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我打着手电去岁青家,自作主张去给梅红借楦头——她在给蓁儿做布鞋。我记得她曾说存姑的楦头最好用,以前借来用过。
岁青和才叔、克运三人在堂屋里打字牌。看桌上竹筹的分布情况,岁青已输得没剩什么了。楼上老鼠十分猖獗,跑动的声音太大,听上去像万马奔腾。
“赋哥不怕夜啊!冷吧——”岁青刚把大贰给偎了,很不爽,在考虑怎么出牌。
“这号天气,是有点冷哎!”
我搓着手,在一条空凳子上坐下来。桌下生着炭火,暖烘烘的。我想找存姑借楦头、找黑娘了解一下虾公形那株合抱老梽木的产权归属问题,但她们大概都睡了。
岁青没办法,只得把大柒打了出去,却中了克运的下怀——他手里一张大柒,正等着单钓成对哩,这还不打紧,还是个红胡,要翻倍。岁青这一放炮出钱,竹筹很快就没了,还不够,克运当然说算了算了。“不打了,赋哥还找你有事呢。”结算完毕,克运和才叔开门走了,门外黑洞洞的,好大的风。
我跟岁青说起楦头,他转身去房间拿了出来:“就梅红勤快,现在没人做布鞋了,安姑都不大做了。我娘倒是也想做,眼睛又看不见。”
“黑娘那个叫……呃,叫白内障吧,可以治得好。”我想起黑娘的眼睛,的确,像蒙了一朵白絮。
“我知道,要做手术,她死活不同意。”岁青突然说,“赋哥,我们搞点酒。”
“不搞了,太麻烦了。”
岁青说不麻烦,去灶屋张罗了酒菜。酒是红薯烧酒,满满一锡壶;菜有一碗咸菜和夜饭吃剩的小半碗干牛肉,都是下酒的好家伙。这一来,我也颇赞成搞点酒了,冬月寒天的正好暖暖身子。还有,说到黑娘,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跟岁青说说。
“来,岁青。”我端起碗邀饮。
他也举了一下碗:“我娘蒸的,太淡了,茅根水一样。”
“这不淡了。”我说,“岁青,有个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事,你讲。”
我说,前阵子我打西冲那坵田的晚稻,傍晚担谷回来时,考虑到晚上要煮草鱼吃,就去你家竹园里摘点紫苏。我正摘着呢,突然看到黑娘从旁边陡岭走上去,很专注的样子,速度还蛮快,奇怪的是没有一点声音。我注意到她走上水渠边,顺着水渠往马路的方向去了。我当时还在想,黑娘应该看到我了,怎么不说话呢?但我也没想太多,拿着紫苏走出竹园,担起谷就走。没想到的是——
我戛然止住,继之以假装出来的一阵阵咳嗽。
“没想到什么?”
“岁青你还说这酒淡,都把我给呛到了。”
“赋哥你接着讲,后来呢?”
房间里传出老人的真咳,是黑娘。我看了看岁青,不知还要不要讲下去。待咳嗽声终于停止,我便压低声音,附在他耳边说:“我担着谷走到你家大门口,特意顿了一下,发现你们一家子正在吃夜饭;黑娘也在,对,就坐在你这个位置。”
“啊?赋哥你是说……?”
“是啊!前后不到半分钟——除了走魂,你说怎么解释?”
岁青沉默下来,像是在虑及什么事情,又或许是不知说什么好。
“这种事……据说也很普遍,你不要太担心,多注意一下就是了。”
“……六月间吧,看了个八字,说什么走路莫走边,上树莫上尖——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上什么树?扯卵谈!”
“那种话听听就行,不必在意。”我说,“不早了,我喝完走了。”
我打开门,手电光射破屋外的阴深黑暗。夜辽远得无边无际。远处大拜冲山上有尖利的风声,像极了野兽的嚎叫。
“看得见么赋哥?慢点。”
“看得见,回屋吧。”
走到瓦窑边,实在憋不住了,便熄掉手电解个溲,不由打了个猛烈的尿战。我想,再过几天就是小寒了,蓁儿的布鞋得尽快做好了才是。
“我回来了——真冷啊!”轻轻推门进屋,发现梅红还在火盆边纳鞋底,便也脱了鞋进去,挨着她坐下来。
“回来?”她有点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你不是一直在后面房里看书吗?”梅红抱怨道,“只听你咳了一晚上,你就不能少抽点!”
“啊?!你是说……?”
我诧异莫名,心想难道我自己也——也走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