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原本是个脾气温和的女人,工作几十年,她是从人民公社妇女主任起步,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干出来的,她为人和善,乐于帮助人,从公社,到县里,到市人事局,口碑都不错。她同丈夫结婚六年了,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了宝贝女儿芳芳,此后便没再生育。
女儿的到来,给全家人带来不少的欢乐,也带给她说不尽的烦恼。丫头生性倔犟,爱耍性子脾气,从小到大,什么都得依着她,不然,她就大吵大闹,闹得不可开交,常常气得她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
就拿谈恋爱婚姻这件事说吧,女儿从头到尾一根筋,两头添堵认死理。天下优秀男人多哪儿去,她偏偏把自己拴在一颗树上,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到头来,人家连冷屁股都不给,搞得自己和丈夫灰头土脸。本来,她有一番打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想把女儿嫁到省里去。
省经委的廖主任是丈夫的同窗好友,见过她家的芳儿。饭局上,老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给庞府和王府当大媒人,这件事件,着实让庞副省长高兴了一阵子。
庞副省长的儿子比王韵芳大一岁,大学本科毕业,长得一表人才,唯一的缺憾就是腿脚有点瘸。
省府的要员保大媒,那是给足了面子的,她和丈夫连声感谢。女儿一听就跟她耍横:就是死都不嫁一个瘸子。如果逼她,就从自家五楼上跳下去,吓得王夫人从此不敢再想攀附庞副省长高门高第的事情了。
毕竟女儿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气归气,怨归怨,她还得往心尖上疼的。既然,风声已经出去,市府机关上下都知道司马德儒是她老王家的未婚女婿,那么,这台戏就得按照原来定好的脚本往下唱了,不然,里子面子都挂不住。
鬼迷心窍的女儿,剃头挑子一边热,司马德儒却不哼不哈,还听说,他跟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往。一口气堵在王夫人的嗓子眼里出不来。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了,照这样下去,这桩婚事肯定没戏。节骨眼上,平日挺讲原则的副局长,这会儿犯糊涂了。她想给未来女婿加些压力,只要他一日不同她女儿完婚入洞房,工作调动手续的问题就放在一边。
原单位工作调动函发来半个多月了,人事局这边却没动静,司马德儒心急如焚,风风火火过来问情况,办事人员热情接待了他,挤眉弄眼说:“你的工作调动情况比较特殊,这件事,只能去问分管局领导了。”
王夫人面对急茬茬的小伙子,态度和蔼,总是拿那句话打发他:“你属于跨省调动,对方介绍说,你是不错的人才,局里对你的工作安排是很慎重的,看怎么安排更合理,这件事还在研究呢。”
司马德儒跑了几回,结果都一样,感觉里面有蹊跷,有人故意设置障碍。此人,就会这位能说会道的副局长。他实在沉不住气了,突然冒出一句:“到底是研究,还是故意卡脖子?”
王夫人脸色一阵通红,将身子往宽大的靠背椅一靠,不再理睬司马德儒。
王夫人没了先前的和蔼,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司马德儒鼻孔里哼出一声:“看来您这儿的庙太大,我这尊小菩萨是进不了佛堂!”
说完,他抬腿就走,出门的时候,冷声冷气地补了一句:“没啥了不起的,大不了我还回浙江去!”
“狂妄,无知!”
王夫人气得脸色发紫,却只在肚子里咆哮。
可是,家里的那个冤家根本就不消停,成天寻死觅活,闹腾得一天比一天厉害,声嘶力竭地叫嚷说,如果司马德儒不娶她,就出家当尼姑。女儿已经怀孕几个月,眼看就要生了,父亲到底是谁,死活都不说,一天到晚哼哼唱唱,十句话,九句不离司马德儒,间或骂柳絮是贱货,跟她抢男人,那个模样,跟疯子没有两样。
王夫人没有招了,命令当家人使出杀手锏来,不然,老王家的薄面彻底会丢光。她想过,当儿子的年轻气盛,不知深浅高低,未必那个老实巴交,走路怕踩死蚂蚁的统计科长还敢抗衡不成?这是突破口,抓住了关键,事情就有转机。
第二天,王主任将司马科长叫到自己办公室,板着一副面孔,指着《预算内工业企业统计报表》全市经济技术运行质量指标数据一栏,厉声道:“上个月,主管市领导就说过,市场在复苏,工业品价格在上扬,经济效益同步增长。这个月全市规模以上企业效益,你们整出的是负数。我问你,到底什么意思?知道吗,这是严肃的政治问题!”
