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假日,公司都会安排总值班人员,米勒进山出发之前,要李玬留守,话里的意思很清楚,这几天,就由她负责监控长川投资有限责任公司。李玬深知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吃过早饭,她领着琪琪来到办公室,打开电视机,让琪琪独自看她最喜欢的动画片,自己开始办公。运用电脑远程巡检方式,将公司直属企业运行情况巡视了一遍,电话联络了化工厂厂长,几大金矿总经理,详细询问生产情况。这是公司安全生产重点监管部位,一时半刻都不能放松的。一切都正常,李玬嘘了一口气。
电话响了,屏幕显示,肖妈妈打来的。李玬赶紧接听。肖妈妈问她在哪儿,要她赶紧来省第一儿童福利院,有很重要的事找她。听肖妈妈口气,一定是急事,李玬忙给总值班打了一个电话,叮嘱半小时进行一次远程巡检,若有突发事件,立即向他报告。
关电脑,关电视,关门,牵着琪琪的手,小跑步出了办公楼,正好一辆的士空车路过,她和琪琪上了车。
路上的小车密密麻麻,蚂蚁似的排成长队,慢腾腾向前行进。的士司机是个急性子,忽左忽右,见缝插针,把车开得有点像香港警匪片的镜头,几次差点跟别的车撞上了。李玬喝醉似的左右摇晃,琪琪吓得哇哇叫。
“师傅,我们不赶,你慢点行不?”
司机嘿嘿两声,笑出一口黄黑板牙:“你不赶,我还赶呐,这就急着去交车!”
“停车,不要命了你!”
的士司机一惊,猛踩刹车。李玬用力拧开车门,扔下二十块钱,拽着琪琪下了车。
“小娘们,看上去文文静静的,脾气倒不小啊!”
“黄黑板牙”踩了一脚油门,出租车长了翅膀一样飞走了。
“李姐,你这是去哪儿呀?”
李玬抬起头,发现公司小车班司机驾车停在自己跟前。她一把拉开车门,同琪琪坐上去。“我有急事,帮个忙,送我们去趟省第一儿童福利院!”
小伙子笑着点头:“好嘞!”
小车平稳行驶,二十多分钟就到达了目的地。
肖妈妈迎到了门口,老远见到李玬,就向她招手。发现李玬身边有个漂亮女孩,感到有些奇怪。
李玬瞧肖妈妈满脸的疑惑,弯下腰跟琪琪耳语了几句。
琪琪笑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甜甜叫道:“肖妈妈好,我叫琪琪,李玬姐姐的妹妹!”
肖妈妈若有所悟,高兴地说:“这孩子多聪明,嘴巴甜得腻人呢,喜欢,肖妈妈喜欢,呵呵呵……!”
琪琪满脸飞花,踮起脚亲了肖妈妈一口。肖妈妈乐得前倾后仰。
李玬开心地笑了。“肖妈妈,您急着找我,有啥事呀?”
肖妈妈看了琪琪,没有应声。李玬心领神会,拉住琪琪,朝院门边指指。那里有个椭圆形花池,池中鲜花竞放,几只蝴蝶,扇动翅膀,翩翩起舞,
琪琪看了李玬一眼,朝肖妈妈笑笑,蹦蹦跳跳跑向那边。
“阳阳,我……”肖妈妈眼睛直视李玬,欲言又止。
李玬心头滾出一股热浪,阳阳,多么亲切的称呼,瞬间,她仿佛回到从前的日子。那个时候,她是肖妈妈的心肝宝贝。肖妈妈特别疼她,对她相当的耐心,给她喂饭,洗澡,剪指甲,扎小辫子,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周末的时候,肖妈妈把她领到家里,晚上的时候,她搂住肖妈妈的脖子睡。
在孤儿院,她一点都不孤单,伙伴们对她很好,每天快快乐乐的。有时候,她傻傻地想,情愿自己永远长不大,一直呆在肖妈妈身边。
李玬看住肖妈妈的眼睛,眼里涩涩的,泪水在眼里打圈圈。她希望肖妈妈永远不要叫她李玬,而叫她小阳阳。
肖妈妈伸手抹李玬漂亮的脸蛋:“这么大姑娘了,还像当年那个样子,动不动就哭鼻子。”
肖妈妈的话还未完,自己忍住了,泪水像断线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李玬怔怔地看着肖妈妈,神情有些恍惚了,肖妈妈今天是怎么啦?
