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眼泪在飞


  12月7日早7点三十分,先期搜查上来的文物都放在“11.26”指挥部里。对于文物的真伪干警们心里没底,曾有公安机关办理一起文物案子,开始规模不小,收缴的文物鉴定下来很少有真品,导致对犯罪嫌疑人无法正常批捕、起诉。朝阳警方怀着忐忑的心情请来了朝阳市文物局的王局长和博物馆的尚馆长,先让市内的两位专家托下底,好调整接下来办案方向、方法。

  两位专家面对搜出的这些国家宝藏,眼睛发直。用手一个挨一个的摩挲。指挥部里李超局长、罗志峰副局长的眼睛则紧紧盯着两位专家。突然,朝阳市博物馆的尚晓波馆长哭了,五十多岁长年从事考古的他哭得声泪俱下。

  副市长、公安局长李超后来说看见尚馆长的眼泪我一直悬着的心算放下来了。

  尚馆长哭着说:没想到在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这么好的红山文化的玉器。比博物馆现存的还要好得多。还有没想到能起获很多意料之外的物件。你们真是大功臣啊!

  尚馆长作为专家后来参与本案多次的文物鉴定,跟办案民警都熟悉了。办案民警奔赴外地去抓捕犯罪嫌疑人有的需要直接起获赃物,但怕狡猾的犯罪嫌疑人用赝品蒙蔽警方,转手把真品倒手损失就大了。尚馆长都派手下的文物专家跟着,有的案子他亲自跟着。警方在赤峰追缴到被马杰团伙卖出的鸡骨白方型壁的时候,无法辨明真假。他得到信,晚上九点多钟自己开上车奔赤峰而去,夜晚开了近三个小时的车。他把方型壁在手电筒下照了照,非常有把握地说这是一级的。是人的体液将玉沁了,变成鸡骨白。

  警方后来将陆续收缴回来的文物放在涉案财务中心,在找省文物专家组鉴定之前,警方都先找尚馆长给先看一下,他从来不推辞。

  上面的事都是我听办案民警说的。后来我得以亲见这位专家已经是转过年2015年的3月份,“11.26”公案接近尾声。四个多月,一直就是审讯、抓捕、查证。任何事都有疲惫期,责任心又驱使着侦查员们,不容他们懈怠。从一件被收缴的来历不明的文物查起,又经过多方认证,结果又认定了一起盗掘古文化遗址的案子。文物已经被倒卖了。侦查员们追踪被盗挖、倒卖的文物,就像击鼓传花一样,民警刚查实文物的买家,追过去,结果文物又被卖掉了。二十多件金器一周之内就辗转七省市,最后被卖到山西。那是办案民警从山西追赃回来他参加鉴定的第二天,我在朝阳市博物馆馆长办公室里跟他见了面。

  话题是从他昨天鉴定的那批文物开始的。那批文物以辽代金器居多。“文化就是体现时代的,文物是文化的一种形式。”尚馆长如此开始了谈话。他说辽代的金器制作技术非常了得,制作精美。尤其是镂空技术,即使现代人做起来也很难,最细的网状金丝比头发丝还细。他认为考古就是恢复当时的社会形态,验证史书、纠正史书。不以书为大,要知道有很多真正的历史被排除在史书之外,考古是最直接、第一的证据。就像这批收缴的文物肯定是皇家用品,辽代金镶绿松石挺普遍,但用金镶嵌珍珠绝对是权力的象征。那是有制度规定的,不是有钱就可以戴珍珠饰品。就像清朝普通人敢穿龙袍要被诛九族一样。

  这批金器是从辽宁阜新辽代古懿州城遗址盗掘出来的。辽代的史书中记载,自耶律阿保机建立辽政权以后,阜新地区的很多地方成为皇族或后族的封地。辽朝在阜新设置了9个头下军州。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太宗耶律德先、景宗耶律贤、圣宗耶律隆绪、兴宗耶律宗真、道宗耶律洪基都到过这里进行巡视。

