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官，扎扎实实做事，公公正正执法。
——全国模范检察干部方工的座右铭
时间：2002年11月
如果不是前些日子他的前妻叩响了我办公室的门，如果不是这次到访唤醒了我对当年的回忆，如果不是全国检察机关正在掀起向“公正执法的楷模——方工”学习的热潮，我是断然不会写他的。
毕竟，他和我曾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从军人到检察官，我们有着共同的经历。至今打开影集，还能看见他和我们在秋色香山里的合影，他的笑容憨厚淳朴。
毕竟，他和我曾是法律大专班的同学，两年多的隔桌相望，让我们彼此走得更近。“司法公正是社会正义的最后一道防线，司法工作者应当是正义的化身，”法学教授激情的讲演，想必他也不会忘记。
还有，他和我毕竟在同一条回家的路上，风雨无阻地并肩骑了将近4个春秋的自行车……
他，曾经是我们单位公认的“老黄牛”。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刚刚接到她从门卫那里打来的电话，知道来者是她——“老黄牛”的妻子。
“请进！”
就在她推开门的一刹那，我还是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十几年没见，她苍老得好快呀！
“还记得我吧？”她裂开没有血色的嘴浅笑着，门牙已经掉了一颗，瘦削的脸上满是皱纹的沟壑，花白的头发刺痛了我的眼睛。
“记得，当然记得，汪姐！”我请她坐下。
她有点迟钝地接过我递给她的茶水，瘦弱的身躯陷进了沙发里，颤巍巍地，她把水杯贴近嘴边，我的思绪却以最快的速度切换到十几年前的那个白天……
刺鼻的酒味从紧闭的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涌了出来，带着危险的信号，它在走廊里弥漫……
我和我的同事抡起拳头，雨点般地狠狠地砸在眼前这扇简陋的房门上：“开门，快开门，我们是检察院的，汪姐，你千万别干傻事呀！……”
大概就在20分钟前，办公室接到一个男孩子气喘吁吁的电话，说他的母亲可能要自杀，让我们快去救救他的妈妈。
随后，他说出了自己爸爸的名字，那个耳熟能详的名字
没有片刻的迟疑，我们相继蹬上了自己的自行车……
大门依然紧锁，酒气更为浓烈，不知道悲剧是否已经发生，我们准备撞门了。
就在这时，门开了。
几乎没有什么家具的屋里一片狼藉。
她披头散发，衣着不整地坐在被褥散乱的床上，几个二锅头的空瓶子破裂在地上，白酒的痕迹残留在她衣服的前襟上。
刚刚40岁的她，满脸憔悴，头发枯黄。
喷着一嘴的酒气，她让我们不要管她，她说她没脸活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喊着丈夫的名字，大骂他不是东西！毁了自己的孩子，毁了自己的老婆，毁了这个家……
我在心里说，他还毁了我们检察院的声誉！
办公室的几个女同事急忙上前，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开导她，她一直在哭。
急性子的我终于忍不住了，我直通通地说，汪姐，你可以不活了，你可以去死，可是，你的孩子呢？他们怎么办？你是他们的母亲呀，你有义务把他们抚养成人！你不可以太自私了！
她渐渐停止了啜泣。
最后她答应我们，为了两个孩子，她不再寻死觅活，再苦再难也要把孩子拉扯成人。
其实我知道，她之所以这样伤心，不光是因为她的丈夫变成了犯罪分子，不光是因为家里可怜的积蓄和值钱的东西都作了退赔，更因为，这一切都始于一个女人。
丈夫的花心甚至比犯罪本身更让她无法接受！
他和我曾是院办的同事。
那时候，我主要负责文字方面的工作，他主要负责赃证物（款）的管理，每一宗刑事案件的赃款、赃物和证物都要经过他的手，然后移送到法院，在法庭上作为揭露犯罪的证据出示。
那些年，经他管理、上缴的赃款少说也有上百万，经他收发、装卸的赃证不计其数，那里面既有贵重的金银首饰，也有笨重的三轮车、摩托车、组合家具等，还有匕首、棍棒、菜刀等作案凶器。
一项项地清点，一个个地核实，一件件地移送，几乎是他工作的全部写照，在院里，经常可以看到他大汗淋漓忙碌不停的身影。
谁都清楚，检察院是一个业务性很强的司法机关，凡是来检察院工作的，首选部门都是业务科室。
或许是16年的军旅生涯奠定了他“以服从为天职”的信念，或许是35岁的“高龄”给重新开始的法律专业学习带来了智力上的困难，或许是他真的很热爱本职工作，或许还有其他的原因，总之，来院工作5年了，他从未提过调动工作的申请。
