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勒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醒来的时候四周黑黢黢的。他是让电话铃音吵醒的，来电显示，打电话的是马莉雅。
“崔茗，你在哪儿呀？”
米勒哈欠滚滚道：“啊呵，我在办公室。”
“黑咕隆咚的，干嘛呀？”
米勒摸索着开亮照明灯，回话道：“实在太困了。从医院回来，一进门，往沙发上一躺，就睡了过去。”
马莉雅埋怨道：“给你打了三个电话才把你叫醒，真能睡！”
这话一出，马莉雅立刻觉得不妥，忙说：“没关系，等着啊，我马上就上来。”
马莉雅已经到了楼下，匆匆忙忙进了电梯。下午，她让董事长留在医院，病房里就董事长和她两个人。董事长让她将电脑准备好，说他有话要说。
“小手提”随身带着，这是她的习惯，董事长口述，她一字不落地记录。董事长将她记下的内容浏览了几遍，更正了几个地方，吩咐马上打印一式四份，在落款处，亲笔签上自己的姓名：司马德儒。
从医院出来后，马莉雅奉董事长之命，赶往市公证处，将文件进行公证。董事长一再交代，务必在今天办理好。马莉雅不敢怠慢，赶往公证处。偏偏不凑巧，赶上公证员出去办事了，苦等了两个小时才等到。办完公证手续，正值下班车辆往来高峰，路上堵得一塌糊涂。从市区到公司办公楼，她磨磨蹭蹭走了一个小时，几次差点跟人家的车剐蹭。
她到办公楼这边来，任务是将公证文件的副本放到董事长办公室保密箱。路上的时候想起，这件事的主角是米勒，得让他知道才对，连忙给他打电话。耐着性子一遍一遍重拨，终于听到总经理迷迷糊糊的声音。马莉雅的步子比平日慢了许多，像踩在棉被上，无声无息踩下去，无声无息提起来，觉得自己的步子有点怪，就像个小偷走得格外小心。
在总经理办公室门口停留了小半天，米勒居然没有发现她，便咳了一声。
米勒转过身，两人几乎面贴面了：“鬼鬼的，一声不响就到了，吓我一跳！”
马莉雅诡秘一笑，将藏在身后公证文书递给托米勒：“心中无鬼，哪来的鬼呀？”
米勒没有去接，冷声道：“这是什么？”
马莉雅平静地说：“你自己看吧。”
米勒打开档案袋，发现一份法律文书：股份无偿转让公证书，受让人……
如同猛然触碰到通红的烙铁，米勒双手哆嗦起来，公证书差点从手中滑落下去，两眼吃惊地看着马莉雅，一脸惶惑地问：“到底什么回事呀？”
马莉雅料想米勒反应不会小，没想到反应如此强烈。她感觉自己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声音低沉地说：“或许，这是董事长的良苦用心吧！”
何止良苦用心，简直孤注一掷了！
米勒想不明白，董事长这么做，到底图的什么，即便全身而退，也不至于要这样。长川投资集团，凝聚了司马德儒一辈子心血，就这么拱手送人了，就是傻子，疯子也不会这么干！
米勒将公证书还给马莉雅，两眼瞪得圆圆的。“请你转告董事长，我不稀罕他的赏赐，他不能这么干，没有任何理由值得他这么干。况且，我不在乎钱，本身就不缺钱，这些他是知道的。”
马莉雅也不理解董事长的所作所为。她在长川投资集团干了几个年头，深知董事长是什么样的人。绝对的工作狂，视事业为生命，这辈子，几乎将全部心血和情感注入到了长川投资集团。有句话，他常挂在嘴边，让人听了，忍不住要掉眼泪。他说，“长川投资集团就是我的娃娃儿。自己的娃娃就要好生呵护！”
二十多年风风雨雨，艰难困苦地打拼，从一个破破烂烂的百货贸易小店起家，打造成介入多个行业，资产超百亿的民营企业，那是生命和鲜血的付出，却让一纸薄薄的文书，画上了句话。更让人不可理解的是，受让的主角，跟董事长没有特定关系。大风大浪的商海精明善断，运筹帷幄的董事长，这回到底发哪门神经？
董事长口述的时候，马莉雅几次打断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董事长满脸严肃地说：“小马，我怎么说，你就怎么记。一个字，哪怕标点符号都不能错！”
司马德儒看出了她满腹疑虑，淡然地笑道，“你听好，股份转让的正文我再重复一遍：司马德儒共持有长川投资集团50%股份，无偿转让。受让人托马斯.米勒，占股份的80%；受让人王韵芳、杏子各占10%。”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已经七点钟了，马莉雅有了饿意，见米勒没有动的意思，从包里掏出手机，翻了半天，翻出保安亭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两声，传出一个女人迟缓的声音：“谁呀？
“孟阿姨，柱子呢？”
“马经理吧。呵呵，他巡逻去了。我替他在这儿看着呢。有事啊？”
马莉雅忙说：“没，没事。”
女人回话说：“有什么有事尽管说，看我能不能帮得上？”
