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总经理办公室。
闹铃提醒,上班时间到了,米勒掀开被子,从沙发坐起来,接连打出几个哈欠,浑身疲软乏力,脑袋迷迷糊糊。他有个习惯,中午非睡一会儿不可,算是晚上睡眠不足的补充。哪怕踏实睡上十来分钟,下午就会精神抖擞。
今天中午没有睡着。躺在沙发上,脑袋一刻不停地转动,琢磨公司股权结构改造及董事会成员改选的具体细节,瞌睡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件事,他一直秘密进行,董事长那边,他不敢大张旗鼓声张。董事长原先原则性态度明摆着,这个时候超脱得很,像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局外人。
上午,他仔细查阅了一摞集团持股情况的资料,梳理股权结构变化时间节点那些重大事件,感觉脑袋大了几倍。长川投资集团股权结构先天就像一个发育不良的畸形儿,原始出资人与股份比例划分很不科学,呈现头大,腰粗,腿小,腰腿却能抗衡脑袋的格局。集团前身为长川商贸公司,几个意气相投的人合伙创办而成。从收购乡镇供销合作社两家商场起家,资产为七十年代末期建的两栋小楼。几年之后,获得了几家矿产企业采掘权,主采建筑石材,论资产,值不了多少钱。司马德儒和老钱他们几个人合伙,将公司几十万资产分为七份。司马德儒出资最多,占股50%,绝对的大股东,属于公司的龙头老大。老钱次之,占股35%,当了二老板。其他五个人并未出多少资金,但在企业初创的时候出过不少力,属于吃干股的角色,分摊了余下15%的股份。五个小股东,三位是老钱的亲弟弟,还有两位,一个是他的妹夫司马广京(司马德儒的堂弟),一个是老钱同父异母的弟弟。把这些裙带关系股份加起来,刚好同司马德儒所占股份等量PK。估计形成这样的局面,是起初相互妥协的结果。
这种架构,对老板的牵制力不言而喻,司马德儒干啥,不得不看二老板的脸色。二老板若叫板,当老板的就得当心。因为,二老板背后的那些力量将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换句话说,老钱在其他五个股东跟前,享有绝对的话语权,兄弟们对他惟命是从,只要一声令下,毫不犹豫站在他一边。这就是令司马德儒最头疼的事情。
这个发现,令米勒感到压力山大,原先自以为不错的那套草案,漏洞太多了,很多方面是因素没有考虑进去。在如此稀奇古怪的股权结构面前,无异于银样蜡枪头,好看不中用。
当初,他把自己的构思理想化,试图改变公司大股东绝对控股的模式,让股份从人际关系制约因素走出来,转变为优质的市场资源。诚然,他有一箭双雕,一剑封喉的考虑。稀释了那些大股东的股权,公司就不被内耗掣肘,当董事长的,就能按照市场法则运作企业。他的理由堂而皇之,且很有说服力,华为投资控制有限公司成功的范例就是标杆。华为一直推行全员持股,实行所有权与经营分离。老板任正非只占华为股份1.42%。华为员工持股98.58%。可是,这个做法能不能移植到长川投资集团,还真是个问号。推行全员持股,冲击最大的是董事长司马德儒,接下来是老钱他们几个。到长川投资集团任职快一年了,他清楚谁都不好招惹。他大刀阔斧搞股权改造,改组董事会,这就像只身闯荡少林十八铜人阵,纵有三头六臂,必定是一场血战,难保不会头破血流。
不想了,想起来就头疼。米勒整理好被子,准备到财务部去看看。上个星期,安排他们制定公司资本运营提质方案,对金矿,楼盘,化工厂,酒店每个子项运营策略进行优化,设置持续改进指标,推进增值营销。有一个项目,在他看来,必须赶快脱手。华天酒店的生命周期已经进入尾声,他应聘那天,走进华天酒店,眼前的高楼大厦并没让他感到新奇。华天酒店建成快二十年了,营销方式老道,经营项目单一,酒店住宿入住率,餐饮,娱乐等收入都不理想。他查阅了酒店近三年的经营效益,年年亏损,亏额逐年增加。典型的不优良资产。米勒咨询过中介,粗略评估,华天酒店价值两亿六千万元。这不是小数,如果能盘活,集团等于多了一块宝贵的自有资金。他准备将酒店变卖,或者引入投资者,合作经营,把股份控制在三成左右。一句话,这样的资产,能变现是最聪明的招数。他向董事长汇报过自己的想法,司马德儒没有表态。没表态等于就是态度,说明司马德儒有他自己的考虑。最少,他没有反对。屋外传来哒哒哒脚步声,米勒知道马莉雅来了,看来有急事要找他。
“总经理,董事长住院了!”
马莉雅一进门,满脸焦虑地说:“杏子阿姨刚刚来过电话,说董事长吃午饭的时候,腹部突然剧烈疼痛,不停地呕吐。”
米勒急忙说:“我们赶快去医院!”
两人赶紧下楼,马莉雅驾车,车子开得很快,几乎飞起来了。
米勒不忘提醒马莉雅,“别着急,安全第一。”
刚好前头是红绿灯,马莉雅赶紧将速度降了下来,喃喃自语道:“董事长什么病呀……”
米勒没有吭气,两眼看着前方。“绿灯亮了,快开车吧!”
