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申城,一切仿佛归于平静。
我和家泽忙着办理毕业,陆柏然每天在小区和老人下棋,闲逛,然后等着我们回来。
我在厨房做饭,叶家泽在客厅陪陆柏然看电视,吃完饭一起在小区散步。
“家泽,我想养只狗。”
“好啊。”
“这样我们不在家时,阿爸一个人也不会孤单。”
“好啊。”
“家泽,那我们是不是要先去买个狗窝?”
“好啊。”
“家泽,那我们现在就去吧。”
“啊?”
一只黑色的拉不拉多被带回家,它在客厅乱窜,时不时撒一泡尿。
“家泽,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我不停地跟在后面收拾,小家伙撕咬着陆柏然的裤角,他轻轻拍打它的小脑袋,“嗯,叫嘟嘟吧。”
“嘿,嘟嘟过来!”
“家泽,你说家里就嘟嘟,它会不会也孤单啊?”
“陆落尘,你想干吗?你不会是想养一窝吧!”陆柏然坐在沙发上,望着我们微笑,一脸满足,夕阳从阳台洒进来,在他脸上泛起一片金色,我抱着嘟嘟靠在他身边。
“家泽,你offer letter收到了吗?”
叶家泽在电脑前帮同学修改简历,语气轻松道:“收到了啊。”
“哦,好吧,我还在寻找我的伯乐。”
“明天最后一天留校了呢,听说晚上在操场有篝火晚会。”
“是吗?那我要去看看。”
“嗯。你明天自己去吧,我有同学聚会。”
“好吧,我去看看就回。”
第二天临近傍晚,陆续有同学跑向操场,真有篝火晚会?舍友跑来找我,“你怎么在这?”
“操场真有篝火晚会啊?”
“陆落尘,你脑子坏了吧!操场地是橡胶的,你想你毕业了就一把火烧了学校啊!”
“那你们去干吗?”
舍友一脸花痴相,“校园十大帅哥在热舞啊,百年难道一遇啊!”
“十个男生跳舞有什么好看的。”
“我想看,你陪我去看呗。”她拉着我奔向操场。
操场上已经围了里外三圈,音乐响彻校园。舍友像个猴子一样蹦来跳去,怪父母没给大长腿,“落尘,你在这等下,我接个电话,千万别走开,等下我来找你。”
音乐突变,一首Boyzone的《Everyday I Love You》温柔了整个操场,人群开始骚动,我回头没看见舍友,只看见一个身着白衬衣的男生举着一个pad,pad上有我的照片。
他笑笑朝我点点头,食指放在嘴上,做一个不要出声的动作,然后伸手在我身后一挥,两边闪出两个一样穿着的男生,跟他做一样的动作,四个,五个,七个,八个,九个,围着我跳着整齐划一的舞步,甩出一片柔情:
I don’t know, but I believe(我不知道,但我相信)
That some things are meant to be(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
And that you’ll make a better me(而你让我变得更好)
Everyday I love you(每天我都爱你)
I never thought that dreams came true(我从来没有想到梦想成真)
But you showed me that they do(但是你告诉我,他们做到过)
You know that I learn something new(你知道我学到新的东西)
我一脸茫然,这是干什么?人群转移方向,我成了圆心,叶家泽随着音乐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和男生一起起舞,热情奔放,旁边围观的也开始加入舞曲。舍友将玫瑰递给叶家泽,他从脖子上取下一枚戒指,半跪着举到了我的面前。
操场大电子屏上显示着:“陆落尘,嫁给我!”
“Would you like to marry me?”血开始沸腾,脸上泪水在燃烧,我忘了时间和空间,眼前只看见叶家泽,听见他说:“落尘,我爱你。”手不听指使地伸了出来,叶家泽为我戴上戒指,紧紧搂着我,任时光流转,这一刻,我只想天荒地老。
陆柏然知道求婚后差点把下巴笑脱,他不停搓着手,念叨着要很快可以抱外孙,我有些不好意思:“阿爸,我还没见过家泽父母呢,还早着呢!”家泽从房间跑出来:“谁说还早,我已经安排伯父和父母见面,让你们商谈结婚事宜。”
“讨厌,谁说要嫁你了。”
“你昨天都答应了。”
陆柏然拍着家泽肩膀,“我就这么个女儿,你可要对她好。”
“放心,阿爸!我不只对落尘好,我还要孝顺您!”