司马科长吓得额头冒汗了。本想解释说,这些都是按照各单位上报的数据汇总而成的,还进行过核对,不会有误。抬眼见到主任脸上直冒冷气,赶紧作检讨,赔不是,表示马上整改。
走出主任办公室,司马立刻就往家里奔。主任把一个专业问题,上升到了政治高度,绝对不是小事情了。
老婆一听立刻傻眼了,明摆着有人借题发挥了。丈夫处境不妙,能救他的,只有读了一肚子书,人情世故屁都不懂的儿子了。
入夜。司马家院落。
司马德儒推着父亲那辆破自行车,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家里走。从浙江回到凤凰城,转眼一年过去了,这些日子,他过得很不轻松。工作没着落,档案卡在人事局动弹不得。他先后找过几家单位,人家都说他综合素质不错,但要研究后才能定下盘子。鬼知道是否研究过,反正没了后话。进无路,退亦无路,司马德儒把心一横,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管他档案不档案,只要能找个吃饭的地方便可。
司马德儒拎了两瓶白酒,找到在供销社当头头的远房表叔,谋了个临时工的差事。吃住都在单位上。这期间,他瞒着父母,暗中跟柳絮来往。王韵芳寻觅到他的行踪,将他跟柳絮同居之事,密告了司马科长夫妇。
畜生儿子,阳光大道不走,偏闯那独木桥,难怪几个月不回家,原来跟那个不要脸的戏子混在一起。司马科长夫妻找到供销社,当着众人的面,摔凳子,拍桌子,撸起袖子,要扇儿子的耳光,明白无误地告诉这个忤逆之子,即使他司马家香火断代,绝对不让姓柳的戏子踏入他们家半步。
司马德儒丝毫不退让,脸红脖子粗叫嚷,哪怕打一辈子光棍,绝不娶王韵芳。
司马德儒跟父母彻底闹翻了,有家不能回。
柳絮身怀六甲,司马德儒迎娶遥遥无期。市剧院碍于压力,暗示她最好辞职,不然,会以男女作风问题开除她。柳絮含泪离开市剧院,生活来源断流了,唯一的归宿只有娘家。可是,这条路,老早就让她自己给堵死了。
当初,父母苦言相劝,说司马德儒远在浙江,根本就不靠谱,坚决反对女儿跟他交往。柳絮死活不听,同父母急了眼,一气之下净身出门。父亲气得浑身发抖,声称只要走出家门,如果再想回来,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娘家的门进不去了,柳絮已经走投无路,所幸菩萨心肠的堂叔老五叔收留了她。
司马科长老婆打听到柳絮的住处,赶到老五叔家,进门就大吵大闹,骂柳絮不要脸,死皮赖脸勾引她儿子。害得他前途无量的儿子人不人,鬼不鬼,边骂边捋袖子,要教训即将临盆的柳絮姑娘。
柳絮如同受惊的羊羔,躲到墙角,苦苦哀求未来的婆婆。老五叔闻讯赶到了,拿起竹扫把横扫过来,吓得司马科长老婆落荒而逃。
这女人回到家里,又哭又闹,添油加醋地向儿子哭诉。“我好心去看望那个小贱人和我那未出生的孙子。她不但不领情,见面就辱骂我们司马家,说我儿子无情无义,就是死也不嫁到我们司马家。还说她肚子里孩子根本不是我们司马家的种,要我滚出来!”
司马德儒不信,他要去柳絮那儿问清楚。母亲一听,哭得更伤心了,扬起脖子让儿子看。“那个贱人好狠心呐,喊来亲戚打我。好好地看,你娘脖子,差点让他们挠断了!”
母亲脖子血迹模糊。司马德儒愣住了,怎么会这样呢?
