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玬给米勒打完电话,轻轻嘘了一口气,抬起头朝远看去,那座尖顶白墙的建筑跃入眼帘,隐隐约约能见到“省儿童福利院”的字样。
她童年的一段时光就在这儿度过的。妈妈担任院长。她是一个美丽温顺的女儿。妈妈好像不属于她一个人,她的那些同伴,都争先恐后叫这个个儿高挑,一年四季笑容满面的肖院长为妈妈。这件事令她迷惘,难过,常常神情落寞地坐到小教室的角落,悄悄地落泪。妈妈走过来,将她搂在怀里,将脸贴住她的脸,声音柔顺地说:“玬玬,你是妈妈的乖女儿,听妈妈的话,去跟小朋友们一起玩耍吧。”
妈妈将那几个顽皮小孩招到身边,故意落下脸说:“玬玬是你们的妹妹,当哥哥的可不许欺负妹妹,领妹妹玩去好不好?”
小朋友们连忙点头,亲亲热热拉住李玬的手,加入玩伴的队伍,肖院长这才放心离去。
童年的遭遇有悲有喜,烙铁一般,在她心里烙下深深的痕迹。这些痕迹像鼓胀的馒头,一天一天地长大,大得让她咽不下去。她害怕孤儿院,却是无限的依赖,担心某一天妈妈不要她了,自己像流浪狗,流浪猫,连个家都没有。一头扎进肖妈妈的怀里嚎啕大哭,声嘶竭力地问妈妈,自己的妈妈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她是什么时候来的。肖妈妈默默地搂着这可怜的孩子,陪着落泪。李玬哭得更凶,要肖妈妈帮她去找妈妈。哭累了,李玬就在肖妈妈温暖的怀抱熟睡了过去。
李玬的记忆并不是完全的空白,依稀能记起一些事情,印象之中,病重的奶奶大口地喘气,断断续续告诉她的身世,她才知道,自己生下来就成了孤儿。三岁那年,她被好心人收养了。
这是肖妈妈给她找的一户人家。一对善良老实的中年夫妇,结婚二十多年没有生育,到省儿童福利院领养孩子,两人一眼就喜欢上长相甜美,黝黑的眼珠溜溜转的李玬。那个时候,她叫阳阳。名儿是肖妈妈给取的,取意阳光灿烂,温暖如春的意思。
后来,她随爸爸姓李,叫李玬。爸爸妈妈特别爱她宠她,那是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的宠爱。
新家的温暖并没有冲淡她对福利院幸福快乐时光的记忆,李玬惦记她的那些可爱的小伙伴们,思念亲爱的肖妈妈,只想回到福利院看一眼,让肖妈妈再抱抱,给她喂一次饭。
爸爸个子高大,身体很棒,常年在外地打工。妈妈随爸爸一块在外边工地上干活,她由奶奶照顾着,一年四季,难得同父母见几次面。但是,爸爸妈妈非常挂念她,经常打电话回来,问这问那。比喻说,长高没;一顿能吃几碗;没惹奶奶生气吧;成绩在班上排前几名?
李玬是个乖孩子,从小就懂事听话。不到六岁就帮奶奶干些零碎杂活儿。奶奶心疼她,不让干,她就给奶奶捶背,捏腿。奶奶一双老寒腿,只要变天,疼得走路都不灵便。李玬将热水袋敷在奶奶的腿上,从上至下给奶奶揉搓,帮奶奶缓解痛苦。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多年,过得快快乐乐,开开心心。可是,她上初中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将这个幸福之家给毁了。
傍晚时分,天上下着毛毛细雨,镇东头出现瘦高个,乱发飞扬的女人。
妈妈回来了,跌跌撞撞回的家。半年不见,妈妈满头的黑发几乎白光了。她脸色寡白,两只眼睛看人的时候一动不动。妈妈胸前挂着一个褐色的四方盒子,双手紧紧抱着,像抱着什么值钱的宝贝,生怕人抢了似的。奶奶一见褐色的盒子,哇的一声嚎哭,顷刻就昏死过去。
接连几天狂风暴雨,引发泥石流,爸爸的建筑工地突然坍塌,二十多人全部埋在了里面。安葬了爸爸,妈妈就病倒了,迷迷糊糊昏睡几天,一直发高烧,怎么都退不下去,嘴里尽是胡话。
妈妈被送进县医院,李玬请假过来陪妈妈,帮她擦身子,按摩。妈妈清醒过了,见女儿没去上学就发脾气,逼她马上回学校去。眼见就要中考了,功课一天都不能耽误的。她扭不过妈妈,留着眼泪回到了学校。
李玬收到高中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兴冲冲赶往医院,她要将考上重点中学的好消息跟妈妈分享。可是,妈妈已经安详地躺在了太平间。三个月后,年迈体弱的奶奶也离开了人世。
肖妈妈知道她的遭遇后,心急火燎赶到学校,商量孩子的助学的问题,在县民政部门帮助下,她顺利完成了中学阶段的学业,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北京一所重点大学。
心酸的人生际遇,让李玬从小懂得善良和感恩。家她没了,亲人相继去了天堂,省儿童福利院成了她心目中永远的家。她很想回去,回到肖妈妈的身边。
上大学后,每年的感恩节,她都去省儿童福利院看看。站在院墙外面,踮起脚,看那郁郁葱葱的树木,五颜六色的鲜花。隔着门窗,看那些无忧无虑玩耍的孤儿们。
她最想看的是她亲爱的肖妈妈的背影。
八年前,她将一摞益智类小人书送到门卫,拜托这位五十多岁的汉子转交给肖院长。这些书是她从奖学金中节省出一部分买的。门卫要她留个名,她微笑着离去。
