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正式干部编制担任剧务,这是最糟糕的安排,柳絮实际工作,就是剧团听差打杂的角色,跟民工分别不大。剧团那些老资格的,可以把她支使得团团转,让干啥,就得低眉顺眼依着他说的干。如果领班的不满意了,轻则挨训斥,重则添油加醋,搬弄是非,到领导跟前打小报告,让你吃不完兜着走。

  干剧务,别说身体瘦弱的年轻姑娘,就是身强力壮的男人都很难熬下去。柳絮忍气吞声硬撑着。她每天比谁都到得早,如果晚上有演出任务,她必定最后一个回家。搬道具,送盒饭,打茶水,打扫卫生,收拾场地,装车卸车,什么杂活重活都得干,一天下来,衣服会让汗水湿透几回。

  两次人流手术,没有得到必要的营养补充,后遗症开始显现了,贫血,怕冷,经常出虚汗,身体消瘦得厉害,不堪承受繁重的体力劳动,几次虚脱,一头栽倒在地上,送进了医院。只要打完点滴,针头一拔,后台就会出现她忙碌的身影。

  日子如同沉重的磨盘,损耗着她的青春。然而,天生性格好强的柳絮,绝不会自甘如此沉沦下去,她在表演上独具天分,时刻都在准备,等待机会。

  一次,剧团下乡巡回演出,主打剧目为传统剧目《双蝶飞》。这部舞台剧,根据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故事改编成京剧,已经成为镇团之宝。剧团反复修改打磨剧本,选择表演技艺高超的演员领衔主演,拟作下乡巡演的重头戏。

  首演安排在云溪乡,建筑队搭建了舞台,四只高音喇叭面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通知:市剧团优秀剧目《双蝶飞》今晚七点钟隆重登场,欢迎广大朋友前来观赏。

  巨大的电灯泡将乡政府前面的大片平地照得雪亮,男女老少结伴而行,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来的人太多了,找不到座位的,干脆骑在墙头,攀爬到树上,惊得派出所的人赶紧制止。

  准备工作就绪了,演出进入倒计时,剧务主任慌慌张张向团长报告,饰演祝英台的演员突然闹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滚,还上吐下泄,初步判断食物中毒。

  天不怕,地步怕,就怕主演扯麻纱。团长白天黑夜担惊受怕的事还是发生了。这些年,受编制经费及人才影响,团里主演只有A角,没有预设B角。

  主演祝英台的独角,就市团里而言,那是绝对宝贝疙瘩,视同熊猫那样的分量。出发前,团里召开动员大会,团长亮开嗓门再三强调,所有演职人员除遵守团里各项规章制度之外,还必须注意饮食和睡眠,保护好嗓子。违犯者,视情节轻重,给予行政处分。

  他让办公室印制保证书,全体演职人员在保证书上签字画押,每个人还缴纳了三百元保证金。在当时,差不多一个人三个月的工资收入。

  按理说,既有思想政治工作及行政命令作保障,还有经济约束当后盾,应该万无一失。可是,问题还是发生了。

  不用问,“祝英台”这只小馋猫,没忍住街边摊点小吃诱惑,吃出了大毛病。

  这场演出至关重要。省文化厅一名副厅长带队,组织专家团对《双蝶飞》表演进行现场评估。如果达标,便联合省电视台影视剧制作中心,拍摄制作成电视节目,参加国家文化部文艺下乡节目选优推送。

  市里相当重视,市委常委、宣传部长,主管文学艺术工作的副市长,市文化局,电视台,群众艺术馆,戏剧协会等几十号领导好专家坐在前排,就等开锣启幕,主角登台亮相。

  团长心里十分清楚,主角上不了场,这戏就没法唱了,他就一个结局:几十年茹苦含辛,不懈努力都将付之东流。细节决定成败,一步不到位,便是马谡失街亭!

  团长没精打采,神情落寞走向后台。

  “团长,我可以试一试。”

  灯光下,一个娇小身影出现在团长面前。

  “你?”

  团长瞥她一眼,苦笑,摇头。

  柳絮目光充满了自信:“救场如救火啊,团长!”