一声“阿爸”叫得陆柏然两眼泛红,抖着嘴唇不知如何回答,叶家泽再次响亮地喊了声:“阿爸。”
“欸!”声音带着激动和满足。
站在坤城酒店前,我止步不前,上一次走进这里是为了林俊,我已经有半年没有他的消息了,院长妈妈说他没有回孤儿院,也许,他,回家了吧。
一进酒店门我就看见了光头,“陆小姐,好久不见。”我不想理他,他也不恼,转身为我按开电梯,“今天董事长特意停业一天,为欢迎陆小姐的到来,不管曾经和今天,我们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请陆小姐多多包涵。”
“董事长?什么董事长?”光头没来得及回答我,电梯停在了坤城酒店顶楼,电梯外站着身着服务员服装的小美,“带陆小姐去餐厅。”
“这边请。”小美脸上没有表情。
“小美,你……”
“陆小姐请进。”在她关上门的那一刹那,我看见她受伤的眼神,林俊再也没有找过她。
转过身,一位妇人坐在了桌子对面,她笑盈盈地看着我,“你就是陆小姐吧?”她走上前来,拉着我的手,“过来坐吧,家泽爸爸等下过来,家泽没和你一起?”
“他接我阿爸去了。”
“嗯,陆小姐没听家泽提起过家里的情况吧?”
“他说你们只有他一个儿子。”
“是的,所以,将来所有一切都是你们的,包括这家酒店。”她的声音似水,想必富足的生活让她已经波澜不惊。
“您是说这家酒店是您家的?”
“是的。”
“那您知道在这酒店楼下有一个……”
“叶太,董事长找您。”光头推门进来,紧紧盯着我,我突然想起梅姐的眼神,脚底有些寒气,光头意味深长地叹口气:“陆小姐,你觉得叶太过得如何?”
“什么意思?”
“她从不过问董事长的事情,这个世界有太多不想告诉别人的秘密,不好奇才是最好的生存法则,不给别人添堵,自己也过得舒心,将来,你会是这家酒店的少奶奶,你需要明白一荣俱荣的道理。”
叶太推门进来,身边跟着叶家泽,陆柏然有些畏缩地跟在后面,新买的衣服让他越发局促,看着叶家泽的笑容,我突然感觉有点陌生。“落尘。”
“阿妹,你过来,”陆柏然拉我到角落,“阿妹,家泽家这么有钱么?那他父母会同意你们吗?不是有钱人都讲门当户对么?你读了大学还好,可我会不会让他们瞧不起?要不,我先走了,你们自己事情自己说了算……”
“阿爸,如果他们瞧不起我们,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了,”叶家泽听到我们的对话赶紧解释,“阿爸,我父母很好很开明的,您别想太多了。”
“都来了啊!”门外走进来一个人,叶太站起来回应:“是啊,就等你了。”
“爸,这是落尘。”叶家泽和叶太都走上前,“国良,这位是亲家。”
“陆柏然?”
“叶国良?”
命运是一个赌局,上帝之手坐庄,而我分到了最差的那张牌。两个年近六十的男人在相见的第一眼,就用人类最野蛮的方式,扭打到了一起。
叶国良当年借朋友之名,假意帮陆柏然管理公司,一步一步,然后趁陆柏然混沌之际卖了公司,举家搬离来到申城,用卖公司的钱在申城开始发展自己新的事业。“阿妹,当年就是他骗了阿爸的公司!”
“陆柏然,在孩子面前,顾点面子!”
“面子?你当年做这些事的时候要脸了吗?”
“管你什么当年!给我滚出去!这是我的地盘!”
叶太一脸平静地坐在桌边,我和叶家泽试图分开他俩,“阿爸,你放手!”
“爸你们这是干什么?”
