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比起一个纯洁的良心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英]托玛斯。哈代
时间:1994年5月
一头齐耳的短发,一张从来没有化过妆的脸,……
提讯室中的她看上去实在、质朴,仿佛让人看到了黑土地,看到了红高粱。
她,应当属于那种人缘颇好又很有亲和力的国家干部。
也许她没有想到提讯她的人是一个几乎和她同龄的女检察官,多少有点吃惊,也许是出于下意识,她定定地瞅着我,一双杏仁眼里闪动着清澈的波光。
四目相对,我不由得一怔: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怎么会是犯罪分子?
随着我一个接一个地提问,随着她痛苦而艰难的作答,她的目光被一层又一层涌上来的泪水挡住了,她低下了头,双手痛苦地交叉在胸前,时不时还会停下来用衣袖抹抹眼角……
通常和罪犯交谈的时候,我总会不自觉地生出一种心理上甚至是生理上的抵触和反感,而第一次对她的提讯,却让我有了一点点私心:真希望她是无辜的。
让我产生这种感觉的,绝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泪水。
39年前,她降生在大连市最北边的一个偏僻乡村的普通农家。
母亲是一个勤劳的家庭主妇,父亲见多识广,精明能干,在村里搞供销,家境还算殷实。
身为家中的长女,她集母亲的善良贤惠和父亲的聪敏干练于一身,小小年纪就不同凡响,说话、办事俨然“小大人”一般,乡亲们常常在背后议论:这姑娘,将来准有出息。
史无前例的浩劫打碎了她继续求学深造的憧憬,初中没毕业,她就踏上了回乡务农的路。
面对生她养她的黑土地,她没有丝毫的抱怨。“我太爱这片土地了!”她带着那种毫不夸张的真情对我说。
“我信!”居然,我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情感。
她再一次定定地瞅着我,目光诧异而柔和。
当她满面春风地到生产队报到时,队长乐得嘴都合不拢:“好姑娘,有志气,咱村里就缺你这样的女秀才!”是呀,对这个还不发达的乡村来说,能留下一个品学兼优的女中学生,绝不亚于“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她先是当上了生产队的保管员,接着又做了管理钱财的出纳员。工作中,她一丝不苟有条不紊;为人处事和善可亲,人缘特别好,全村男女老少谁见谁喜欢。
刚满20岁,她就在党旗下庄严地举起了右拳,宣读了誓言,成为了一名共产党员。没多久,她又挑起了更重的担子:被结合到大队“革委会”,当上了大队党支部副书记,主管青年、妇女、财务工作。一年后,她又升任当地信用社副主任。
那时候,她一心扑在工作上,满腔热忱地为家乡的经济发展奔波忙碌。
别的女孩子像她这般年龄,成天价抱着镜子左瞄右瞅,可她却没白没黑地“泡”在乡镇企业,研究发展生产的规划;别的女孩子像她这般清秀,已经有了谈情说爱的冲动,可她却风尘仆仆地走进每家每户,为他们开辟致富之路想办法提建议;别的女孩子像她这般条件,恨不能长出翅膀飞进大城市安居乐业,可她却成天掂量着如何合理地发放每一笔贷款,帮助乡亲们富裕起来。
多少年过去了,村里的乡亲们一提起她,还会把大拇指翘得高高的。
每逢秋收过后,乡亲们就会派出代表,给住进北京城的她送去家乡的土特产……
说到这儿,她双手捂着脸,毫不掩饰地哭出了声。
也许,对身陷囹圄的人来说,追忆美好往事并不是一种宽慰,而更像是一种责难。
“要不,今天就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我说道。
“不!”她迅速地抬起头,慌慌地擦干眼泪,诚恳地望着我:“还是让我讲完吧,我今天很想和你谈!”
1975年10月,在信用社只干了半年就已经远近闻名的她,又被乡亲们推荐,幸运地迈进了辽宁省财经学院的大门,专攻金融专业。
就像一粒优良的种子落进了肥沃的土地,不久她就成了全校赫赫有名的好学生。3年的大学生涯结束时,她是全校惟一的“满堂红”——每门课程都是优。
恰逢此时,中国人民银行总行来这所学校招收干部,她和班上的另外两名高材生被幸运地录用了。
一个土生土长的乡下妹子,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飞出黑土地,飞出北京城,还就职于国家的中央金融机关,她在心里默默发誓:一定要好好干,为家乡和乡亲们争光!
