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凤凰城火车站。
列车晚点了两个小时,柳絮苦苦等在出站口。数九寒冬的季节,整个天空雾蒙蒙的,凛冽的寒风掠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啸叫声。柳絮目不转睛盯着来来往往的人流,眼睛看酸了,始终没能见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今天是星期二,团里安排了一场演出。她管不了这些,提前向团长请假,直截了当说自己要去车站接司马德儒。她同司马德儒的恋情,团长多少知道些,心事重重地看了她几眼,叹了口气,最后还是准了。看团长忧郁的神情,似乎他有难言之隐。柳絮心里咯噔了一下。
自己的恋情跟团长一点都不相干,不应该这样啊。柳絮弄不清原因,也无需弄清楚,她唯一的心愿,就是盼望心上人平安归来。
寒风一分一秒侵蚀柳絮瘦小的身躯,她几乎扛不住了。终于等到广播通知,从浙江那边开过来的列车马上就要进站了。柳絮冲到出口的栅栏边沿,老远看见了令她魂牵梦绕身影走下了绿皮火车,她眼含热泪使劲朝那个方向招手。
一年多没有见着这个坏坏的男人了,想死我了。
柳絮抹了一把眼泪,心里说:“鬼鬼的家伙,你终于现身了。哼,等着吧,看我夜里怎么收拾你!”
司马德儒看见了柳絮,双手窝成喇叭,高声喊道:“柳絮,我在这儿啦,看见没?”
一股人潮卷过来,淹灭了司马德儒的叫喊声,眨眼工夫,不知将他卷到哪儿去了。
出站口空空荡荡,柳絮找遍了车站每个角落,连厕所都找过几轮,问过检票窗口的工作人员,就是不知道司马德儒的去向。
失望,忧郁,疑虑毒蛇一样咬噬柳絮的心,分明见着司马德儒了,怎么像魔术师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柳絮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家中,灯都没开就倒在床上。
城里的夜是灯光编织的梦境,五颜六色霓虹灯舒展妩媚和艳丽,笼罩着整个省城。位于省府大街的凤凰酒店,凤凰包厢高朋满座。市经委王主任坐在主陪位置,司马科长小心翼翼地坐在他右手位置。这是司马科长平生第一次进高档酒店,如此近距离接触王主任,感到受宠若惊,诚惶诚恐。
王夫人满面春风地坐在丈夫对面,脸上适度地挂着微笑。
司马科长老婆脸上爬满了讨好的笑容,欠着身子坐在王夫人身旁。中间位置坐着两年轻人:满腹狐疑的司马德儒和含情脉脉的王韵芳。
市经委办公室主任忙来忙去。虽然寒冬季节,额头还是泌出了汗星。这顿接风宴的意义特殊,绝对不敢马虎。下午,他亲自驾车,司马科长一道跟车去车站接人。这些年迎来送往,跟站里上上下下都混得很熟,每回接待远方来客,他的车子可以直接开到站台边。客人从火车上下来,就能直接上车走人。
车子停到了脚跟前,司马德儒伸长脖子看着远处,好像在找什么人。司马科长拎上他的行李往车里拽。面包车径直开到凤凰酒店,母亲早就候在这里了。不到半个小时,门外传来热闹的招呼声,司马科长笑容满面地迎了出去。
迎进来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男的西装革履,满面红光,迈着外八字步子。一套西装看上去价值不菲,却让鼓鼓的肚皮撑得变了形。女的雍容华贵,举止端庄。司马德儒站起身,拘谨地向二位点头示意。司马科长连忙向儿子介绍:“这是王主任和阿姨,我们司马家的恩人。你这次能顺利调回来,多亏了主任和夫人 !”
司马德儒急忙向前一步,向王主任伸出了双手。王主任随意地握了下司马德儒说:“不错嘛,啊,是嘛,嗯……”
王夫人笑眯眯盯着司马德儒看,看得他很不自在。
司马德儒莫名其妙,从下火车到现在,云嶂雾锁似的,不明白父亲搞什么名堂。正迷惑的时候,门外传来礼仪小姐迎宾的问候声:“晚上好,欢迎光临!”
一阵后跟敲打地面哒哒哒的声响由远及近,包厢门被轻轻推开,走进一位胸脯高耸,风姿绰约的年轻女性。
“王韵芳!”
司马德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几年不见,竟出落得如此漂亮迷人,他有点眼晕了。
王韵芳眉目凝笑,脱掉红色手套,热情地向司马德儒伸出手。“老同学,欢迎荣归故里。”
司马德儒慌忙握了一下,结巴道:“你,你,你好!”