  团长眉头紧锁,不耐烦地嚷道:“你还不嫌乱吗,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

  柳絮黝黑的长发往后背一甩,拦住团长说:“我在省戏校毕业汇报演出的剧目就唱《双蝶飞》,饰演主角祝英台。我们团的唱词唱段,表演方式,同省戏校版本十九不离八。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后台跟着学唱,早就熟了。”

  见团长不信,柳絮不再解释,摆开架势,唱了一小段。

  团长眼睛发亮,大声喊道:“总监,给柳絮化妆,换戏服!”

  锣鼓整点敲响,祝英台一招亮相便掀起了小高潮,博得台下阵阵掌声。这个祝英台如花似玉,唱念做打,手眼身法,腾挪翻卷功夫堪称一绝。《出嫁》一节,将剧情推到巅峰。祝英台一身素服,双眼通红,梨花带露。只见疾风而至,掀开轿帘,祝英台从花轿中飞奔而出,扑向梁山伯孤零零的坟茔,哭声凄婉,句句揪心,令人肝肠寸断。

  忽然,响起惊天动地的雷鸣声,天上乌云翻滚,地上飞沙走石,梁山伯坟茔洞开,祝英台闪身而入。灯光渐次变暗,剧情进入了尾声,台下一片唏嘘感叹之声。

  大伙伤怀不已,京剧的弦乐骤然而止,广袤夜空响起了小提琴独奏曲,哀婉凄艳的《梁祝》从人们心头掠过。多情自古成离殇,梦里蝶飞扬。舞台上,祝英台、梁山伯双双化蝶,飞往浩渺的天际,画面悲怅而浪漫。

  精妙绝伦,堪称典范!

  省文化厅副厅长激动不已,率先起立鼓掌。

  市委宣传部长,副市长,文化局等一干要员跟着鼓掌喝彩,观众们掌声和叫好声如同海浪般汹涌澎湃。

  柳絮非常激动,拉着饰演梁山伯的演员,频频鞠躬谢幕。掌声呐喊声经久不息,观众叫喊声震耳欲聋,不让她离开。

  在团长再三协调下,柳絮独自登台,声情并茂地演唱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主题曲《枉凝眉》,大伙大呼过瘾。

  多才多艺的柳絮,从此声名鹤起,一跃为市剧团台柱子。

  日子一天天往好里走去,柳絮恢复了往日的自信,兴高采烈地写信向司马德儒报喜,倾诉绵绵相思之苦。

  女友获得成功,司马德儒简直高兴死了,他告诉柳絮一个好消息,自己正在办理调动手续,往市里这边调。要不了多久,他们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终于盼到云开日出时,幸福和快乐花一样绽放在柳絮脸上。

  同事们惊奇地发现,柳絮的变化非常大。性格开朗了,眼神明亮了,肤色润泽光滑了,女人味越来越浓了。

  然而,正当两个饱受情感饥渴年轻人,编织未来幸福生活图景的时候,悲剧悄然上场,悲剧另一个主角就是王韵芳。

  这些年,王韵芳一直痴迷司马德儒,几乎到了疯狂的程度。还在上高中的时候,王韵芳就一封接一封给司马德儒写信,尽管错别字不少,但字里行间流淌青春美少女真诚的爱慕之心。火一样奔放的情感没能打动司马德儒,他总以冷淡拒绝。王韵芳不死心,紧追不放。由写信改为送东西。

  刚开始,给司马德儒送复习资料。不久,送文具。往后,送点心餐票。到后来,送衬衣球鞋之类贵重东西。如果司马德儒拒绝,送的东西就加码,塞得他抽屉满满当当,弄得司马德儒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苦苦思考了一段时间,司马德儒主意已定:快刀斩乱麻,让王韵芳彻底死心。

  一天晚自习,司马德儒用红笔给王韵芳写了一张纸条,大意说:两人非同道中人,只能以同学情谊相待。希望相互尊重,不再打搅。以后不能再给他送什么。否则,他就翻脸!