依然是一身朴素的衣着,她走进了中国人民银行总行的办公大楼。白色的的确良衬衣,藏兰色的咔叽裤子,红红的脸蛋,黝黑的辫子,脚上套着一双刚买的有点顶脚的无跟圆头黑皮鞋。她有着乡下女孩特有的纯真,又因为当过小领导,早早告别了这个年龄的女孩子通常都会有的腼腆和羞怯。同事们说,她就像一棵向日葵,浑身上下洋溢着淳朴的美。
领导征求她的意见,愿意做哪方面的工作?
她挺起胸脯操着方言很实在地回答:“我来自农村,热爱农村,我愿意搞农村金融,我对农村的金融工作也比较熟悉。”
于是,她被分配到农村金融管理局信用合作处。
刚去时,她每天只是做些抄抄写写的辅助工作,但她没有一点不满,总是力求把每一件小事都做得最好。后来,上司又把她被调到信访办工作,勤于学习的她严格按照政策和规定办事,解决了不少棘手的问题。
时间一长,同事们惊奇地发现,这个乡下妹还挺有组织能力的。
1979年,农业银行总行成立了,她所在部门的全班人马都进了农总行。人品端正、业务娴熟、只有26岁的她被提拨为副处长。在所有的中层干部中,她的年龄最小。
她就是一只飞出黑土地的金凤凰,前程似锦。她的同事和老乡常常这样说。
随后,她结婚了。
但是工作似乎比花前月下、耳鬓厮磨更让她牵挂,她隔三贫五就下到基层搞调研,干起工作来,还是像一架永不停转、永不磨损的机器……
随后,她有了孩子。
但是即便是孩子,也无法分散她对工作的注意力。孩子生下来才70天,她就回到了工作岗位。每天中午她要赶回家给孩子喂奶。常常是把孩子抱在怀里喂奶的同时,她端着米饭就着咸菜凑合吃一顿午餐。时间一到,撂下筷子就往单位赶。
有一次,不到周岁的儿子感冒发烧,可手头的工作又一时放不下,她就把孩子抱到机关,几把椅子一拼,给儿子搭了个临时的小床。一直忙到中午工休的时间,她才抽空给孩子看了病。
这样一个专注工作的女人,不仅得到了同事的信任与拥戴,也取得了明显的工作业绩:在她任职的1986年至1988年间,农村信用社储蓄存款迈了三大步,由上升50%到翻了一番。
昔日的辉煌照亮了她的脸庞,她的两眼闪闪发光,我知道,她一定是再次沉浸到往日的成就里。
“那你……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几乎是有些残忍地,我把她再次唤回到现实中,话语却无法连贯。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头埋进了臂弯。
缓缓地,她抬起头,眼眶里重新盛满了泪水:“我不是一夜之间变坏的,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变坏!那些年,好像有一股邪恶的力量,总要拼命地把我往水里拉……”
这股邪恶的力量,来自于钱。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完全可以用“无私”这两个字来形容她,所有对于事业的奉献,在她来讲,都是无条件的。
但是这样的心态,在很长一段时间以后,变了。
随着国门的打开,很多人的钱包似乎一夜间都鼓了起来。尤其是金融领域,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钱、钱、钱……一种金属般的发音震耳欲聋地撞击着她的耳鼓,铺天盖地地闯进了她的视线。她突然发现,干她这行简直就是坐在金山上。她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旋涡,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随波逐流。
起初,一些需要贷款的项目单位只是小批量地给她送酒、送鞋、送衣服、送布料……,还口口声声地解释:“只是表示点儿心意,拿不出手。”但是她心里有个尺度,哪些可以收,哪些不能要。凡是厂里送的产品、还有价格不高的土特产,她都收下了,而且是和同事们共享;凡是档次高的烟酒、价格贵的商品她坚决不收。有些本事大的项目单位通过七拐八弯的关系把礼品送到家里,她推不出去,就记在笔记本上,日后退钱给人家。