王韵芳大大方方地在司马德儒身边坐下,见他还傻傻地站着,拉了他的一角,微笑道:“老班长,没人让你罚站呀,坐吧!”
觥筹交错,气氛不错。王韵芳不停地给司马德儒夹菜,他前面的碟子堆成了小山。酒过三巡,司马科长频频给儿子递眼神,示意他向王主任及王夫人敬酒。
司马德儒没有动。
王韵芳看出了端倪,胳膊轻轻碰下司马德儒,嘻嘻笑道:“哎,我说老同学。你这回能调回市里,我爸妈可没少费心思呢。来吧,我俩一起,敬二位长辈!”
司马德儒赶紧起身,脖子朝上,满杯白酒汩汩汩往肚子里倒下去,辛辣的白酒,呛得他眼泪汪汪。
“哎呀,就你实诚,没人让你喝完呢!”
王韵芳拿餐巾纸,心疼地帮司马德儒擦眼泪,端茶给他嗽口。此情此景,四位长辈满意地哈哈大笑。
司马德儒脑袋嗡嗡的叫,神智有些迷糊了。他听出王主任夫妇跟自己的爸爸妈妈聊得非常开心,似乎听见说他和王韵芳的婚事。
到底怎么回事?
头顶上的莲花吊灯不停旋转,司马德儒踉踉跄跄跑去洗手间,哇哇一顿狂吐。他脑子完全断片,后面的事情他一点都不知道。
早晨醒来的时候,发现王韵芳坐在他的床边,吃惊道:“你昨晚没有回家?”
王韵芳脸蛋红扑扑的,一副娇羞的模样。
“我刚到呢,瞧你昨晚傻喝醉酒的样子好吓人的。我不放心,一大早就让爸爸的司机送过来的。”
“我没事,你走吧。”
司马德儒重新合上了眼帘。
王韵芳撅起了嘴唇,满脸不高兴说:“我偏不!”
司马德儒慢慢睁开眼睛,声音低沉地说:“王韵芳,感谢你父母帮助,我以后会加倍报答他们的。至于我们之间的事情,还是那句话,希望你不必强求。这辈子,我不可能辜负柳絮。”
“冷血,哼!”
王韵芳一跺脚,哭着跑了。
司马科长吓得两腿直哆嗦。“祖宗,你这回闯大祸了!”
司马德儒从床上坐起来,没好气地嚷道:“闯什么祸?我就不信天会塌下来!”
司马科长气疯了,扬起巴掌,就要扇这个不知好歹的混账东西,被老婆一把拉住了。
父子俩僵持了半天,最后还是父亲软下心来,哭丧着脸说:“德儒呀,我们父子俩都在人家的手下,上下级关系怎么处理,我不说,你心里应该有数。尤其像你,还没有报到呢。快去吧,把小王给我追回来,给人家赔礼道歉。就算老爸求你了!”
看着父亲的苦瓜脸,司马德儒心里一阵难过,骑上自行车去追王韵芳,追了几条街,王韵芳不见踪影。
司马德儒停下车,两脚撑在地面,摸了摸脖子上汗水。追不到王韵芳,那是交不了差的。
怎么办?
走起。
司马德儒两脚用力一蹬,自行车朝前滑动,摇出一串清脆的铃声。半个小时不到,就到了柳絮的单身宿舍。久旱遇甘霖,一对相亲相爱的恋人在床上翻滚。
太阳下山前,司马德儒回到了家里。
父母连忙迎了上来:“追到小王了?”
司马德儒一怔,然后点头。
“你们和好如初了?”
司马德儒再点头。
父母放心了。
司马德如走进里屋,新装不久的电话叮铃铃响了起来。
“喂,谁呀?”
司马德儒懒洋洋接了电话。
“嘿嘿,司马,是我呢!”
王韵芳似乎忘了早上的不愉快,笑声朗朗地跟司马德儒打招呼。
王韵芳兴奋道:“哎,你猜,今天什么日子?”
司马德儒满不在乎地说:“什么日子,不就星期三吗?”
王韵芳有点不高兴了,娇嗔道:“谁让你猜星期几?”
“我猜不着!”
司马德儒准备挂电话了。
“真笨!今天我生日。”
“哦。那就祝你生日快乐!”
司马德儒随口道。
王韵芳显然很高兴:“司马,谢谢你!”