肖妈妈很快平息下来,轻声地说:“我急着找你过来,就想让你认一个人?”
“认人?”李玬不解地张大了眼睛。
“这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二十多年了,她一路坎坎坷坷,深陷情感的漩涡不可自拔。最近,她幡然醒悟,说什么都要找到你。”
李玬愕然道:“找我?”
肖妈妈避开李玬惊悚的目光,柔声地说:“孩子,她是你的亲人。”
“亲人?”
李玬如同坠入茫茫雾海,找不到方向了。这个世上,除了肖妈妈,我还哪来的亲人?养父,养母,还有那个慈祥的奶奶,相继去世了,她只剩下肖妈妈了。
肖妈妈握住她的手,声音颤抖地说:“阳阳,这个人就是你的生身母亲,她叫王韵芳。”
如同平地响起一声惊雷,震得天旋地转,李玬身子摇晃了一下,两腿哆嗦着站不稳了。
肖妈妈一把扶住了她。惊叫道:“孩子,你没事吧?”
李玬的手脚还在抖动,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肖妈妈心里清楚,这个消息的确来得太突然了,李玬一时半会儿肯定接受不了,只是没有想到,她的反应如此强烈。
李玬轻轻推开肖妈妈,转过身去,满头大汗地坐到了花池边。
琪琪被吓懵了,急忙跑过来,抓住李玬,带着哭腔说:“姐姐,你哪儿不舒服呀,我们去医院!”
李玬仍然傻傻的不说话。
肖妈妈走过来,搂了李玬肩头一把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事实就是事实,谁也改变不了的。”
李玬低下头,双手捂住脸,泪水一滴接一滴从手指的缝隙渗出来。
“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很苦,这些年了,一直无人诉说,如果想哭,你就当着肖妈妈哭出来吧。”
李玬鼻子嗦了一下,从肖妈妈怀里抬起头,语气坚定地说:“肖妈妈,我不哭!”
肖妈妈身子猛然一抖,一股寒意从心头漫了出来。她从李玬的眼神里看出了冷漠和怨恨。
王韵芳一直站在院里那株巨大的雾松树背面,暗中观察肖院长跟一个女孩的一举一动。她猜想,那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子就是自己的亲骨肉。这个时候,她心里充满了悔恨和自责,眼前一片模糊。
二十多年了,可怜的孩子不知道遭了多少罪。为了一己之私,害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害了司马德儒,还有老同学柳絮。二十多年的折腾,代价十分惨重,她的人生灰暗而悲催。婚姻只是一个象征性符号,青春和欲望在同司马德儒遥遥无期的冷战中消逝殆尽。时间像把锋利的钢刀,一分一秒剜割她的灵肉,体内的血液几乎枯竭。这就是命,一个痴情而极端自私女人的自戕!
自古红颜多薄命,自己同样难以逃脱这个魔咒。她几番想起林黛玉和贾宝玉爱情的宿命。“花谢花飞花满天, 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这是林黛玉的命,自己何况不是如此?
