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有两种悲剧,一种是丧失你心理的欲望,另一种是实现这种欲望。 ——[英]肖伯纳
时间:1993年12月
白发苍苍的他和两鬓霜染的她,步履踉跄地走下警车,威严的法警把他们押进北京市XX区人民检察院的提讯室。
他,一脸的沮丧;她,满目的凄伤。
曾经让他们重焕青春热血沸腾激动不已的恋情,此时此刻都化作沉甸甸的悔恨堆积在他们的心头……
然而,就在检察官让他们分别在逮捕证上签字的那一瞬间,他和她宛如从噩梦中惊醒,全然忘却了自己的处境,争先恐后地为对方求情:
“这些事从头至尾都是我指使的,与她一个妇道人家无关,处理我一个人好了。”他“大义凛然”地说道。
“所有的罪过都是我出的主意,没他什么事。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科学家,前程远大,不能就这么毁了……”她声泪俱下地哭述。
一时间,我沉默了。
的确,他在我国爆破工程界颇负盛名。
早在“大跃进”的年代,刚满20岁的他便踌躇满志地跨进中国科技大学的校门。
学海里,他勤奋遨游,偏爱上爆破工程这门“惊天动地”的专业。“没有旧的毁灭,哪有新的诞生?”他为自己的选择而骄傲。
在那个“大上快干”的年代,哪个年轻人的心海里没有理想波涛的涌动?他立志要在爆破工程领域为自己的祖国争光,还特意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华光”。
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中国科学院某研究所,专门从事爆破工程学的研究。学以致用,如鱼得水。
爆破工程专业,一听就知道,它也是一门实践性很强的学科。而他,恰恰喜欢跋涉在这种充满挑战的实践中。亲身领略科研的成果,给了他更多的成就感。
记不清,他和他的同事们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终于取得了一个又一个令人瞩目的成功:
——大寨的移山造田震惊中外;
——惠州码头的搬山填海轰动南国;
——牡丹江发电厂的储灰爆破干净利落;
——青海盛家峡水库的地面爆破势如破竹;
直到他被捕前完成的华侨大厦拆除爆破,也让许多北京居民赞叹不已。
他告诉我,一部有影响的《爆破工程学》专著已在他心头孕育成熟,并开始着手编纂,这本是他晚年时献给中国科学殿堂的又一份厚礼……
多好的构想!我在心里为他鼓掌。没有读过大学的我,对著书立说的科学家似乎有一种天然的崇拜。
然而,有着半生灿烂半生成功的他,却突然间像是被施了魔法,被鬼迷住了心窍,随着被捕前最后一次爆破成功散尽的硝烟,他褪去了所有的光环。
这一切的变化,都是从五年前他突发奇想地“下海”后开始的。
或许是太多的成功把他捧进了云里雾里,或许是商品大潮的冲击使他难以站稳脚跟,抑或是“做导弹的不如卖松花蛋的”收入落差使他无法安坐在象牙塔里,总之,他开始变得浮躁,他不再一心一意痴迷于专业的研究,而是把更多的视线转向其他领域。
身为爆破专家的他,先是踌躇满志地涉足政界,做了一段时间的行政领导干部,但是,前景不看好,他又急火火地登上了爆破公司总经理的位置。
专家从政,学者经商,也是那个时期的一种时尚。客观地说,这不是一件坏事。
遗憾的是,对他这样一个爆破工程专家来说,搞爆破实践是行家里手,著书立说游刃有余,可要经商办公司,却犹如“刘姥姥走进大观园”——不摸门。
尽管他心比天高,劲没少使,但无法弥补的短处暴露无遗:行政管理杂乱无章,经济往来一窍不通,财务纪律日渐松弛,公司的经济效益每况愈下……以往和市场无缘的爆破专业开始和金钱联姻,如何追求最大的经济效益,常常使他夜不能寐。
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心急如焚。
多少次,他想拱手交出管理大权,但骨子里不服输的秉性,又让他难以启齿。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举荐了“善于理财”的她。
见面伊始,她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竟是一个没有风韵的家庭妇女模样的胖老太,虽然她有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晴。
她连初中都没念完就退了学,曾经在副食店当过售货员,后来又到照相馆工作,只因嫁给中科院一位虽木讷却也小有名气的科学家,才进了中科院某研究所,在后勤部门做一些事务性工作。
他不免有些失望。
然而,当话锋转到经商理财,她口若悬河,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精明,一下子便把他吸引住了……
“这可真是个难得的人才呀!”他在心里暗暗地想,手掌却不由得用了劲,一拍桌子,他站了起来:“行,我决定了,聘用你!”