往后,李玬来的时候带的东西慢慢多了起来,手工制作,小玩具,衣服,书包,电脑……
参加工作后,她每年差不多有三个月的工资捐给省儿童福利院。慢慢的,肖院长记住了一个无私捐赠者的名字----李玬。
但两人一直没有见面。
这些年,资助者李玬的身份不断变化:超市促销员,物流公司发货员,楼盘销售经理,人力资源部经理。但不变的是那颗尘封的心思----李玬特别敏感“孤儿”这个词跟她有什么瓜葛,从内心强力抵触和抗住。因为,她有家,有妈妈。只要人家问起家事,她会理直气壮说,她的家在省城,妈妈姓肖,特别漂亮,在省城民政部门工作。
那天,米勒跟她谈孤儿院的事情,以为总经理知道了她的身世秘密,吓得半天不敢应话。弄清楚米勒就想了解省里孤儿院情况的时候,如释负重松了一口气,欣然答应了米勒的吩咐。
特殊的身世,她一直特别的敏感,米勒要她悄悄打探孤儿院的情况,虽然没明说是何目的,她意识到总经理别有心思。米勒给她交任务的时候,声音很小,面部表情深沉,眼神幽幽的。这些异样的形体语言,只要在儿童福利院生活过的人,一看就明白几分。
她告诉米勒,现在不叫孤儿院,很久以前就改为儿童福利院。故作神秘告诉米勒,若想了解这方面的情况,问她,就算问对人了。她今天有意玩了个电话游戏,目的就想撇开旁人,尤其撇开马莉雅,跟托米勒独处一会儿。
她的小手段着实让米勒犯难了。当日活动安排,马莉雅昨天就提醒过,市安监局派人来公司现场督查化工厂隐患整改措施落实情况,指名道姓要他作陪。
李玬打电话的时候,他脑袋瓜儿一时没接上弦,竟忘了这件事。政府部门的事,无论什么事都是大事,绝对怠慢不得的。李玬一句“德华路十八号星星点灯咖啡屋不见不散”,没容他置可否就挂断了。
李玬平日不是这个样子,给他的印象是温和内敛,说话处事稳健持重,从不给人为难,像今天多少毅然决然,毫无回旋余地。米勒有些犯难,电话却响了。马莉雅打来的,告诉他,安监局行程有变,今天不来了。问他中午吃啥,她去买饭。
简直救命电话。米勒忙说:“我马上要出去办事,午饭就不在公司吃了。”
马莉雅顿了下说:“那我送你去吧?”
这两个女人,平日就针锋相对,这个时候见面,岂不开撕?
米勒脑袋一转说:“《公司房地产增值项目效益评估草案》,我跟董事长口头汇报过,他挺感兴趣的,急着要看。有些数据我心里还没底,你替我到财务部仔细核对一下,尤其投资回报率,你要一项项仔细核算。文件已经发你邮箱。”
马莉雅迟疑了一下就走了。
米勒赶紧下楼,从司机那儿取过钥匙,独自开车走了。路上车多,走走停停,不到十公里的路,走了个把小时才到。李玬早就等在门口,见米勒来了,笑眯眯迎了上去。
李玬身穿红色紧身连体毛绒套装,身材窈窕性感,清亮的阳光下,皮肤显得白皙润滑,脸色妩媚鲜艳。
这女人挺耐看,她身上的美艳不惧冲击力,但绝对让人浸染,直奔心眼。米勒在心里如此评点。
“请坐,总经理。”
李玬将米勒引进了包厢,顷刻,《多瑙河之波》的旋律从远方飘过来,好像温柔的手,曼妙地抚弄,米勒脑袋立刻麻麻颤颤,仿佛回到波光潋滟的多瑙河畔。
“总经理,您喝咖啡,还是别的什么饮品?”
李玬优雅地走到米勒跟前,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迎面而来,米勒鼻子轻轻吸了一下。雅诗兰黛香水,他最喜欢的那款,香幽远绵长。
米勒的四肢有些酥软了:“呃,呃,绿茶吧。”
候在一旁的服务生说:“先生,不好意思,我们这儿是咖啡屋?”
李玬微笑着将服务生请到一旁,耳语几句,服务生连连点头。几分钟后,服务生端来一壶热气蒸腾的龙井。
一张桌子,两杯茶,一曲美妙的音乐,两人细品慢饮,间或抬眼,默然相视,心里有话,却不愿说出来,好像生怕打破这种美妙的艺术意境。
“味甘汁醇,口舌生津,好茶!”
米勒率先打破僵局,眼睛的余光掠过去,看见李玬胸脯不停起伏。显然,她挺紧张的。
“李经理,你不是说要给我惊喜吗?”
李玬脸色绯红,吞吞吐吐道:“就怕总经理不当惊喜呢!”
“呵呵,那你先说说看。”米勒平静地说。
李玬抬起头,两眼直视米勒:“总经理,你难道对我的身世一点都不感兴趣?”
米勒一怔,没料到李玬会问这样的问题。
李玬垂下眼帘,声音颤颤地说:“我在儿童福利院长大的。出生一个月就被送进儿童福利院。妈妈是谁,叫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李玬将自己身世和遭遇原原本本说给了米勒。说完,长叹了口气。“说出来就舒服了,再也不用憋在心里!”
同是天涯沦落人,米勒向李玬看了几眼,心里漫出别样的情愫。他发现她的目光纯洁干净。
李玬不再拘谨了,将这一段时间打探全省孤儿院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米勒,提供了一条令他振奋的信息----省第二儿童福利院曾经是个教堂,收养过不少孤儿,那里的孩子有不少让外国人领养了。
米勒眉头朝上一跳,急切问:“你有他们的联系方式吗?”
李玬吃惊地看着米勒,小半天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