  头下军州是辽代一种特殊的带有封建农奴制色彩的分封制度。初期,头下州有两种情况:一是宣帝斡鲁朵(宫殿行帐)管辖的州县(与部族制并存);一是由皇帝赏赐诸王外戚公主大臣们的私城。太宗以后出现了三种类型的头下州城:一是皇帝以从嫁户连同土地赐给女儿的公主城;一种是遥辇氏后人在自己牧地上以俘户建立的私城;一种是牧民在自己的牧地上所建的州城。阜新的头下军州都是公主、驸马或国舅的私城。

  其中位于阜蒙县塔营子镇镇政府所在地的古懿州城是辽圣宗耶律隆绪的三女儿塑古的私城。

  缴获的文物中的金器有龙凤簪,女子头上戴的金饰。这证明了古懿州城素有公主城之说的正确性。

  谈起“11.26”大案,尚馆长说了好几个没想到。他说自从1982年从吉林大学考古专业毕业分配到朝阳,一直从事考古工作。红山文化古遗址被盗时有发生,一是国人的文物保护意识不够,二是文物保护力量也不够。以前发案都是就案论案,打击力度不够,跟文保人员藏猫猫。从没有这种大规模专项打击。朝阳警方这种大兵团作战有效地打击了盗掘分子的嚣张气焰,对保护古文化遗址和追缴文物都做了极大贡献。

  还有就是考古学上的贡献。原来红山玉器出土量不是很大,没想到这次追缴的量很大。玉器能展现出拥有者的身份、等级,像玉猪龙一般属于部落酋长,原来我们考古界认为马蹄筒的价值跟玉猪龙一样都是少数人拥有,现在看马蹄筒出土量这么大,它的历史价值就降低了,成了普遍使用的。

  “11.26”公案在全国文物案件里成果是巨大的。全朝阳市博物馆集多年积累馆藏一级文物99件,这在咱辽宁省还是第一位。一个大案收缴的国家一级文物现在就一百多件。尚馆长感慨地说。

  还有一个没想到是位于喀左南公营子的古文化遗址,第三次文物普查没查到。结果被盗墓贼捷足先登了。这真是大遗憾。

  问他在此案中见过收缴的文物哪一件最有价值。他毫不犹豫地回答:玉钺。

  他说我们考古专业人员看文物的价值和普通人看肯定不一样。当时摆在那里有玉猪龙,有勾云佩,马蹄筒,普通人也许会看器型精不精美、漂不漂亮。我们看的是历史价值。他说他看到玉钺的第一眼就震住了。没想到真的会有这个东西。可以说玉钺填补了牛河梁地区考古的空白。

  这个玉钺重要到什么地步呢?这么说吧,龙从中华最起始到现在一直是权力的象征,但也可能是神权的象征。玉钺则不同,它就是世俗的、有等级、秩序的人权力的象征。尚馆长郑重地说。

  我问他这是不是可以认为当时的社会有了国家雏形?以前一直把红山文化称为人类文明的曙光。还有根据牛河梁女神庙祭坛的规模,总觉得那不会只是一个原始部落。接着我给尚馆长讲了美国的一个关于红山文化的科考研究成果。

  这是国内一家网站转载的,题目是:已知王国的灭亡原因有可能是土地快速变为沙漠,促使人们迁往中国其它的地方。

  据美国趣味科学网站1月5日报道,研究人员称,这项新发现表明,这个王国的重要性可能要超过专家所认为的。

  先前的研究结果表明,中国最早的王国可能是距今约6500年的红山王国。它比所推测的夏朝崛起的时间早2400年左右。夏朝是中国古代历史年表中的第一个朝代。红山意为红色的山峦,取自发现红山遗迹的中国内蒙古地区的一处地名。在一处位于最早确认的红山文化遗址——在辽宁境内——以西约300公里的区域,研究人员发现大量陶器残片和石器。研究人员说,在该地区发现的物品种类之多和数量之大表明,这里曾经人口相对稠密,以渔猎为生。