火红色宝马车应声疾驰,一会儿就到了医院门口。
杏子等在住院部楼下,见米勒和马莉雅急匆匆赶来了,快步迎上去,神情紧张地说:“总经理,董事长病得不轻啊!”
“董事长什么病?”
米勒和马莉雅不约而同地问。
“B超,CT,核磁共振都做了,先生的情况不是很好。医师要求具体跟病人家属谈。”杏子看看他俩,声音低沉说:“怎么办哪?”
马莉雅冲口而出道:“给韵芳阿姨打电话呀!”
杏子连连摇头。
米勒稍微犹豫了一下说:“我去吧,你们去病房等着!”
米勒直接去了医师办公室。一位谢顶的长者身穿白大褂,全神贯注地写病历。米勒朝门上敲了两下。
医师抬起头,目光透过老花镜片,朝米勒瞅瞅:“请问,你找哪位?”
“我特地过来请教内二十床,就是司马德儒董事长病情的。”
医师和气问地问道:“小伙子,你是司马董事长的什么人?”
这一问,把米勒给问住了。片刻,语气温和地回道:“我是长川投资集团代理董事长兼总经理。司马董事长所有的事情,您都可以跟我说。”
医师面有难色了,自言自语道:“等了半天了,家属怎么没有过来?”
米勒摇头。
医师稍稍迟疑,两眼直视米勒:“既然这样,我有个要求,请你务必照办。”
米勒不假思索说:“行,没问题。”
医师落下脸,严肃地说:“我俩今天关于病人病情的谈话内容,一定要对他本人保密!”
米勒身子颤了一下,意识到董事长病情严重的程度已经非同小可。忙说:“请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医师坐直了一下身子,摘下老花镜,语气缓慢地说:“根据初步诊断,司马德儒董事长病得很重,属于肝癌晚期。”
米勒脑袋轰的一声炸了,小半天才问:“您能确诊?”
医师点头。“现在只等甲胎蛋白一个指标了。尽管如此,从B超,CT等影像判断,诊断结果的准确率超过九成。”
米勒鼻子一酸,将头扭向一旁。少刻,声音哽咽道:“我们恳请医院,不惜一切代价救活董事长!”
“米勒总经理,我们当医生的,跟你们家属和亲友心情是一样的。但是,为时已晚,回天无力了。”
“不是说,癌症可以手术吗,还可以化疗?”
米勒站起身子,情绪有些激动。
医师叹了口气说:“早期肝癌可以这样做。到了晚期,我们无能为力了。司马董事长顶多三个月的存活期。假如做手术,无非增加病人的痛苦。”
米勒不想再说什么,高一脚,低一脚离开了医师办公室。他没有去病房。眼下自己的情绪状态,他不敢过去。离开住院部,漫无目的走了一程。前面一条水泥小道,尽头是个小山坡。顺着山路爬上去,眼前一片茂密的松林。冬日的阳光无精打采,风一吹,败落的松针散落下来。
米勒忽然感觉自己身子发虚,站立不稳了,一伸手抱住了一棵松树。手机响了。李玬打来的,兴奋地告诉他,琪琪的手术恢复得很好,如果不出意外,一个月后就可以回国了。
这个消息不错,米勒却兴奋不起来,声音低沉地说:“李玬,辛苦了。”
李玬那边呵呵笑的,她还想跟他多聊几句,米勒却挂断了电话。
米勒走进病房,发现董事长靠床坐着,看上去,脸色还不错。马莉雅拿水果刀给他削苹果,一长串果皮匀称地吊着,就是不折断。这号功夫,不知练了多长时间才能练出来。
司马德儒一见米勒,笑容立刻爬满了脸颊,指着床边凳子说:“过来,坐我这边来。”
米勒将凳子往董事长床头挪挪。董事长拉住他,浑身上下看了看:“唷,瘦了,黑了。嘿嘿,不当家,不知道坐董事长位置是个啥滋味吧?”
米勒无声地笑了。
马莉雅两只眼睛不停地扑闪,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董事长,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感觉董事长看总经理的眼神很不一般,就像当父亲的看儿子的那种。
米勒坐了半个多小时,跟董事长海天海地聊了一些事情,就是没聊公司的情况。末了,董事长关切地问李玬在德国陪琪琪做手术的情况。
米勒告诉董事长,李玬刚刚来过电话,琪琪术后恢复得挺好,下个月就能回国。司马德儒听后特别高兴,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当初,米勒请教司马德儒,琪琪到哪儿手术好,董事长建议去德国。德国的医疗技术那是硬碰硬的活儿,人家在这方面领先,我们得认账。这同米勒的想法不谋而合。
聊过一阵,司马德儒催米勒去上班,叮嘱捎杏子阿姨一程。杏子阿姨她要回趟家。来的时候心急火急的,什么都没有带,她得回去拿些日常生活用品过来。
司马德儒看了马莉雅一眼:“小马,你留下来。”
马莉雅连忙应承道:“董事长,好的。”
米勒同杏子一道下楼,半道上,给公司的司机打电话,马上赶过来接人。不到一刻钟,米勒同司机碰面,将杏子交给司机,嘱咐这一段时间,随时听从阿姨调遣,不得有误。
回到办公室,米勒感到自己筋疲力尽。顺手关上房门,一头倒在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