肚子饿得凶，马莉雅期期艾艾道：“那就麻烦您，到门口饭店卖两份盒饭，送到二十八楼总经理办公室。”
“好嘞！”
女人显然挺高兴，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洪亮而饱满。
二十分钟不到，孟阿姨一手盒饭，一手保温壶走了进来。“不知两位领导什么口味，我点了宫保鸡丁，辣椒炒肉，红烧鱼，还有一份小菜。”
她将保温壶拎起时候：“西红柿蛋汤，热乎乎的。”
饭菜香喷喷的，米勒闻到香味就要淌口水。他发现发现来人是楼道的保洁工。
这个女人，给他的印象很深。干活一丝不苟，无论地面，玻璃，扶手，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米勒对她的工作非常认可，多次在人前提起过。
有一次，公司召开中层管理人员讲评会，几十号中层管理精英他一个都没有表扬，唯独拿出毫不起眼的保洁工阿姨的工作当案例，先让大伙到现场参观，然后评点：什么叫兢兢业业，什么叫高水准完成任务。
米勒动情地说：“标杆不是自我标榜出来的，而是一步一个脚印干出来的。如果，我们都能像这位阿姨那样，扎扎实实干好自己的本份，我们长川投资集团，无论经济效益，还是管理水平，都将成为民营企业的佼佼者！”
米勒面带微笑地站起身，微微哈了一下腰说：“辛苦您了！”
一个身处高位的大企业代理董事长，能对自己如此的谦卑和尊敬，这是孟阿姨没有想到的，她的腰身不由自主地跟着哈了一下，激动得声音有些颤抖。“总经理，哦，不不，董，董，董事长，您，您您客气了！”
马莉雅接过饭菜，准备钱，包却没有带身上。孟阿姨晃晃手说，“不急，你们请慢用”。说完，转身就离去了。
真是饿了，两人风卷残云，一会儿就填饱了肚子。吃完饭，收拾停当，马莉雅坐到米勒身边，神情有些忧郁：“崔茗，董事长的病情，他本人可能知道了。”
米勒惊异道：“没人跟他说什么呀！”
马莉雅叹口气说：“董事长那么精明的人，你就是什么都不用说，他只需一个眼神，便能窥探出对方心里想的什么。”
米勒点头叹道：“能瞒他多久呀，瞒得了今天，瞒不了明天。”
他低下头，声音小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董事长，只能活三个月了。”
仿佛脑袋让人扇了一巴掌，嗡嗡的叫，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从马莉雅眼里滚落下来。
米勒用胳膊肘碰了马莉雅一下，声音涩涩地说：“天色不早了，你累了一天，早点回去休息吧。”
马莉雅头重脚轻地离开米勒办公室，回到自己房间，趴在自己办公桌上抽泣起来。
马莉雅的哭泣声刀一般剜在米勒的胸口，疼得他身子发颤，轻轻走到马莉雅身边。
“我和你的心情一样，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可事实无法改变。这个时候，作为他身边最亲近的人，我们应该振作起来。”
马莉雅抬起头，泪眼朦胧看着米勒，迷茫地摇头。
米勒的眼圈通红，喉头发硬。“董事长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们没办法救活他。唯一能做的是多陪陪他，让他人生最后的时刻，每一分每一秒都能愉快地渡过。”
马莉雅含泪点头。
米勒语气缓慢地说，“董事长无偿转让股权的事情，请你暂时保密，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这将涉及到长川投资集团整体稳定问题。”
马莉雅不解地看着米勒，灯光下的米勒面容冷峻。
米勒抬起右手，用手指梳了把头发，目光变得深邃。“树欲静而风不止啊。眼下，有人巴不得长川投资集团乱起来，好趁水浑摸鱼。这是我最担心的。”
他走窗前，推开窗户，一股夜风扑面而来，撩起额前的发丝。“公司刚刚走上正轨，一些项目才现出希望曙光，经受不起任何波折。现在，稳定比什么都重要！”
马莉雅不停地点头，两眼一直盯着米勒，感觉总经理无论外形外貌，说话的语气，还是那种举重若轻，深谋远虑的架势，很像董事长司马德儒。
“燕子，无论什么时候，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我希望你都要沉住气。请你相信我，米勒决不当孬种，一定兑现当初应聘时的承诺：你给我舞台，我还企业未来！”
马莉雅连忙点头说：“崔茗，我相信你。也请你相信我。只要用得着我的时候，哪怕赴汤蹈火，燕子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暗夜里，两颗年轻的人呯然蹦跳，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