  王韵芳不但不生气,反倒坚定了追求的信心。她告诫自己,跟司马德儒这种傲气十足的才子相处,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能硬逼人家就范。从此,她有意同司马德儒保持距离,彼此相安无事。

  柳絮的到来,如同向平静水面扔了颗石子,激起了阵阵涟漪。王韵芳不想认输,伺机报复柳絮。

  司马德儒看出王韵芳不怀好意,警告王韵芳说,她如果乱来,对柳絮做了什么,他就向她当县领导的爸爸写信告状。

  这一招果然厉害,王韵芳被唬住了。

  她特别的伤心,独自跑到学校后山痛哭流涕。恰巧“猫儿”扛着一把小气枪在后山转悠,枪杆前头挂着几只血迹斑斑的小鸟。他皮笑肉不笑走过来,肩并肩坐在一起安慰她,一番甜言蜜语,王韵芳有些心动了。

  可在王韵芳心里,猫儿不过是“备胎”,她抓这个替身,就想跟司马德儒赌气。备胎终归是备胎,两人经常吵架,一吵就分手,分分合合,弄得彼此痛苦不已。

  此后几年,王韵芳变得怪癖另类,她不愿上班了,也不愿见人,父母安排相亲,死活不跟对方见面。逼急了,就大叫大喊。明明白白告诉父母,这辈子非司马德儒不嫁,否则,她就一个人孤老终死。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王韵芳的态度不但没有改变,反而变本加厉,变得神神叨叨,疯疯傻傻,她将房门扣死,手捧《双蝶飞》《窦娥冤》《西厢记》之类的戏本,一招一式地比划,哼哼唱唱,唱段夹杂对白闹翻了天。

  “我的司马郎,小女子王韵芳,日思夜想,泪水涟涟诉衷肠,何时是归期呀,不为化蝶去,就盼成鸳鸯……”

  心肝宝贝走火入魔,王夫人又急又气,气得连死的心的都有。气归气,女儿的婚姻大事不能耽搁的,她苦口婆心劝女儿,不要眼里只有一棵树而看不见一片森林,逼着女儿去相亲。

  只要提起相亲,王韵芳就跟母亲急眼,几次闹蹦,差点跳了楼。

  这个时候,猫儿一直死皮赖脸地纠缠王韵芳,烦得她只想用头撞墙。

  春夜漫漫,孤枕堵眠,思念犹如暴涨的河流,王韵芳心里一刻不停叨念:司马德儒,你难道是铁石心肠吗?她对自己说,这辈子,要嫁只嫁司马德儒,就是死都要死到司马家里。

  一天,王韵芳从同学那儿打探到,司马德儒要从外省调回本市。她高兴坏了,一反常态跟母亲说了软话,肯求母亲帮帮他这个男同学。

  事情巧得很。司马德儒的父亲在王韵芳父亲主政的市经委担任统计科长。儿子闹调动,一门心思要回市里,求父亲帮他想想办法。

  老实巴交的司马科长哪来什么门道,他一辈子就跟阿拉伯数字打交道,至于社会人脉关系,他的统计报表上几乎为零。无奈之下,硬着头皮求了顶头上司王主任。

  司马科长战战兢兢来到主任的办公室,结结巴巴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王主任轻轻咳嗽了一声,目光变得温和润泽。

  “司马科长,你几十年兢兢业业,名副其实的业务骨干,贡献也不小。现在家里有些困难,我这个当主任的不能不管呀。这样吧,我们市经委同意接收你儿子调入。具体事项,赶紧找劳动人事部门吧。”

  祖坟突然冒烟了,不费一枪一弹就大获全胜。司马科长乐癫了。

  主任夫人是市人事局分管人事调动的副局长,他一路小跑,一身汗水跑到市人事局大楼。敲开了副局长办公室房门,一见她富贵逼人的气质,老早准备好的客套话吓忘了,站在房子中手足无措。

  王副局长很客气,请坐,泡茶,迂回曲折谈了两个孩子多年来的深厚感情,谈得眉飞色舞。打死司马科长都不敢相信,他儿子司马德儒被王主任一家看中了。他当即拍胸脯表态,只要王府不嫌弃,他司马家就当嫁儿子。

  两人一拍即合,几分钟就办好了司马德儒的跨省商调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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