  为弄清红山文化,科学家勘查了内蒙古的浑善达克沙地,这里位于中国北方沙漠带的东部。研究人员分析了过去一万年浑善达克的环境和景观变化。沙丘的格局和沙丘之间的洼地表明,浑善达克的地形曾经由河流和湖泊控制。在5000至9000年前,浑善达克有较深的水存在。那些沉积物中的花粉揭示,有桦树,云杉,冷杉,松树和橡树。

  不过科学家发现,从大约4200年前开始,该地区迅速变干。科学家推算,浑善达克有两万多平方公里的区域变成沙漠。

  研究人员指出,曾经流入该地区的水流被一条河流所截走,永久改变了流向,向东流去,从而导致了该地区迅速沙漠化。研究人员说,这种沙漠化很可能毁灭了红山文化。这可能促使中国北方的早期文化大规模向中国其他地方迁移,并可能在其他中华文明的崛起中发挥了塑造作用。

  尚馆长笑了。说以前都说红山文化是人类文明的曙光,其实我们早认定那应该就是一个古国。玉钺的发现有了实物的证明。只是我们的宣传没跟上去,尤其是我们这些考古界的人有责任,都在埋头做研究,宣传、保护同样重要。但尚馆长对美国科考的研究成果不尽赞同。他说如果说中原文化是从北方传承过去的,为什么良渚文化、仰韶文化都自成系统,看不到红山文化的影子?至少现在看不到。还缺少实物证明,考古的第一重证据就缺乏,如何说服世人?但这也是为我们考古工作者提出了挑战,还有很多未知的东西等着我们去发现。

  又谈起“11.26”大案,尚馆长说除了震撼,震撼于缴获的文物等级之高,品相精美,还有遗憾。遗憾的是这些好东西竟然是从盗墓贼手中缴获的,流失多少是未知数,还有疯狂的盗掘将古墓葬和古文化遗址结构破坏,不知文物摆在遗体什么位置,对考古判断大有损失。

  最后我谈起他第一次在“11.26”指挥部看见缴获的第一批文物的时候流泪的事。我以为他会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大庭广众之下情绪失控。他丝毫没有回避,很坦荡地承认,是真的。他说当时那个激动劲真的无以形容。我从事考古三十多年了,真的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亲手抚摸从没见过那么精美的好东西。我是幸运的,有人干了一辈子别说亲手摸这些东西,见都没见过。

  这是一个真正的学者,唯此,才能在如此年龄有着一颗赤子之心。

  尚馆长又接着说:“经过这个案子,学界肯定会掀起研究红山文化的价值、红山文化社会的形态热潮。有些东西肯定要重新界定,像以前只知道红山文化器物中有玉器,但这次大量出现,玉器在红山文化里的作用应该引起重新考量。还有在考古方面,牛河梁是红山文化中心,以牛河梁为中心划定的保护区,没想到保护区范围外出土的玉器品质那么高。”

  在中华文化发展的历史上,有两种器物曾经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一种是玉器,一种是青铜器。这两种器物都是中国的特产,别的国家没有。虽然有的国家产玉,但是在玉器雕琢上非常落后,更没有形成玉文化的体系。这两种器物并列为国之重器。到秦汉随之铁器的出现,青铜器慢慢地从国之重器地位退却了,青铜文化也随之中断。但是玉器和玉文化一直延续下来。

  现在普遍认为中华玉文化在中国丰富多彩的传统文化的构成系列中,一直是一条主脉。它是一个独有的文化形态。玉器是和国家的典章制度联系在一块的,它和我们民族的宗教信仰联系在一块,它和人物内心深层,甚至是和潜意识当中的一些因素紧密地联系在一块。

  中国古代玉器是原始宗教的祀神器,巫师是玉器的持有者;玉器不是现在人们普遍认识中的礼器,而是神器,是以玉祀神的时代产物。玉不是单纯意义上的矿石,被赋予了深厚的文化基因,红山文化时期就已经进入了以玉祀神的阶段。

  红山文化的发现,知道了玉器和玉文化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六千年以前,以出土实物为依据的中华玉文化的历史。考古学家非常严谨地对待这个事情,根据在墓葬里面藏起来的东西,一块来推断它的源头。