事实上,这些血印子跟柳絮毫不相干。
司马科长老婆寻找柳絮的住处,人生地不熟,东瞄瞄,西望望,让看家狗误当成小偷,汪汪汪撵得满世界乱跑。她慌不择路,一头掉进刺蓬中,脖子被荆棘挂伤了,却把这笔冤枉账,算到了柳絮头上。
司马德儒还想解释什么,父亲勃然大怒,指着司马德儒的鼻子嚷:“瞎了眼是吧,找的什么角色,还没进门就打婆婆,这号丧尽天良的女人,有一百个休一百个!”
丈夫来了气,老婆便得了势。她噔噔噔跑进里屋,找出一串麻绳,爬上高脚櫈,往堂屋横梁上一抛,一头圈在自己的脖子上。
“畜生,你如不同柳戏子一刀两断,老娘今日就死给你看!”
说罢,她两脚用力一蹬,脚下的櫈子咚的一声倒向一旁。
司马老婆吊在半空中,就像拴在绳子上的蚂蚱一样挣扎,眼看就没命了。
司马德儒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抱住母亲,将她救下来,含泪答应她不再同柳絮往来,同意跟王韵芳结婚。
漫漫长夜,寒风凛冽,大雪纷飞,这个冬天好冷。柳絮蜷缩在被窝里,肚子疼得很厉害。
要生了?
柳絮非常害怕,无助地流着眼泪:“司马,你在哪儿呀?”
她不敢大声叫唤。五婶死得早,五叔身子单薄,两个堂妹还不经事,这天寒地冻的,惊扰了叔叔的瞌睡可不好。
半夜时分,肚子疼得越发厉害,感觉孩子快出来了,吓得柳絮大叫大喊。
柳絮的叫喊声把五叔惊醒了,他披着衣服跑过来。眼前的景象,吓得他两腿发软,转身就走,敲开邻居房门,请人替柳絮接生。
胎位不正,难产。吓得接生婆嘴里连抽冷气,转身就要走人。两条人命,打死她都担待不起。五叔扑通给接生婆跪了,哭着求她救人。只要救了,是死是活不关她的事。善良的接生婆一咬牙,挽起袖子帮柳絮助产。
半个小时过去,娃娃生下来了。产妇昏死过去。接生婆大声叫嚷,要五叔叫上青壮劳力,赶紧送柳絮去医院抢救。
菩萨保佑,柳絮救过来了。
柳絮身子弱,没有奶水,娃娃饿得哇哇叫。五叔抱着可怜的娃娃,乞求村里那些年轻妈妈给孩子喂奶。一晃八个月过去了,孩子长得肥头大耳,柳絮却气若游丝。
柳絮的精气神日见日的往下坡路走,五叔叫来堂兄夫妇商量,即便心里再有气,人命关天,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去吧。这些年,柳家灾祸接二连三,穷得家徒四壁,父亲含泪说了句无能为力,就再没露过面。
元旦那天,天空零零落落飘着雪花,柳絮躺在床上不停地咳嗽,脸色像屋外的雪花一样惨白。她眼睛看着五叔,流着眼泪求他给这个可怜的孩子找个归宿。说完,头一歪咽了气。
此刻,城里是另一番景象:市长助理,市经委王主任闺女大婚。洋鼓洋号齐鸣,鞭炮延绵不绝,五颜六色的气球满天飞舞。路上两辆警车开道,十八台婚车浩浩荡荡绕城而行,豪华婚车格外显眼。新娘子一副西洋打扮,大冬天穿着婚纱,薄衣单衫,冻得嘴唇发紫。她脸上笑意不断,连连向祝福的人招手示意。
司马德儒面无表情,目光呆滞,感觉自己不像结婚,而是被人绑赴刑场。
富丽堂皇的凤凰酒店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王主任大宴宾朋,电视台当红主播担纲婚庆司仪,副市长欣然赴宴,担任证婚人。新郎司马德儒喝得酩酊大醉。新婚之夜夫妻二人,一个里屋,一个外屋住着。
天色开始放晴了,几只乌鸦绕着一颗歪脖子树盘旋,一通哇哇的乱叫,声音凄厉而忧伤。五叔抱着思马痛哭了一场,点燃一挂鞭炮,简单安葬了堂侄女。
次日,五叔将小思马送到了省第一孤儿院,亲手交给了素昧平生的孟姑娘,再三叮嘱她,不能让他这个孙子受到半点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