他先交出了财务大权,让她“小试锋芒”。果不其然,她还真的不同凡响,三下五除二,公司的财务管理很快走上正轨。
没多久,他干脆大撒把,连同公司的行政管理权也一并交给她。
一段时间后,奇迹发生了:乱糟糟的公司像一匹乱突乱跳的野马总算被戴上了嚼子,经济效益开始回升。
后来他竟然发现,无论是谈生意,还是参与外事活动,她样样都能应付裕如。
很快,她被他聘为公司副总经理。
提讯他的时候,他曾经很诚实地告诉我,在那段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艰难日子里,她是他事业上的唯一支撑,工作上的最好搭档。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他对当年的她,都心存一份深深的感激。
是啊,如果没有她,他也许早就一败涂地;可是,如果不是她,他或许也不至于走进监狱?
生活有时就是如此残酷,有所得必有所失。
他通晓专业,她善于理财,公司越办越红火。
他开始走进生命里最惬意的一段时光。
他在日记中写道,当人不再为生存而烦恼而奔波的时侯,周围的一切都会变得生动起来。
她在他的视野里,也发生了许多微妙的变化。
漫步在工作之余的情感的田野里,他渐渐体味到一种久违的温馨和滋润,好象一股清泉涓涓流过心头。
“哦,是因为她吗?”我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他黯然神伤,眼圈开始发红。
沉默着,他摘下了眼镜,掀起衣角轻轻擦拭着镜片。
“命运好象一直跟我过不去。”他苦笑了一下。
原来,他在事业上高奏凯歌,婚姻中却一直弹着低调:妻子患有家族性间歇精神病,时不时地犯病。不知是疾病的诱使,还是年轻时他曾有过的“风流”给妻子的心里埋下了不信任的种子,反正只要他回家稍晚一点,多疑的妻子就会跑到单位“例行检查”。
妻子狐疑的神情,毫无遮拦地大声呵斥,草木皆兵地猜忌,都成为单位和公司同仁们茶余饭后的笑料。他打不是,骂不是,哭不得,笑不得,只能像妻子手中的木偶,乖乖地被她牵着回家去。
多少年来,面对这窒息自由折磨神经伤害感情的婚姻,他早已丧失了最后的热情,但想到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女们,他不打算和命运抗争了,唯有事业上的成功才会给他带来最好的慰籍。
可随着她的出现,他的感情世界逐渐有了甜蜜的转机,从“山穷水尽疑无路”步入了“柳暗花明又一村”: 中午开饭时,她会送上一盒自己亲手下厨烹饪的色香味俱佳的美餐;外出开会前,她会拿来一套符合身份适应季节变化的可体服装(不知道她怎么会晓得他的尺寸);偶感身体不适,她更是殷勤周到地服侍,时不时还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试体温……渐渐地,他心灵深处早已枯萎的爱情之花复活了。
在国外考察寂寞独处的日子里,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激情,向国内的她发去一封火辣辣、情切切、意绵绵的情书:
“晴:
三日不见如隔三秋。身处异国他乡,我想您!
想您滚烫发热的脸颊,想您深情的目光,想您细腻白嫩的手指,想您……
今晚,夜已深,我真的无法入睡,想念着您呀,我只好又穿上衣服,拿起笔,坐到桌前,给您写这封信,倾吐一下一个中年人深怀的爱。
我的头发已经渐白,可我的爱情,才刚刚开始,热恋才刚刚开始,它是我一生中最可宝贵的东西。因为他联系着事业,这个事业是咱们炎黄子孙一次历史性的伟大变革,是东方睡狮的真正觉醒,也许,咱们会在这场伟大变革中死去,但也无可遗憾的……
晴,我多么想见到您,您在我身边,就是我的力量源泉。您又该说我淘气了,是的,我从未淘气过。我感到幸运,幸福,我从您身上领略到女性爱的温香。我是真正的幸运儿。
哪怕有一天死去了,我也无悔自己来这个世界走了一回……
我坚信会有幸福的未来的,只要咱们彼此相爱。
上帝会给我们幸福的!
您的光”
很奇怪,在这样一封情书中,他居然连续两次提及“死”,难道,他有某些不祥的预感?
他求助于上帝的保佑,上帝却“抛弃”了他;他自诩是幸运儿,“不幸”却跑来和他牵手;他们彼此相爱,爱情却让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这难道也是他的命运?我信马由缰地想着。
更令人费解的是她的举动,她几乎逢人便讲,他从国外给她来信了,真怀疑她好象有意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似的!
激动时,她呢喃着那些滚烫的字句,热泪盈眶。
人们私底下议论,能得到大名鼎鼎的科学家的青睐,美死她了!
