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福娘来到我家,吞吞吐吐,想跟我们传五十块钱。
石峰话一般不直接说借钱,而是用一个比较含蓄的说法:传钱。一个“传”字,倒也清晰表达出货币的流通职能。犹言对于钱款,谁都不过是承前启后的一名二传手,并非其恒久的主人。
石峰还有一句俗语叫“传钱不过夜”,在强调信用的同时,也无意中暗示出对于货币流通速度的注意。
然而福娘的传钱,不说害怕吧,但总让人意欲回避,能躲多远躲多远。
我已经说不清这是福娘第几次来我家传钱了,第五次?第八次?第十次?梅红只怕也记不清了。早知道这样,我们一开始就应该给她立一个明细账,传钱还钱,一一记录在案,随时有据可查。当然有一些她已经还了,正如还有一些她一直没还。
“我当真是前世没做好事呢!早就说了我年纪大了奈不何了不给他带了,”她细陈家中苦况,“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两口子都出去了,娃崽往家里一扔,哭得撕心裂肺,听得不忍心呢,好歹是一条命……”
这当然运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把状况渲染得越是艰难苦困,越是能打动人心。但我只卷我的烟,兀自让那些夸张之词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太想接话。
“一起搞副业挣大钱去了,啧啧。”梅红一边择着四季豆,“福娘,我怎么听说,是你亲口应承给他们带娃崽的呢?”
“哎呀呀,快莫这样讲,我有那样好么?”
“好不好不也是自己的孙子?”
福娘说,娃崽全身起了疹子,痒得很,只看到抓个不停,她想带到诊所去看看。福娘与儿媳关系一直不睦,这是事实。但自己的孙子,乃责任在身,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去诊所看病要钱,而她眼下拿不出钱来,所以到我家想办法来了。
“我家粜喜,月底就会邮钱回来,早就说好了的,一直没结账……”
这话我不爱听。其实,给娃崽看病就是天大的理由,钱我们可以传,断不必提什么粜喜汇款,试图给我们以定心丸。有一次她甚至说,粜喜汇了钱回来,汇票都拿到手了,只是没时间去司门前邮电局支取,而找我们传钱称肉请木匠,过了两个多月才还。
借钱的道道当然多种多样,而作为被借的一方,我也并不缺乏应对的心计——首先无非是大哭其穷,说我自己本来就如何如何,进余如何之少,开支又如何之大;然后再分析对方,替她构想另外的筹款渠道,说她完全可以不用找我,抱怨她前欠未清……如此等等。实在躲不过去也看不过去了,如果相信对方不至于赖账,那就借吧;如果信不过又却不过情面,那就等价交换也不错,好比政治经济学里说的,一袋米等于两只羊。她手头没钱,但是有鸡有鸭有米有腊肉,这都很不错。
不,这些只是技术上的问题,并非重点所在,重点在于对方传钱的目的。倘是救人,尤其急救,那就二话不说,即便将来烂账,我至少积了功德。此外就看彼此的交情,看敢不敢于得罪、犯不犯得着得罪了。
“福娘,是这样,”我说,“粜喜什么时候邮钱先不说,梅红过几天要回娘家贺生,正想找嗯喃买两只洋鸭哩,我们正好把新账老账一起算一下。”
“唔……要得。”她说。
但我还是看出来了,她的脸色瞬间起了一些变化,波澜是必然的了。如今养洋鸭的越来越少,因此而容易滋生一种贵气、一种奇货可居的傲慢。
梅红要回一趟娘家是不假,但也不是非要买洋鸭。我是想,到时如果没有洋鸭,她在道义上就输了我一回;如我愿意退而求其次,那么线鸡也好,糯谷也好,总可以随我挑了罢。
“要得,那就这样讲好了。”说着我示意梅红拿钱给她。
福娘接过钱,说还要带孙子去诊所,匆匆走了。我注意到她甩着手走过禾塘,似有气急败坏的气象。这时我突然想看个究竟,都这么晚了,她是不是真的还要带孙子去诊所。捱了一会儿,我担起水桶去挑水——却远远看到她径直走到溪边,拿着谷筛在水凼里洗猪草……
回到家,我把情况跟梅红说了。
“什么给娃崽看病,我看全是假的。”梅红有上当受骗的感觉。
“不惜虚构孙子发病,亏她想得出来,别到时候真咒得孙子发病了,嗬嗬。”我说,“哪天带个鸭笼去,把她那几只洋鸭全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