连续多年，他都是大家推选的先进工作者。
可是，几乎很突然地，他变了。
他的生活里开始出现了一个鬼魅般的女人……于是，有人戏说，“老黄牛”也会“花”了。
身后，一个男人凶巴巴的声音狠狠敲打着我的后脑勺，叫的是我的名字！
扭过头去，竟然是他。
“我一直把你当做最好的同事和朋友，你怎么能干那种缺德的事？……”他喘着粗气质问我。
一种很少有过的被欺侮感在胸膛轰然爆炸，我的眼睛一定是喷火了：“你把话说清楚，我干什么缺德事了？”
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粗粗说了一遍。
原来，今天院办的支部书记和他谈话了，提醒他要注意生活小节。他一定要刨根问底。书记便把我“推举”出来，说是我说的有个女人在他上学期间老打电话找他……
难道这不是事实吗？就在我和他都在法律大专班学习期间，几乎每天中午，大家的午睡都会被一个喊声惊醒，那是传达室的师傅唤他接电话。
没多久，一个不是他老婆的女人常常给他打电话的传闻就在学校暧昧地传开了。
昨天，也是支部书记找我谈话，几乎是无意的，我谈到了在校期间的那个传闻。
虽然直到今天，我还是无法接受支部书记做思想工作的方式。但是，一名党员实事求是地向组织上反映情况，不应当是个错误吧？
我这样回答了他，心里却播下了歉疚的种子：也许，我真的应当直接和他谈？
他没有再说什么，气哼哼地蹬着自行车，一阵风似地离去。
一阵揪心的难过逼出了我的眼泪。
我害怕别人对我的误解，特别是像他这样的被大家公认的好人的误解。
没想到，他真的出事了。
他是通过那个女人认识了那个把他人拖下水的赵某某的。
他利用保管赃款赃物的职务之便，私自将部分赃款赃物借给那个女人使用；私自将案款3100余元用于个人挥霍；私自将案款3.2万元借给他人购买汽车、盖房等（已全部退还）；他还与赵某某相勾结，接受了付息、分红并担任某酒店副经理等条件，私自将案款6万元挪用给他人作为承包某酒店的启动资金，结果，对方将该款全部挥霍。
他是在我院清查赃款工作开始的时候向院里自首的。因为赵某某明确地说，他没有能力归还那些赃款。
“老黄牛”被上级院的警车带走了……
他的行为分别构成了贪污罪和挪用公款罪。
因犯贪污罪，他被判处有期徒刑10年，剥夺政治权利2年；因犯挪用公款罪，他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两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12年，剥夺政治权利2年。
他没有上诉。判决生效的时间是1991年5月。
他出事后，我们院那年的先进集体也泡汤了。
他出事后，支部书记和我一起研究，他究竟是怎么变坏的？面对书记的茫然，我提到了“老黄牛”对我的那次“质问”。书记叹着气说，他那时要是紧急刹车，兴许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我犹豫着说，可能吧？心里还是隐隐作痛。
他出事后，我院加强了赃证物的制度化管理，赃款交由财会部门负责，又给赃物管理部门增加了一名干部。因为“老黄牛”曾有这样的口供，说我们单位在赃证物管理上的漏洞也是导致他犯罪的一个客观原因。
至于他走上犯罪道路的主观原因是什么？他在最初的“检查”中很含糊地写道：“近一年来，我工作下降，不太认真了，产生了麻痹思想，存钱款制度不落实……”最让我惊讶的是，他还说：“自从我上学回来以后，也感到管理赃款物的工作太辛苦，不想继续干这项工作了……” 他还是大家眼中的“老黄牛”吗？
让我们的心里多少有了一丝安慰的是他下面这些话：“回想几年来，院领导和同志们对我的教育和帮助，真是痛苦万分！……”不知道他在写这段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起他对我的“呵斥”？
他出事后，那个鬼魅的女人就悄然离开了他。
他出事后，为他寻死觅活的，始终没有抛弃他的，顶着外人的白眼把孩子拉扯大的，没断了去监狱探望他的，只有他的妻子……
后来，他提前释放了，只坐了8年牢。
“他回来已经四年多了，这次我是背着他来找你们的。”她咽下一口茶，有些艰难地说。
“我知道，他在监狱表现得好提前释放了。听说他也来过我们单位，但我没见到。他现在，还好吗？”我问。
“我就是为他的事来的。”她的眼圈红了。
随后，她递给我一封信：“我想说的话都在里面呢！”
“尊敬的检察院各位领导：您们好！