从此后,他和她正式拉开了“恋爱”的序幕,两个人同出同进同吃同游,俨然一对老年夫妻,公司也被知情者戏称为“夫妻店”。
单位领导收到了他的妻子和她的丈夫的“举报信”,基于对两个家庭的爱护,他们出面分别和两个人谈话,劝告他们“维护婚姻的稳定,不要越走越远”。
但,迟开的花朵仿佛有更强的生命力。
他们不仅“理直气壮”地顶回领导的规劝,而且“一意孤行”。他甚至硬拉着不知科学为何物的她同去庐山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住进了同一个房间。
有人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等于零。我觉得,这种判断同样适用于男性,特别是“久旱逢甘霖”的男人。
终于有一天,她丈夫把他们堵在被窝里,还拍下了照片,送到单位纪检部门……
于是,她率先离婚,欲和他缔结百年之好;他紧步后尘,也与妻子对簿公堂,等待法院做出最后的离婚判决。
仅仅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我无意向他们的“黄昏恋”发难,也不赞同很多人无端地向他们泼去的污水,虽然,我总觉得他们的爱情有一些致命的缺陷。
毕竟,情感属于私人的领域。
结婚自由,离婚自由,也同样受到国家法律的保护。
假如他们没有突破道德的底线,假如他们没有涉足犯罪,他们的结合,说不定也可以给他们的一生带来最美妙的“夕阳红”。有时,我会这样想。
然而,背弃了做人的原则,再美好的情感也会变质。
在“婚姻变奏曲”的紧锣密鼓中,两位老人到底失去了理智,他们居然置法律于不顾,把罪恶的手伸向了由他们控制的公款。
在他们年逾半百的人生历史上开始出现一道倾斜的轨迹:
1988年8月至9月间,在爆破工程公司承接XXX大厦爆破拆除工程期间,他和她利用职务之便,以加大工程结算的手段,强行向承接清理废渣土、废料XX施工队索要人民币2.3万元,他指使她将此款买成定活两便存单,由她保存;期间,他和她还将XX施工队返给爆破公司的处理废旧钢材款1万元中的5千元买成定活两便存单,也由她代为保管。
1988年10月至1989年2月间,他还借法律顾问张XX的名义冒领顾问费900元,据为已有。
1989年5月间,他去香港考察时,向他人借港币6000元,为私人购买彩色电视机2台、席梦思床2个,以出境费用按1:0.9的比率在爆破公司报销,贪污人民币5400元。
……
“你缺钱吗?”我不解。
“不,我不缺钱。”他的眼光里没有虚伪。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问
“有些钱是我们应得的。”他这样为自己辩解。
“怎么讲?”我刨根问底。
“如果不是我和她的经营管理,这个公司不可能有这样好的经济效益。”他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
“可公司是国有的,不是你们两个人的私人帐户!”
他,再一次摘下眼镜,左手在鼻梁处使劲地捏着,无语。
可能,他们的贡献和他们的收入有不公平的地方,但这决不是放纵犯罪的理由。
做人,有些底线是不能突破的。
就在他们用贪污的公款一点一滴构筑黄昏爱巢的时候,群众的举报信也递到了检察机关。
我院反贪局对此案立案侦查,不久,我院以涉嫌贪污罪依法将他和她一并起诉到区法院。
人民法院依法判处犯有贪污罪的他:有期徒刑9年;判处同案犯的她:有期徒刑8年。
从贪欲开始就会在牢狱里告终。
面对即将开始的铁窗生涯,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的他禁不住嚎啕大哭,精明强干的她则在一旁默默地揩着眼泪。
他们是在痛悔得不偿失的恋情,还是痛惜为之奋斗了大半辈子的事业,抑或只是痛恨他们亲手毁灭了自己的一切?!
夕阳西下,一片黑暗压了过来……
忽然,一位网友对夕阳的别样描写,清晰地打印在我的心书上:“那轮渐渐西沉的落日已经化作朝阳正在地球另一端的海岛上冉冉升起。”
是啊,人生的夕阳,不应当是生命的下滑,更不能是生命的失落,而是人生的再一次喷薄。
可惜,很多人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晚了。
例如,他和她。
补记:写完他们的故事,总觉得似乎没有挖掘出他们犯罪的真正根源,也许,这确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
他们或许是因为付出与回报的不成比例而让心态失去平衡,或许是要处心积虑地为今后的“新生活”进行积累,或许是为了避免“晚景”的不堪,或许只是一念之差,或许是对法律的无知——很难用一种或几种原因来解释他们的悲剧故事,也许还有其它更深层次的原因。
被判处死刑的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成克杰与其情妇李平也有类似的轨迹,李平曾对办案人员供述她和成克杰“有个共同的目标,就是先赚钱,后结婚”。但我认为,他们犯罪的根源,绝不止于此。
记得钱钟书老先生曾把这种恋情比喻为“老房子着火”,越晚越没救。我没有翻原著,大意如此。本文中男女主角的“激情”在一瞬间不可抑制地被点燃,然后走上了一条“自我爆炸”之路,无法不令人扼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