司马德儒想了下说:“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就挂电话了。”
王韵芳吞吞吐吐地说:“司马,你能陪我过生日吗?地方我定好了。就在昨晚吃饭的凤凰酒店。”
司马德儒没应话。
“司马,算我求你好不好。人家一个女生,从来没开口求过谁呢。”
司马德如好像听出了王韵芳鼻子的抽息声。他想了一下,勉强答应下来,推出自行车往外走。
母亲急切地问道:“天马上就要断黑了,你这是要到哪儿去瞎混?”
司马德儒朝电话机努努嘴巴说:“这不,王韵芳电话,约会去。”
母亲一听,笑得两只眼睛眯上了,连声道:“快去,快去,呵呵呵……”
给司马德儒打完电话,王韵芳一直坐在小包厢傻等。半小时过去,没人。四十分钟过去,仍不见司马德儒。一个小时过去,还不见那匹死马。王韵芳气得将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几步就冲到总台,提起公用电话,直拨猫儿家。
仿佛专门等待美丽女同学这电话似的。猫儿笑嘻嘻说:“小芳,你稍等啊,我一会儿就到。”
就十来分钟的时间,店外响起了小车的喇叭声,风度翩翩的猫儿笑嘻嘻站到了王韵芳的跟前,一双猫眼,一刻不离盯着她挺拔的胸脯。
“老同学,生日快乐!”
猫儿将藏在身后的一只手挪到了前边:一束鲜艳的红玫瑰。
另一只手举起一瓶红酒:“外国进口,从我爸车里淘的,专门为了我美丽的小寿星!”
猫儿扶王韵芳坐下来,倒了两杯红酒,端给王韵芳一杯,举起酒杯,一副真诚的模样:“芳,我尊贵的女王,今晚,你是这个世界最美丽的女人。作为你的臣子,我用最诚挚的心,祝你永远美丽漂亮!”
两个杯碰在一起,慢慢喝下去。一杯下去,王韵芳立刻感到身体燥热,口干舌燥,两眼变得迷糊。眼前的猫儿摇摇晃晃,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油头粉面猫儿,一个是沉稳持重的司马德儒。片刻,两个人合二为一。司马德儒向她伸出了双手。她妩媚地笑着,两腿一软,跌落在司马德儒的怀里。
司马德儒将她抱进车里。不知过了多久,司马德儒飞奔的车停下了,将她从车里抱到一个房间,放到床上,压在她身上。她不反抗,任由司马德儒疯狂。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感觉下体疼痛,挣扎着爬起来,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屋里就她一个人。走进浴室,一通淋浴。离开小旅馆,打车回到家里,一觉睡到太阳下山。
妈妈叫醒她,饭菜已经上桌,晚餐丰盛,她嘴里找不到感觉,胡乱扒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回到床上躺下来,心不在焉地翻看床头柜上的剧本,脑袋里一锅粥,一个字都没记住。
月事不见来了,她到医院检查,结果表明,她怀孕了。
肚子一天一天变大,母亲慌了,追问孩子是谁的。王韵芳不说。骂她,打她,不吭声。气急败坏的王夫人命她去医院打胎。她死活不去。
她陷入难以自拔的痛苦和忧郁之中,变得神神叨叨,神志有不清,有时候一个人对着镜子傻笑。只要见到母亲,就死死护住自己的肚子。
为了掩人耳目,母亲只得将她送到乡下远房亲戚家里。半年后,小孩生下来了:一个身体瘦弱的女娃。
王韵芳的精神变得恍惚,母亲将她送进了精神病院,让人将那个孽种送走了,辗转送到了省第一孤儿院。几个月后,王韵芳病愈出院了,不依不饶追问她女儿的下落,母亲黑着脸说:“死啦!”
王韵芳跳起来,怒目圆睁地吼道:“死了?”
“冤孽,你还嫌把我和你爸的脸丢得不够是吗?那个小孽种,早就该死!”
母女俩唇枪舌战,闹得不可开交。忽然,王韵芳两眼发直,口吐唾沫,咚的一声倒在地上了。醒来的时候,王韵芳发现自己躺在医院,母亲眼泪汪汪地守在她的病床边。
“孩子在孤儿院安顿好了,那边有人照顾,一切都好好的。眼下只能是这个法子,你安心养病吧。”
这一次,王韵芳在医院住了五个多月。
世上的事总是那么赶巧,柳絮再次怀孕了,跟王韵芳怀孕时间前后差不多。未婚先孕,迫于种种压力,她从市剧团辞职,来到了城郊,寄居于堂叔老五叔的家里。一个雪花飘飘的寒夜,她诞下一个男婴。孩子比王韵芳的女儿大十五天,她给儿子取名思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