  红山古玉的正式发现,是20世纪70年代的事情。1971年5月,内蒙古赤峰市翁牛特旗三星他拉村在北山植树时,意外掘出一件大型碧玉雕龙。从此,人们开始意识到,中国玉雕艺术的源头可能发生在红山文化时代的西辽河流域。

  其后不久,在内蒙敖汉轱辘板壕、克什克腾旗好鲁库石板山,辽宁阜新胡头沟等地红山文化遗存中又陆续发现了数批玉雕龙、大型勾云佩等红山文化玉器。1979年5月,考古工作者又在辽西凌源三官甸子城子山找到了具有科学地层依据的红山文化玉器墓葬,从而使红山文化确有玉器成为定论。

  自80年代以来,系列红山古玉的发现和研究,接连取得了一系列重要突破。

  辽宁西部的阜新蒙古族自治县的沙拉乡查海遗址,属于前红山文化类型。经过年代测定:距今8000年前。这一重大发现,印证了当代考古大师苏秉琦先生于1991年8月为阜新玉龙文化节手书题词“玉龙故乡,文明发端”的论断。

  红山文化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红山文化的发现,使西拉沐沦河流域与黄河流域、长江流域并列成为中华文明的三大源头;红山文化与良渚文化是中国古代两大玉文化中心。

  玉文化在红山文化中处于研究核心地位。

  玉器的使用和丧葬的礼仪是红山文化的一大特点,也是了解当时社会结构的窗口。从目前大考古发掘来看,一般红山人的墓地多为积石冢,是规划的墓地,处于中心的大墓唯玉为葬,而墓地越向边缘规格越低。大墓附近的墓葬有的也葬有玉器,但是数量和规格明显较中心大墓低,但同时还葬有数量不等的猪、狗等,再低等级的墓葬只有陶器陪葬,个别的墓葬没有陪葬品。这说明红山文化的社会结构等级制度严格,已经出现了阶级分化,贫富差距很大,有了私有制的概念,甚至已经形成了原始的国家。

  红山的原始先民相信鬼神,崇拜祖宗、崇拜天地,他们认为人和天、和地、和祖宗、和神灵、和大地万物需要沟通,沟通就必须有中介。这个中介必须是一个最美的东西,于是他们选择玉来作为沟通的中介。所以玉器就成为一种通灵神器。在原始社会以玉沟通天地,敬奉祖宗,敬神侍鬼已经成为部落生活和发展的一种基本常规。不是任何人都能佩戴和掌管玉器的,要么是部落的领袖,要么是部落的巫师或者法师来掌控它们。

  黄帝所在的年代,部落被巫师集团所主宰。黄帝是其中最大的巫师,玉所具有的法力,令其成为巫师集团的首席武器,充当祭祀和统治的双重道具。它既是在祭坛上向神明传达资讯(祈求、愿望、赞美和怨气)的礼器,也是向民众昭示威权性的法器。这种双向的征服,统一在神学的强大根基上。

  在古代,玉器是不能随便佩戴的,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玉器象征着阶级、身份、地位,象征着礼制规范。谁戴什么玉器是有严格的规定的。

  玉进入领袖、国王、酋长阶层,成为权力政治层的象征。仓颉发明的汉字,清晰地描述了“玉”的定义。玉,就是佩戴于王者腰间的那一个点状饰物。它是如此细小,犹如天地间一粒粟米,却散发出无与伦比的权力意味。人获得玉的自然灵性,而玉获得人的精神高度。在巫师退出历史舞台之后,玉的无限法力被传承下来,成为庇护国王世俗权力的法宝。

  不管最后学界的研究成果如何,我以一个考古学者的身份还是要感谢朝阳市公安局,他们做了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好事。从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他们是改变历史的人。”尚馆长说到后来有些激动。

  原以为跟别的受访对象一样,一个多小时足以完成采访。没想到我们一直谈了两个多小时,十点钟刚过我到他的办公室,他给我沏了一杯茶水,直到快下午一点钟我们谈完,我发现我竟然连一口水都没喝。

  后来我听办案民警说尚馆长有糖尿病,我更不好意思了,耽误了他按时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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