长夜孤枕独眠,奔放的青春,如同河道泛滥的浑浊之水,无端地流逝了,热血沸腾的年龄时段,她过着跟寡一样的日子。司马德儒不理她,她求他给她肌肤之亲,他始终给她一张冷面孔,不让她亲近半步。刚开始,她以泪洗面,后来,眼泪几乎哭干了,躯体渐渐变得麻木,青春的欲望,随着无情的时光悄然流逝。她成了一具活着的木乃伊。爱不得,恨之切,她同司马德儒成了生死仇人。
生活极度的无聊,在朋友指点下,她步入念经诵佛,青灯香烛的生涯。她很少下楼,二楼大厅,成了名副其实的佛堂。找来同佛堂有关的书籍,跟着上面说的学,选择良辰吉日,请到佛像和菩萨像,布置法物、拜垫、经书、花器、香炉、烛台、供果盘等。
大厅供奉了释迦牟尼佛、文殊菩萨、普贤菩萨、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阿弥陀佛,气氛肃穆庄严。奉茶,供果,上香,早晚课诵,烛光摇曳,香火缭绕,俨然超脱尘世,心皈佛门的弟子。
偶尔,捻指抚琴,一曲《双蝶飞》,行腔走板,合辙归韵十分的地道。几十年风雨霜雪,她不唱别的,只唱柳絮唱红的那几首金曲。她带着愤懑和嫉妒唱,日积月累,功力精进,几乎接近了专业水准。往后,她热衷票友会,以唱会友,一展技艺。她心里就一个谱:比过柳絮那个戏子才叫胜利。每天,按部就班,一环套一环阿弥陀佛,日子过得倒也充实。反正吃的,喝的,用的都不用操心,杏子得安排周全。这个表妹也是苦命人,她对她相当的宽容,明明知知她同司马德儒两人暗度陈仓,就当自己瞎了眼,聋了耳,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她最近的生活节奏乱了套。
司马德儒住院了,杏子一天到晚泡在医院里,她这儿没人管了。她不会做饭,饿了只能靠方便面撑着。一顿两顿勉强凑合,吃了几天,闻到方便面的气味就反胃。这都没啥,关键排解不了内心的孤独和寂寞,莫名其妙地产生了恐惧症。他讨厌司马德儒,不高兴了,恨不得他立刻就死。可是,司马德儒真正躺到了医院,她便慌了神,她都不知道自己往下该怎么活了。这些年,她一边念阿弥陀佛,一边诅咒司马德儒,一善一恶,在善恶转换中,心理获得莫名其妙的平衡。日子就如此有板有眼,稀奇古怪地往下走。
司马德儒啊,你这匹无情无义的死马,空耗我的青春年华,本该幸福美满的婚姻,让你变成了一场噩梦。你缺德,你不是人,你是青面獠牙的魔鬼。就你这副德性,活该开车被撞死,坐飞机从天上摔下来。
咒骂排解不了心中的怨恨,相反,咒骂越多就越痛苦。她问自己,原本善良单纯的一个人,怎么变成恶毒丑陋的泼妇了?
王韵芳身子忽然浑身发冷,不停地颤抖,牙齿磕得嘚嘚响,脑袋里呜呜地啸叫。难道,这是菩萨显灵,警告我了?
她心里紧张得不行,急忙双手合十,磕磕巴巴地念叨阿弥陀佛,祈求佛祖原谅她的过失。念了一阵,心绪稍稍平息了一些,但是,她依然惶恐不安。
这些天,她一直处于慌乱和恐惧之中,昨晚,一夜都未睡。不是不想睡,而是不敢睡。偌大的别墅,空荡荡让人瘆得慌。
她将楼上楼下所有的电灯统统打开,厨房厕所也亮着,整栋房子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可心里依然惊慌不已。将身子蜷缩在被窝里,紧紧捂住头,试图把自己跟外世隔绝。
睡到半夜时分,传来了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侧耳细听,声音从前面7号别墅传出来的。那里住着一对中年夫妻。
她见过这两个人。女的形象气质不错,一头烫发金碧辉煌。男的长相一般般,据说赚钱的本事挺大,靠搞房地产发了大财,在外头养了女人,生子几个孩子。老婆说什么都不干,三天两头跟他吵,两人常常闹得不可开交。
他俩吵架还挺有规律的,差不多都在后半夜进行,左右邻舍意见很大。小区物业和街道居委会大妈上门劝过几回,没起到什么作用。
咣当,不知什么重物摔在地上了。顷刻,传出杀猪般的嚎叫声。十来分钟后,响起了凄厉的呜啊呜啊声。
110和120都来了,小区炸锅似的沸腾起来了。
出人命了?