叶国良拳头挥向陆柏然,陆柏然偏头躲过,落在了我的腮帮上,我向后倒时撞上了桌角,疼痛让我眼泪飞了出来,陆柏然见我受伤,抄起身边的花瓶朝叶国良砸去,叶家泽冲上前去阻拦,他推开花瓶的同时,出于惯性带倒了陆柏然。
也许是年纪大了,陆柏然躺在地上大口喘气,面色苍白,我忍住痛,挪到他身边,试图扶起他:“阿爸,我们回家。”
叶国良坐在叶太对面喘气,叶家泽想上前帮我。
“你走开!”我朝他怒吼。
陆柏然用手捂着胸口,死死瞪着叶国良,刚才一直安静的叶太笑了:“家泽,你好奇你的爸爸当年怎样对待你心爱的人的父亲了吗?我来告诉你,当年你爸为了得到这个老头的财产,除了讨好,还把自己当时的情人介绍给他做小三,联合她破坏了他的家庭,搞垮了这个老头。”
“你闭嘴!”叶国良脸上青筋暴起,“公司到手后,他不但卖掉了公司,还逼情人打掉了自己的孩子,所以,说不定你原本有个弟弟或者妹妹呢!”叶太的描述像在看一场电影,她一个人是观众,而我们都是戏里的人。
叶家泽不可置信地看着叶国良,“不是的,儿子,没有的事。”
“呵呵,可怜那个情人因流产大出血,身体垮了,没活过两年就死了,哈哈。”
“你闭嘴!你闭嘴!”叶国良扑上去撕打着叶太,没人听见我焦急的呼喊,“阿爸!阿爸!来人啊,救命啊!”
陆柏然直直伸出手,眼神紧紧盯着我:“阿妹……”光头冲了进来,背起陆柏然向外跑去……
医生说,因为长期酗酒,陆柏然的心脏早已超出负荷,在此之前他已经有很严重的心脏疾病,此次因为情绪激动心脏病发,和颅内压升高大量出血,造成脑死亡,已无抢救的价值,所以,请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我在病房听着各种仪器滴答,滴答。床上的陆柏然再也没有睁开眼,他不会叫我“阿妹”,不会使劲搓他粗糙的双手,不会摸我的头,微笑看着我。
医生在一边静静等我,等我点下头,就会上前撤走仪器,终结所谓没必要的治疗。
“我想再多陪他一天。”
“可以。”医生出去了,护士出去了,病房多安静,只听见我的心跳,配合着仪器一起滴答,滴答,直至声音消失。
我坐在病床边,感觉不到饥饿,疼痛和时间,林俊冲进来时,后面跟着小美。他紧紧抱着我,将我揉进心里,“落尘。对不起,我来晚了。”我绷直了身体,努力不让自己倒下去。医生走进来,拿出一匹白色的布盖在他的身上。
“你们干什么?怎么能盖着他的脸!让他怎么呼吸啊!”
林俊拉住我:“落尘!落尘!阿爸走了!阿爸已经走了!”
“不是的!不是的!他只是睡着了!他等下就醒的!”
“落尘!落尘!”
无尽的黑暗袭来,我落入深渊,深渊里阿爸在呼喊:阿妹,阿妹。我看见一个女人走到他的身旁,那个我曾经无数次梦见的女人,阿妹,回去吧,我们很好,回去吧,回去吧……
睁开眼,看见一片白色的天花板,门外人声喧哗,有人打架,医生护士在劝说,小美的脸凑了上来,看了看我:“姐,你醒了?”
“小美?”
“姐醒了!姐醒了,林俊!别打了!”
林俊一脸青肿,喘着粗气,扑了过来:“落尘,落尘!”
“林俊?”他紧紧抓着我的手,“我在这!”