记得有一次,别人送来一瓶茅台酒,她一激动退给人家200元钱,可无意间却在商场里发现一瓶茅台酒当时不过50元。但不管怎么说,那时候的她,心里很踏实。
真正起变化是在1992年,她调进信贷部当上正处级主任助理之后,更大的“实惠”接踵而至——直接送钱。一个牛皮信封装上几千块,还有名正言顺的说法,诸如“促销费”、“咨询费”、“评估费”、“手续费”、“奖励基金”等等。企业干部告诉她,这是合理开支,拿了没事。
拿,还是不拿?她曾有过片刻的犹豫,但是,她发现周围的人似乎都是这么拿的(该信贷部的几名局、处级干部后来也被我院反贪局查处归案),拿这种钱“不烫手”。
拿了一笔又一笔,金额数量不断上涨,很快攀升到了几万元,她有些害怕了。
光明磊落做人30多年,是非黑白她并不糊涂;10多年的党龄,也在她的脑海里筑起了一道思想防线;更何况,她还当过纪检委员,各种廉政规定和纪律,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在她意识的深处,始终有一个声音在不时地提醒她:那些钱是不义之财,是埋在身边的定时炸弹,不定哪天就会爆炸。
她把那些“酬谢金”包裹起来,藏在床底下,一分钱都没敢花。
一连几天,她的心里乱成一团麻,夜里躺在床上,她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此时,提讯室中的她,眼神突然变得迷茫起来:“就要临近不惑之年了,我却开始困惑了:难道雷锋精神过时了?是社会风气不对,还是我落伍了?那时,我已经分不清了,周围的人,大概也没有几个可以保持清醒的!”
她说这话时,我很清楚地感受到了她的眼神对我的诘问:“假如你处在我的环境中,你能挺得住吗?”
我陷入了沉思。
也许,生活就像大浪淘沙,沉淀下来的才是金子。
每个人的一生总会面临各式各样的考验,一辈子坚守做人的原则,绝非一件易事。但是,人生总会有一些东西是不容动摇的,比如:良心。英国现实主义作家托玛斯。哈代说过:“金钱比起一个纯洁的良心来,又算得了什么呢?”可事实上,有多少人真正懂得这句话?
我盯着她的眼睛问:“你懂吗?”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夺眶而出。
“自从收钱以后,我每天都生活在良心的谴责中。只要有陌生人敲门,我都会无端地紧张……”
丧失了良心的平静,该是怎样一种痛苦?!
就在1993年中纪委召开会议提出反腐败的时候,她的思想斗争也最为激烈,她曾有过退钱的打算——把钱上缴给组织。
可是,她又一次次地犹豫了:家里的房子该装修了,家具、电器也该换代了,一穿就是七八年的衣服也该更新了,这些都需要钱。钱、钱、钱……这种金属般的轰鸣再一次动摇了她的理智,一种叫做贪欲的东西终于主宰了她的灵魂。
然而,接到反贪局检察人员的传唤时,她却像早有准备似的,一分不少地带上了全部赃款,没等检察官深入讯问,她就把所有的犯罪事实和所有的细节都交代了。
或许,她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
回忆的闸门终于彻底落下,两行泪水再次涌出她的眼窝,她喃喃地自语:“这点钱毁了我的前程,毁了我的一切……我只恨自己醒悟得太晚、太晚了!”她不停地重复着,像是九十年代的祥林嫂。
我仿佛是一个持枪的猎人,默默追踪着猎物的履印,从颠峰追到低谷,从白昼追到黑夜,从阳光大道追到悬崖断壁,终于瞄准了,就要扣动扳机了,却发现瞄准镜里的猎物竟然是一只折断羽翼的“金凤凰”,我不禁黯然……
再一次看到她,是在刑事法庭的被告席上。
依然是一头齐耳的短发,依然是一张从来没有化过妆的脸,依然保留着黑土地般的实在,依然没有褪去红高粱般的质朴,只是,泪水更加肆无忌惮地洗刷着她更加憔悴的脸庞……
没有防备的,我的眼圈也红了,鼻子一阵发酸,强忍着没让眼泪落下来。
头一回,我对这样一个女受贿犯萌发了一种深深的惋惜。
凤凰涅磐,浴火重生。如果她真的是一只凤凰,但愿她能够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