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队要通电了,在招电管员。
说是每个生产队招一个,然后集中培训一下,拿到一个什么证之后即正式上班。
上班——意味着洗净泥腿上田,意味着与农业劳动的彻底告别,更意味着每个月有工资好领。对农民来说,这是致命的诱惑。
父母当即要我去报名。父亲说,晚去不如早去,去晚了怕名额满了报不上。母亲更是抢去我手上正在淋麦苗的小淤勺,激动的声音颤抖着:
“快去吧,这里我来——电管员是吃国家粮哩!”
可我却并不想去。此时此刻,陪着父母双亲,在茨料地畲里侍弄侍弄麦苗,说说闲话——我很享受这样的生活,不觉得有什么理由需要打破它。记得还在读小学时,我就特别喜欢和父母一起去地里劳动,听他们聊着闲天,以及对于丰收的憧憬。
是刚才克用扛着锄头在山界上经过,没事找事,给我们带来了大队招电管员的消息。他还说,五队兴旺一早就到大队报名去了。
“我们四队呢?”母亲问。
克用大概没听到,没有回话,朝杉树洼那边走了。也难怪母亲着急,她担心有人先于我去报过名了。
我也知道,以我中学物理的电学底子,再接受一下系统培训,当个电管员是没问题的。说是电管员,在我的理解上,其实就是个电工。哪家的灯不亮,哪家的线路出了故障,哪家要装个插座装个灯,哪家短路跳闸了,以及线路的一般维护等等,电管员所“管”的,无非就是这些事。
小淤勺已被母亲拿去,我无所事事,一时进退两难;看了看父亲,他正停下锄头看我,满是鼓励的眼神。
“育赋,来,吸根烟。”他说。
其实我身上也有烟,但不太敢在父母面前公开抽。父亲呢,也知道我在偷偷抽烟,但并不说什么。自从我高考上了线却没等来录取通知书,父亲愈加温柔,处处维护着我那可怜的自尊心。现在,他这么一来,等于是公开允许我抽烟了,也等于承认我已经成人,可以定夺自己的事,包括抽烟。我忽然有点哽咽,走过去接了他的烟,便匆匆从畲里跳下来,启程到大队部报名去。
“把这包烟都带上吧,要给人家散烟……”
“不用了,”我竟溢出了酸酸的眼泪水,没敢回头,“我……身上有烟。”
2
走到垭口,我追上了二满。一问,果然也是去报名的。二满说,每个生产队安排一个电管员没错,但不是说每个生产队只能一个人报名——反正得通过考试选拔,四队的也可以去其他生产队当电管员。
“考分最高的则统管整个大队,我估计。”他说。
“说是这样说,真要去其他生产队,人家本队人肯定有抵触。”
“考试选上的,这能有什么抵触?”
跟他没完没了地争论这个没有意义,但我说的也是人之常情。你考分再高,人家外生产队感情上接受不了,会想方设法找茬的。
“老赋,你物理怎样?”
“都还给老师喽。”其实我心里想的是,至少不会比你差吧。
“你放心,我们两个肯定都考得上。”
“……恐怕要落雪了。”是的,我更想谈谈天气。
二满比我大几岁,也是高中毕业。我注意到他两边裤口袋里鼓鼓囊囊的,猜想可能是特意带的香烟。我这时不禁感觉到一些压力,尽管我自己并不想去。
3
大队部大门紧锁,我们只好去六队大院子支书老阳家里。
“报名的很多,”老阳自顾卷着旱烟,“很多哩,个个想当电管员……”
“阳书记,”二满趋前一步,“不管多少人报名,反正是考试,公平竞争么。”
说罢他掏出裤口袋里的香零山香烟,放在了老阳身边灶台上。按说这也属于送礼,是忌讳第三方在场的,但几包烟而已,不是多大的事。
“不要烟不要烟!”老阳说,一边吸着他的喇叭烟,“早上三队那个那个——硬要拿几包长沙烟给我,我都没有收。”
在我听起来,那意思仿佛是说,他老阳的人格定价,比几包长沙烟要略高一点。
我也早就想抽烟了,便拿出口袋里的半包枝城,给他们散烟。老阳摆摆手,不接,或者是说自己在抽,不必了;我也不勉强,转而便自己抽起来。
“阳书记,我们是来报名的,麻烦嗯喃登记一下。”我说。
“我晓得你们是来报名的,呃,只是……现在电管站那边又有新名堂,具体招几个,怎么招,大队也还没接到通知。”他沉吟了一下,“不过,既然你们来了,我可以记上;至于后面怎么弄,我也不晓得——我巴不得你们个个当上哩。”
这时老阳婆娘端着一只猪食盆从屋后进来,知道我们来报名想当电管员,也在嘀咕不休,说她娘家几年前通电时,一个电管员指标要几百上千,还抢断手云云。
“那还是几年前的钱呢!你想想。”
“我晓得。”老阳故作正经,“你莫打岔。”
我立即一阵厌恶。一个穷大队的支书,连芝麻官都远远算不上,夫妻俩却能为招电管员这样一件小事,发挥出如此等心计和如许圆滑流利的官腔来。
我和二满对望了一下,知道他们要耍名堂。到这个时候,我其实已在心里暗暗放弃了。一个破电工而已,值得这样低三下四的吗?倒不如勤快一点,把自家一亩三分地管好,照样有收成。
“这事就……麻烦嗯喃了。”二满开始往后退。
“急什么嘛!”阳习凡望着门外,显得心不在焉,“到时我还要去下面做个调查的,还要开会研究研究的,全大队统筹考虑嘛。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们走出来,在姓阳的猪栏屋后墙根下解溲;天气太冷,二满在打着猛烈的尿战。
“二满哥,你的尿这么黄,发烧了么?”
