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大老爷们,见面的亲热劲头有点儿夸张。仿佛阔别多年的患难兄弟,拥抱,握手,拉住不放。之后,不约而同松开,照对方肩膀轻轻擂一拳,相视片刻,嘿嘿地傻笑。

  这是干嘛?不清楚两人关系的,感觉像演戏呢。就是感情再好,也用不着要这样嘛。马莉雅怎么看都觉得别扭,做作的成分多于实际内容。

  两人夸张地表演完毕,贾新华见米勒身边站着一位漂亮的姑娘,怪模怪样地瞅米勒一眼,笑道:“哈,兄弟,好眼力,真不错,哈哈哈……!”

  一朵红云飞向马莉雅的脸颊,她脸上一阵发烧,羞涩地低下了头。

  米勒也不大好意思,连忙解释,这是公司同事,综合部马经理。”

  贾新华微笑着向马莉雅伸出手:“美女经理,你好!”

  马莉雅矜持地握了贾新华一下,语气柔软说:“贾处长好!”

  贾新华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二人坐下来说话。“先说好了,我是兄长,理应做东,今晚我请客,谁都别争。不然,哥哥就跟你们急了!”

  米勒轻松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听老兄吩咐就是!”

  几分钟接触,马莉雅改变了对贾新华的看法,感觉这人不错,豪爽实在,还是个性情中人。

  这些年,同政府部门打过交道不少,各色各样的人都见过。有的人,还真把自己当回事,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头上戴顶帽子,说话拿腔拿调,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让人观感特别不好。就这点,马莉雅对贾新华多了份敬重。

  贾新华平日滴酒不沾,他说今天高兴,兄弟聚会,多少要喝点。他要了三瓶啤酒,先给自己满上了。

  看他倒酒的架势,就知道此人参加应酬不多。啤酒泡泡多,倒酒的时候杯子倾斜60度,往下慢慢倒,就不会产生大量泡沫溢。这句话,被喝酒的行家里手戏称为“卑鄙下流”(杯子斜放,啤酒液体缓慢往下流)。

  “我顶多一杯就OK了,多一丁点儿就会趴下。能者多劳,余下的二位包干。如果不够,就再添几瓶。反正一条原则,喝好,不喝倒。”

  三人边喝边聊,谈笑风生,马莉雅感觉舒服惬意,越喝越开心。老实说,这些年她被酒水祸害得不浅。跟随董事长出席各类名目繁多的宴会,逢场作戏,虚情假意跟人家套近乎,拼酒精,搏感情。喝得头晕脑胀反胃,人家还不罢休。嚷着要跟马大美女一杯一又一杯,瞅着那些歪东倒西,污言秽语,丑态百出的酒鬼,她就恶心死了。

  贾新华不能喝,但能说。酒杯一端天地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古代名流隐士,当今时政经济无所不谈,米勒和马莉雅几乎插不上嘴,任由他侃侃而谈。

  米勒挺会来事,不停地“嗯”“啊”“嘿”,迎合贾新华的兴致。俗话说,酒后吐真言。贾新华借着酒性,一吐为快。

  贾新华说,这些年,他过得并不轻松,职场上的压抑,情感生活上的磨难,他渴望找到倾诉者,迫不及待地将沉积心底已久的郁闷和伤痛倾泄而出。很快,一杯啤酒下去了。贾新华拿过酒瓶,要给自己添酒,米勒连忙制止说:“哥,你,你,你……”

  马莉雅给米勒递眼色,暗示他,这个时候就让贾新华敞开肚皮喝吧。酒精能让人兴奋,兴奋了,话就多,那些积在肚里苦水便能倒出来,这样有益于身心健康。

  贾新华的酒量的确不咋地,一杯多点便显出醉意。

  “兄弟,你知道我今天去了哪儿吗?”

  米勒摇头。

  贾新华眼睛通红,眼前的两个人影有些飘忽。他双手往脸上抹了把,嗝出一口酒气,看着马莉雅笑了笑:“小妹,哥哥不管你是不是我的兄弟女朋友,反正你俩关系挺不一般,我今日就不把你当外人了。”

  马莉雅端起酒杯,满脸笑意说:“贾兄,妹妹敬你!”

  她一口喝了满杯。

  贾新华只抿了口便放下了酒杯:“妹,妹妹,好,好,好酒量……”

  米勒将贾新华的酒杯换成茶杯。“哥,你以茶代酒就得了。”

  贾新华搂了米勒的肩膀一把说:“还是弟弟懂哥哥呀!”

  他喝了一口茶,拍了下脑袋。“刚才一打岔,忘词了。嘿嘿,我说哪儿去了?”

  马莉雅回复道:“您说下午去了什么地方。”

  “哦,对对对,你看我这记性!”

  贾新华说他下午去乡下看望恩师和师母了。

  他告诉托马斯.米勒和马莉雅,他的恩师姓龚,从事教学四十多年,师母是校医。他们的独生女儿名叫龚楠,他和龚楠从小学中学到大学都是同班同学。

  贾新华先前说过这件事,米勒大体清楚这层关系。

  贾新华介绍他同恩师一家的情况,说龚老师夫妇非常疼爱他,一直当儿子看。龚楠去德国后,他默默承担起照顾两位老人生活的责任。

  龚楠出国留学,起初,龚老师老两口并不赞同。一个姑娘家折腾到国外去干嘛?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才是本分。他们只有一个心愿,两个有情人早日完婚。他们扭不过固执任性的女儿,眼泪汪汪送龚楠走了。龚老师夫妻体弱多病,贾新华在省城上班,往返一次三、四个小时不等。二老的照顾问题,他放心不下,给他们请了保姆,还同镇医院协商,建了家庭病床,医护人员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这些年,二位老人病痛缠身,艰难度日,贾新华跟着难受。