他（我隐去了他的名字——笔者）从监狱回来4年多了，我几次想去院里找组织给他找点工作干，可我又不好意思再去麻烦各位领导，他给院里造成那么大的损失，对不起党的培养，对不起人民的重托，对不起院领导和同事们对他的信任。
党给了他那么多的荣誉，可他让荣誉冲昏了头脑，利用职权谋取不正当利益，最终走到了犯罪地步。
当时我真的没脸活在这个世上，是院里的领导来我家劝我，安慰我，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
我咬牙把两个孩子养大成人，我终于挺过来了。
现在，大儿子快28岁，小儿子快25岁了，两个孩子都交女朋友了。但是，我们一直不敢把他们爸爸的事告诉未来的亲家。我跟亲家说了谎，说他在检察院工作已经退休了。因为说了假话，心里像扎着一把尖刀难受极了。可要是因为他的事，坏了两个孩子的婚姻大事，那他就更对不起两个孩子了。
因为他，两个孩子在前途上已经受了很大的影响。
小儿子想去当兵，政审不合格；大儿子本想上高中考清华北大的，没办法也只念了中专。他在学校是学生会秘书长，后来，又想让他接学生会主席的位置，并有一名入党指标，可孩子又犯了难，政审一定不合格，他只好放弃了。毕业后，大儿子去了私人公司，就是为了避开他爸爸的一切。
他在监狱服刑期间，有人也劝我和他离婚。我想，他在难处，如果离婚，也有人会说我不仁不义，也会影响他在监狱里的改造，会给管教干部工作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去年三月，我到底还是和他办理了离婚手续，因为两个孩子都到了结婚年龄，亲家一定要来家看看。这穷家寒舍的……他的事也是纸里包不住火。
通过近8年的改造和特别的教育，他现在已经改造成了一个以前的他了，是党和政府挽救了他，挽救了我们这个家，我向党和政府、院里的各位领导和同志们表示最衷心的感谢！
他回来之后，我多次跟他说，我想去院里找找领导，给他安排个工作干。他不让我去，说：‘我犯了罪，坐了监狱，给国家造成那么大的损失，给领导和同事丢了脸，你不要去院里找组织，这是不可能的，你不要再给领导添麻烦去了。’
……
最后，我再次谢谢各位领导！
此致
敬礼！
汪XX
2002 年10月24日”
我缓缓合上了她的信，心里乱成一团麻。
我想对她说，他落到今天这个境地，完全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可是，你和孩子是无辜的……但我怕这样的回答，会让她再次陷入“雨季”。
我也想对她说，虽然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也只能按相关的政策和规定办，我会把你的信转给政工部门。但我觉得这样的回复无异于一把将她推出门外。
我还想对她说，不管怎样讲，你都是在替他找工作，可他究竟怎样想？你知道吗？说到底，你只是他的前妻。但我还是没有说出口，因为她盛满期望的目光，一直射向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这么说，你已经原谅他了？”不知怎的，从我嘴里滑出来的却是这样一句反问。
她凄惶地躲过我的视线，脸上竟然有了一抹羞涩的表情：“是呀，我的一些朋友也劝过我，让我不要总责怪他。她们说，你看你们住的这房子，外边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垫上两块砖鞋都能湿。他把你们从农村带进北京，就住这房子，他心里也不好受呀，他还不是想让你们过得好些吗？”还没等我接话，她又说了：“虽说听上去也在理，但我们也不能干违法的事呀！”
我突然感到，她其实什么都懂，她也许已经预料到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她不过是想找个豁亮的地方倒倒心里的苦水。
“老黄牛”纵有千差万错，娶了这样一个老婆，还是他的福气。
最近看报读到这样一则报道：一位县委副书记中秋节回家的时候，他母亲说了一句令他非常惊讶的话：“妈不盼别的，只盼你能平安退休。”“妈，我才30多岁呀，怎么就说退休？”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看电视上，有多少当官的都犯了事，我是怕你把握不住呀。”文章最后说，还有比“平安”和“自由”更宝贵的吗？努力争取“平安退休”吧，因为母亲和妻儿都在期盼我们平安。
因为有“老黄牛”的教训，方工的示范，我们检察官理应做得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