叶家泽慢慢走了进来,站在床边:“落尘……”声音哽咽,同样的脸青鼻肿,外套被扯下了一只袖子,胸口涌起一股悲怆,疼痛如浪袭卷全身,我止不住颤抖,林俊将叶家泽拖了出去。
我和林俊回到了孤儿院,院长妈妈颇感意外,她慌忙收拾了两间单独的房间给我们,我日夜颠倒,白天昏睡,夜晚清醒,无论何时睁开眼睛,林俊都会呆在旁边。
终有一天,我在清晨醒来,深秋到了,寒风吹的脸生疼,院长妈妈在院子角落陪着珍珍说话,珍珍眼神涣散,没有焦点,消瘦的脸上已看不出当年的影子。
院长妈妈抹了抹眼,悲凄地说:“这是做了什么孽啊?我没想到看着那么斯文的人,怎么会是禽兽不如,亏了珍珍这么多年挺过来,我这姑娘这辈子就这么毁了,光坐牢怎么够……还是我不好,怪我当年没看清……”
院长妈妈絮絮叨叨,一头银发,额上刻满生活的痕迹,牵着珍珍离去的手微微颤抖,“你知道?”
“那对夫妻曾经与我是邻居。”站在晨曦中,林俊的双眼有一种光芒,温暖如初,“林俊,我想回一趟申城。”
“好。”
我在小区坐了很久,终于看见叶家泽出门,拒绝林俊的陪同,一个人上了楼。刚打开门,嘟嘟冲上来缠绕我的腿,呜呜直叫。许久不见,它长大了,我在房间收拾东西,它就躺在门口看着。
我拖着皮箱离开,嘟嘟望着我叫了两声,跑到厨房叼来了它的碗,泪水落了下来,这是陆柏然教它的,吃饭自己带碗。我蹲下来抱着嘟嘟,它不停地舔我脸上的泪水。
“落尘?”叶家泽站在了门口,面颊消瘦,满脸胡茬,衬衣扣子错扣,一半在外面一半在裤子里,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这般不顾边幅,叶家泽紧紧搂着我:“落尘,你回来了!”眼泪打湿我的头发,一片炙热。
“家泽,你放开我。”
“不要,我每天都在想你,整夜整夜不睡,我不敢离开这里,害怕错过你!落尘,我们离开这个城市好不好?永远不要回来。”
“家泽,你和我不一样,我是一个孤儿,一个真正的孤儿!”
“落尘!”
“叶家泽,我们回不去了!”
林俊冲了上来,一拳把叶家泽挥倒在地,他毫无还手之力,“落尘,不要走,求求你,我求求你。”他蜷缩在地板上捂着脸,林俊挡着我不让上前。
叶太尖叫着扑了上去,这个雍容平静的女人,终于失了态……林俊拉着我离开,叶太的咒骂让我听不见家泽的哀求,站在车来车往的路口,我蹲下来号啕大哭,叶家泽,这一次,将永生不见。
三个月后我来到鹏城,在186工业区的一家企业做着销售助理的工作。林俊跟着进了生产车间,他每天都会等我下班,然后像唐僧念经一样:“落尘,落尘,你去哪?”
“落尘,你想好了吗?”
“落尘,你什么时候答应?”
我很想揍他,但不敢,因为他身边随时都有女生等我出手,好上演路见不平,美女相助,然后以身相许。宿舍的两个女生早已被他收买,时常帮他递花送礼物,看我不为所动,已经引起了公愤。
我只好出去租房,没想到林俊先我一步,已搬离宿舍,天天跟我后面:“落尘,你来跟我住呗。”
“两个人多好,节约钱还不寂寞啊。”
“林俊,小美来了!”
“在哪?你骗人!”
“林俊,仰慕你的美女排成排,干吗非缠着我?”
“我就喜欢你。”
“我现在不想谈恋爱!”
“等你将来想谈了可以直接找我。”
我像看瘟神一样看他,他也不恼,时不时蹿到我身边招惹我一下,刷存在感。我和林俊之间的梁子结了十几年,看来还得继续结下去。
碧海蓝天,一架飞往澳大利亚的班机上,叶家泽不停向空姐确认:“我的狗会不会渴?你们有没有给水它喝?它要用自己的碗吃饭,其他东西装的不会吃的……”
空姐很有耐心,“先生,您放心吧,刚才我们已经查看过,狗狗状态很好。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到达机场了,您稍后就可以看见您的爱犬了。”
与此同时,坤城酒店正在举行一场婚礼,新郎问新娘:“你愿意嫁给我,无论贫穷富有,携手共度此生吗?”小美眼泪流了下来,旁边有人笑了:“美女,别人结婚,你是伴娘,要不要这么感动啊?”(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