  老师和师母成天念叨女儿,时长日久了,变得傻不愣登,喜怒哀乐反复无常,往往一个嚷,另一个便哭,一刻都不消停。老两口越闹就越糊涂,老拿保姆当出气筒,有事没事找茬子,保姆受不了,往往干不了多久就要走人。找保姆不难,找个能干的,耐心细致的,能受气的保姆就难了。换了找,找了换,反反复复,最后连贾新华都烦了。烦归烦,保姆的事一刻都不能耽搁的。不然,二老就没人管了。

  老人念叨女儿也有腻味的时候,就使劲给贾新华打电话,死活要见他。

  说来也怪,只要见到了就不再闹腾。贾新华倍受困扰,每个周末驱车一百多公里,来回两头跑,安慰老师和师母。二老倒是安静下来,自己却禁不住想哭。他不知道到底哭啥?祭奠被践踏的爱情?同情龚楠悲惨遭遇?还是可怜的老师和师母晚年凄苦的生活?

  米勒唏嘘感叹,马莉雅不忍心往下听了,几次差点落泪。她明白,这人就应好好地活着,就怕没事找事胡乱折腾。还有,就是应该知足,不能太贪心了。命里有时终归有,命里无时不强求,折腾过头了,就会遭到惩罚。龚楠就是活生生的例证。事业婚姻均告失败,落魄异国他乡,父母受到拖累。如果能循规蹈矩,在国内好好发展,生活应是另一番景象。

  “你们知道吗,龚老师和师母差点把命给丢了。”

  贾新华抽泣起来了。米勒乱了方寸,不知如何劝他。男儿有泪不轻弹,“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尝尝阔别已久眼泪的滋味,就算下雨也是一种美……”,他记起刘德华这首写给男人的歌。男人的世界也脆弱,尤其是性情中的男人,自己不也这样吗,往往受到某些事情感染,很难控感情,每当想起爸爸和妈妈的时候,眼角就黏黏糊糊的。

  贾新华还算理智,很快就把调整情绪过来了,讲述了老师他们老两口一段惊险的经历。

  前年隆冬季节,龚老师几百块钱放哪儿记不起来,硬说保姆偷了。保姆是个憨厚实在的女人,每月给她开工资都嫌多,说功夫不重,能混张嘴吃喝就行。

  她赌咒发誓,表明自己的清白,两位老人不听,要将她抓到派出所去问清楚。保姆委屈得跺脚流泪,一气之下,连工资没要就走人。可能激动过度了,师母当晚发高烧,腿脚抽筋,胡话连篇,说自己要死了,要找她的爹妈去了。

  龚老师吓坏了,急忙给镇医院打电话,一遍二遍打过去都是空号。事后才知道,拨错了号码。

  医院是非去不可的,不然,老婆子就会死掉。

  大雪纷飞,天寒地冻,怎么去呀?

  龚老师急中生智,将两条围巾打成死结,一头绑住师母,一头绑自己身上,连拖带拽,背着师母,跌跌撞撞出了门。半道上,一阵狂风迎面吹来,龚老师身子晃了晃,脚下一滑,两人滚落到路旁水沟里。不知道过了多久,二老醒了过来,发现躺在镇医院。

  原来他们让路过的好心人救了。

  贾新华抹了把泪说:“我曾想过把二老接到省城来住,这边条件比小镇子还是好一些,也方便照顾。老师和师母说啥都不干,我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贾新华连连自责,米勒拍拍他肩膀说:“单靠你一个人的力量肯定不行的,毕竟还有份工作。依我看,还得让老人亲生女儿回国才行。”

  贾新华抢话道:“这正是我想说的。龚楠一直是二老的心病,她一日不回来,老师和师母就一日没法安身。”

  他两眼盯着托马斯.米勒说:“老弟,在德国,哥哥没有可靠的人脉,只能求你帮忙想办法,让龚楠早日解脱,回到亲人身边!”

  米勒想了想说:“在德国,办离婚案挺麻烦的,你得给我时间,容我慢慢想办法。”

  贾新华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

  米勒端起酒杯,刚贴近嘴唇却放了下来。“无论困难多大,我一定请最好的律师,打赢这场官司,解救龚楠!”

  贾新华开心了,情绪很快恢复了正常,低头嘀咕道:“原本有件紧要事想跟你说的,让老师的家事一搅和,一下子记不起来了。”

  米勒不慌不忙地说:“别着急,你慢慢回忆。”

  贾新华支吾半天了,仍然没有结果。

  米勒提示地问道:“跟儿童福利院有关?”

  贾新华一拍大腿:“对呀,师母曾经跟我唠过,她年轻那会儿在儿童福利院当过保健医生,但凡入院的孩子,都归她负责身体检查,应该从她那儿能找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米勒眼前一亮,拉住贾新华:“哥,我们这就去师母家。”

  贾新华耷拉着脑袋说:“一百多公路,还有一段山路,我们都喝酒了。要不,再找个时间吧?”

  马莉雅两眼疑惑地看着米勒,弄不懂他为啥对儿童福利院如此上心。她瞄了眼米勒,发现他眼神幽幽,仿佛一眼见不到底的深潭。

  米勒垂头丧气地说:“好吧。”

  “兄弟,你交代的事情我已经安排下去了,全省所有儿童福利院,正在紧锣密鼓核查二十七年来孤儿入院和外国人收养的情况。我们多管齐下,相信不久就会有好消息的。”

  马莉雅越听越糊涂,想插嘴问明白,见米勒心事重重的样子,就不敢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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