“没有啊,尿不都这样吗?”他急了,“我看是你的尿太白,小心把蛋白质给屙出去了呵。”
我突然想笑,却也被一个尿战打断了。
“老赋你说,这不官僚主义吗?不就是以权谋私吗?不就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脚吗?才报个名就这样,正式录取时那还得了?一个烂支书,摆起好大个架子!电管站是他阳某家开的吗?”二满怒不可遏。
“是啊!他认为机会来了,可以捞一笔。你看他婆娘那副贪婪样子……”
“害我还拿了几包香零山,”二满呵着双手,“说不要不要,不还是拿了?搞不好我哪天去要回来。”
……
一路上我们就这样比赛似的批判着支书老阳,心也渐渐放宽了。
4
“怎么样?”
我离茨料地尚有一箭之遥,父亲已远远地看见了,因问。早两年我去县里看高考分数回来,父亲正在屋后菜地里搭豆架,见到我也是来了这么一句。当着他那热切的眼神,总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我只好加快速度,三步并作两步跑回畲里。
“名是报了一个。”我既不沮丧,更无法亢奋,“二满也去了。”
“二满也去了?”母亲说。
“二满也是高中毕业,难怪。”父亲说。
“阳习凡那副官腔官调哎,他婆娘也是,真作呕,啧啧,你们是没看到。”
父亲笑起来。我这才想到,父亲在小学教书几十年,没少和姓阳的打交道,对那家伙何尝不了解?
“他婆娘拐弯抹角地说,当个电管员,不准备个几百上千块,想都不要想。”
我把这些不利因素说出来,不是要加重家里的负担,恰恰相反,我是在打退堂鼓。
父母沉默了。为我能当个电管员,他们倒是愿意花费;问题是,眼下家里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公平竞争,考上了就干。钱是打死不能送的,一分钱都不能送。”我又说。
母亲将溲桶斜倒,用小淤勺挖着桶里最后的一点肥料水。我听到了她的叹息声,心里也沉沉的难受。在父母看来,突然冒出的一件好事,却因难以承受的高额贿金,很可能和我们擦身而过。
“爸,妈,我这个人,这几年运气不怎么好,但我也不是一个惹麻烦的人。”我艰难地说,“除了读书考大学,我的第二志愿就是务农,真的,当农民不丑,我从不觉得当农民丑……”
活干完了,我们清理行头准备回家。在这当口,我真希望听他们说点什么,然而没有。晌午时分,风愈加凌厉,气温也更低了。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远处牛形山那边,一行雪鸟突然飞出,掠过天际朝花桥方向飞去,越来越小了,直至不复可见。
“恐怕要落雪了。”
5
时间不早了,母亲喊我跟她去料窠山下地窖里取红薯,准备熬糖。
我知道这都是被电管员的事闹的。他们想多熬点糖卖,看能不能凑上送礼的钱。我当然不会同意他们那样做,但又觉得不必从一开始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反对。先把糖熬出来也没关系,自己吃,或者卖点钱存着,都没有坏处。
我在地窖里取红薯,用滤筲装了往外递,母亲就在上面接,再倾到谷箩里。我享受着地窖里的温暖,油然想起早两年的夏天打着赤膊在这里挖地窖的情形。
外面突然有脚步声响过。
“二满,这么晚到哪里去呢?”
“呃……到洞头亲戚家去花一脚。”
“哦……。”
母亲望着二满离开,脸色非常凝重。待她回过头来,我已举着满满一滤筲红薯伸到地窖口好一阵了,胳膊隐隐酸痛。
“什么洞头亲戚家!他们家在洞头哪有什么亲戚?”母亲又恨又急,“十有八九是去给阳习凡送礼!”
“真的?他带了什么?”
“一只大号礼篮,外面用红包袱兜着。”母亲说,“我只知道有两只鸭,头伸到包袱外面来了。——什么样的亲戚,舍得这样拿!”