王韵芳一惊,赶紧将伸出的脑袋躲进被子里。
一夜无眠,苦挨苦等,终于等到天亮,她蝉蛹破茧一般探出头来,四周静寂无声,便掀开被子下了床。
脑袋晕晕的,脚下轻飘飘,踉跄几步到了佛堂。上香,点烛。打着火机点了半天,怎么都点不着。
她的手抖得厉害,打火机难以够着香烛,就是够着了,瞬间就抖开了。
哒哒哒下楼,啪的一声打着了火炉。
嗤,嗤嗤,几声炸响,熊熊火苗沿着红色的香杆子直往她手这边窜,吓得她赶紧撒手,冒着轻烟的香火撒落了一地。
胸口嘭嘭地跳,感觉血压急剧飙升,连忙服下降压药,静坐了小半天,才勉强平复下来。
上楼,跪在拜垫上,面向众佛,左手竖在胸前,右手执小棒,敲击木鱼。
她平日并没有敲木鱼习惯,也不知何故,今天就想敲。木鱼声声,念念有词。
哧---,
佛捶断了。
王韵芳大惊失色,一屁股瘫坐地上,后背直淌虚汗。
她坐了一阵子,屁股发凉,腰部发胀,一股寒气朝上,胸口被堵上一般难受。她慌忙站起来,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来,一眼看见佛堂正上方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佛光普照。”
字体慢慢放大了,上下左右摇晃,然后,飞速旋转,变了模样,变成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字样。
王韵芳吓懵了,赶紧跪回原地,闭上眼睛,嘴里忙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诵念了一阵,王韵芳站坐到椅子上,心里默念《涅盘经》因果说。
因果报应有三说:现报,现作善恶之报,现受苦乐之报;生报,前生作业今生报,今生作业来生报;速报,眼前作业,目下受报。
难道,现时报到了?
恐惧再次朝她袭来,她感觉一股热流猛烈撞击胸口,似有千万斤力量沉重,疼得眼冒金星。
她哭了,痛哭了一场,眼泪雨水一般,冲刷略显苍老的面孔。
哭完,早饭都没吃,直奔省第一儿童福利院。善因就有善果,她要赎罪,无论如何必须找到自己的女儿。
面对眼前颇具气质的陌生女人,李玬闷头无语。
王韵芳走了过来,拉住她手,流着泪说:“孩子,十月怀胎那阵子,我们母女的命就连在一起了。妈妈这辈子罪孽深重,不敢奢求你能原谅,只希望闭眼之前,给我一次当妈妈的机会。”
李玬依然默然无语。
“妈妈这辈子心高气傲,从来没求过人。今天,当着你肖妈妈,妈妈求你了!”
李玬木偶一样呆立着,王韵芳的话,她一句都没有听到。
“阳阳,你这是怎么啦?
肖妈妈抚摸着李玬乌黑的头发,动情说:“玬玬,这是你的亲娘啊。为了找你,她向我下跪,发誓一定要找到女儿。不管你娘有什么过错,但是,她爱女儿的心一直都没有改变!”
李玬身子一阵哆嗦,嘴唇咬破了,鲜血沿着嘴角往下流。这时,她整个人迷迷瞪瞪,仿佛坠入一场梦境。眼前两座大山,一条幽深的峡谷穿山而过,谷壑之中光线昏暗,阴风呼啸。她独自站在山谷之中,有个人跟在她的后头。她非常紧张,想赶紧逃走。她的脚步快,那人跟着快。她有意慢下来,那人就放慢脚步,两人始终保持一段距离。
李玬害怕了,提起两腿就跑,两条腿被拉扯住似的,怎么都动不了。那人追了上来。
这是一个女人。衣着华丽,珠光宝气,金银首饰相互碰撞,发出的叮铃当啷的声音一点也不和谐。那个女人只有半张脸,看不出什么表情。
僵尸?
传说中的半脸鬼?
“救命,救命啊!”
李玬恐惧到了极点,她不敢发出声音,担心激怒那个半脸女人。
一步、二步、三步……
半脸女人靠过来,李玬惊恐地抬起眼,那张脸,圆圆的,略施脂粉,还画了眉毛,描了眼线,涂了口红,一缕发丝飘在眼前。
原来是一个气质典雅女人,一缕香味飘过来。那个味道熟悉而陌生。
什么香味?
李玬努力往大脑里搜寻。
花香?不对!
体香?不对呀!
香水?也不对!
李玬记起来了,这是她一直渴望的妈妈香,母乳的芬芳!
李玬睁开了眼睛,不远的地方传来了音乐声,这是她最爱听的那首儿歌《世上只有妈妈好》:
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投进妈妈的怀抱 ,
幸福享不了。
世上只有妈妈好,
没妈的孩子像棵草,
离开妈妈的怀抱 ,
幸福哪里找
……
“妈妈,妈妈,妈妈……”
王韵芳将亲爱的女儿搂进了自己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