
梅红笑笑,无话可说。娘家在外县,来往一趟已是不易,更无奶猪可捉;我这当家的呢,则除了做田做畲别无长技,乏善可陈。洗完衣裳回来,只见她将脚盆往杌凳上一放,兀自去房里躺下了。蓁儿进去问她话,一个字都不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