母亲的分析无疑是可信的。然则,对二满这一举动,我真的没有什么话好说,似乎也不便多加评判。我只是在回忆起他那一番官僚主义啊以权谋私啊挖墙脚啊的谴责之时,有过片刻的恍惚和错乱。我能肯定的是,二满对于电管员这个工作志在必得,而不惜倾出家中全部实力,以求获取之。
回到家,母亲便打开腊柜清点着,皱着眉头颇费踌躇的样子。为我的前途,母亲变得如此焦虑不安,或许可以说,这是我的不孝;然而反过来,母亲的不安,以及试图用同样的手段去和二满竞争,这一切,也使我受到了伤害。我既受伤又愧恧,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服父母双亲,彻底放弃一切努力,回归于昨天那样的平淡生活。
“妈,您干什么?”
我跟母亲说,二满越是志在必得,我们就越不要和他去争,就成全他好了,何必搞那种毫无意义的恶性竞争呢?
母亲总算关上了腊柜。然而那神情,并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我把红薯倒入黄桶里,拿过扁担一顿乱戳,咣啷咣啷洗将起来。
6
下午父亲被贵嫂请去帮忙斫树,在那里吃过晚饭,很晚才回来。
红薯已煮好,母亲用方块片将其拍烂成泥,将切好磨碎的麦芽放进去发酵。我把柴块挪到小灶里,准备烧开水喝。父亲开门回来,只听得屋外呼呼的风声,像凄厉的狼啸。他伸出手,在小灶烟囱那里蹿出来的火苗上游移,烘烤着。
“真冷啊!这号天气,柴禾都要多烧好多……”
母亲洗了手,待父亲在灶边坐下,便将下午看到二满挎着红包袱去送礼的事给勾勒了一遍。
“我都晓得,”父亲说,“还不只这些呢。”
他说,二满他们非但送了礼,居然还把支书请到家里吃饭来了。他在贵嫂家听得后边院子二满家里热闹非凡,尤其二满婆娘祝平对大队支书那个热情洋溢——“吃我这冒菜饭,耽误嗯喃的有钱工”,姿态简直低到尘埃里去了。
母亲脸色愈加阴沉,已是一种不得不放弃的败北表情,愁苦而又无奈。她双手一摊:“这就没办法了,人家处处抢先,礼也送了,饭也请了,阳习凡他不帮都不行。老话一点都没说错,夜夜做贼不会富,天天请客不会穷……”
我和父亲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我去睡了。”父亲起身,“睡一个时辰起来滤糖。”
熬糖如此辛苦,母亲又如此般不开心,看在我眼里,比当不上电管员难受多了。本来就是突然而起的一个路边消息,能成是意外,不成是本分,真没有什么好失望的。然而理归理,我现在要做的仍是宽慰母亲,让她尽快忘了这件事。
“妈,一个电工而已,当不当有什么要紧呢?”
我跟母亲说,当了电工,则不论你是饭吃到一半,还是大冷天才把被窝睡暖和,或者刚走到秧田塆干活,或者赶场刚走到半路……一旦哪户人家用电出了什么事唤你找你,你就得立即赶过去处理,没有商量的余地——因为你拿了工资。你的时间、你的生活就被这种叫唤切割成无数碎片:不能离开生产队太久,不能赶场,不能走亲戚,不能睡得太死,更不能生病,你从此便活在担心甚至恐惧中——谁叫你是个拿工资的电工呢?
还有,电工其实是一个危险职业。妈您还记不记得,九宝的大姐夫,十里山那个,不就是在一次换灯泡时——
我突然发现母亲靠在板壁上睡着了,鼾息均匀,手里还握着个橘子。
夜确乎很深了……
7
过了几天,贵嫂家里杀猪。母亲一大早就把我喊起来,拿了只把盆给我,让我赶早去接点猪红,做猪血丸子用。
但我终究去晚了,到那里时,猪都已经烫过并去毛,吹满了气,圆滚滚地横架在大椭圆桶上。二满也在帮忙,端着一只大脚盆过来,预备装猪下水。
“已经线过啦?怎么没听到猪叫?我还特意赶早过来接点猪红哩。”
“耳朵收在裤裆里,怎么听得到猪叫。”长爷为自己的幽默很是得意,露出金牙哈哈哈哈笑个不休,拿着尖刀开始开膛破肚。
“老赋,要做猪血丸子啦?”二满说,“我倒是接了一点,要不你先拿去用吧,我家豆腐都还没打。”
其实我家也还没打豆腐,才浸了豆子,但二满这么一说,我也不好推却,怕被误以为不领情,便高高兴兴地接受了,将他水桶里的猪红一股脑儿倒入把盆里。贵嫂在屋里做饭,听到我们说话便走了出来,喊我一起喝杯酒。
“不了贵嫂,你这样客气。”
“二满哥,”我趁长爷和贵嫂抬着一脚盆猪下水进屋去了,问道,“你那几包烟呢,后来有没有……”
“没有。”二满大概想起了那天在料窠山下被我母亲撞见的情景,脸突然红得像个猪尿脬,“不好去要了。”
“噢,倒也是啊!”
说罢我勾起把盆告辞。二满靠着禾塘边那株柚子树,一口接一口地吐着烟,显得很是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