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米勒回到办公室,将门掩上,斜着身子躺到沙发里,闭上了眼睛。
他感觉好累,只想好好歇歇。
这种累不仅仅是身体的疲惫,而是心眼上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倦慵和疲乏,仿佛毛茸茸的青苔,又如漂浮游离的雾霭粘在身上,拂不去,扯不脱,拔不掉,驱不散。恍惚之间,自己无缘无故升到了从半空中,头重脚轻朝下坠落。下方是一片茫茫沼泽地,杂乱的败草,零零落落地生长,在秋日的斜阳里寂寞荒凉。
嘭的一声响起,他掉进去了,粘稠的淤泥将他紧紧包裹住。他感到极度的恐慌,企图挣扎着爬出来。可是,只要挣扎一下,就会陷落一分。再挣扎,再陷落。越陷越深,深得见不到底,眼见要没到颈脖了,呼吸变得异常的困难。他奋力挥了下胳膊:“唉哟!”
一阵疼痛袭来,原来右手击打在沙发扶手上,脑袋立刻清醒了,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今天的董事会。
想起来就有意思,好像无需导演,即兴表演的精彩演出“”活色生香,令人眼花缭乱。聪明的马莉雅,演奏出漂亮的序曲,妩媚优雅的气质,悦耳动听的语音,已然让他大获全胜奠定了基础。董事长无愧老谋深算的江湖大佬,洞若观火,设谋精深,一招一式无懈可击,看似不偏不倚,实际上在帮他,让那些气势汹汹,前来兴师问罪的老家伙哑口无言。
当然,他的表演更加出色,玩的是峰回路转的套路,把化工厂的事故危害渲染到了极致,这些只知道牛气冲天飞的“化工盲”,几乎吓得尿裤裆了。当然,他并非耸人听闻,这次事故是不幸中之万幸,倘若引发连锁爆炸,后果,他真不敢想象。
昨天下午,董事长电话里跟他发脾气,起初,他心里真不大舒服。遭这种抢白,已经不是一回两回。这回尤为厉害。回到家,往床上一躺,脑袋里灵光闪烁,顿时悟出董事长话里的奥秘,几个电话打出去之后,把功课做得扎扎实实。心想,拿下那些不学无术,成天游手好闲的土豪们还是有把握的。
马莉雅昨晚通知他,集团临时董事会于次日上午八点半开始,他故意把谱往大里摆了,没完没了打电话,迟迟不露面,目的就想凉凉那帮倚老卖老的老头子,杀杀他们的威风。轮到他发言了,便将化工厂事故上纲上线,借题发挥了一番。结果跟预想的差不多,事半功倍,一剑封喉。
老家伙们几乎都是一身蛮力气的草包,来不及交锋,只听他说了几句话,昏天黑地找不到方向了,只剩下落荒而逃的份。
托马斯.米勒一直困惑,甚至讨厌长川投资集团不正常的人情文化。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暗地里煽风点火,热衷背后嘀嘀咕咕。今天说这个,明天说那个。白的说成黑的,死的说成活的,长的说成短的,搞得彼此关系紧紧张张。
马莉雅曾向他诉苦,说她背后总有人指手画脚,传到她耳朵里的话很难听。有人竟说她跟董事长的关系不明不白。
有一次,她病了,请了两天病假,竟有人八卦,说她堕胎去了。气得她哭了好几回。米勒自己苦恼,嘴里却劝说她别太敏感了,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有意无意给自己身上装套子就会累人。只要自己行为端庄,就不怕别人背后嚼舌头。
不知不觉,他本人卷入了长舌人脏水泛滥的漩涡之中。马莉雅和李玬看不过去了,悄悄跟跟他反应过几回,他表明上不当回事,心里很难过,也感到悲哀。不知道那些人为何爱摇唇鼓舌,搬弄是非。你说我,我说你,相互诋毁,有意思吗?
董事长曾给他讲过三国时期曹植“七步成诗”的典故。“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告诉米勒,长川投资集团历经大风大浪,几次涉险,差点栽跟头。并不完全是市场因素,关键搞窝里斗,不干活的,或者干活少的,总喜欢骂干活的,或贡献大的,搞得那些做出过突出业绩的功臣,里外难做人。这就是家族企业的痼疾,一日不除,企业文化品质就难提升。在酒喝高的时候,司马德儒的目光暗淡,幽怨,抱怨集团错综复杂的关系,还有那帮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董事们,还流露过辞去董事长职位,卷起铺盖告老还乡的想法。
一个好端端的企业,人际关系如同一团乱麻,具有相当的制衡力和破坏力。米勒很难理解。这人简简单单活着,彼此真诚相待,相互提携,有什么不好呢?未必硬要剑拔弩张,骨肉相残?
上大学的时候,听有的中国留学生谈论过本国的人际关系。听得最多的是这句话:一个中国人是条龙,三个中国人聚一块可能是条虫。有些中国人,心眼狭小,嫉贤妒能,协作精神差,喜欢相互争斗,就不让对方好过。当初,他感到茫然,也不大相信。百闻不如一见,现身说法,便真心服了。无法理解那帮颐指气使的大佬们,他们有的是时间和精力,何不用到正道上,帮帮累死累活的董事长呢?
这个时候,他算真正理解司马德儒了。处理事情总那么小心谨慎。走一步,回头看两步,一项决策出台,反复论证,左右权衡利弊得失,生怕出现差池。做人难,做企业家更难,做一个驾驭八方,稳妥控制长川投资集团大局的成功企业家司马德儒难上加难。这是他对董事长总的评价。
说实话,崇拜司马德儒,刚见面那会儿,就喜欢上这个言语不是太多的小老头。那天来长川投资集团应聘,从马莉雅那儿探听到董事长司马德儒在华天酒店楼有间办公室。办理好酒店入住手续后,他直接敲响了26楼26096房门。
运气不错,屋里有人应声。米勒慢慢推开房门。一个头发微白的长者,专心致志埋头批阅文件。那人的身后墙面挂着一幅放大的镶边人物肖像照片。他的第一感觉是:儒雅,自信,严谨,威严。
“请问,您是司马董事长?”
米勒的腰杆一如既往笔挺。这是他的习惯,人前一直挺着,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
那人抬起头,摘下花镜。“你是?”
“我叫托马斯.米勒,来自德国,刚到酒店,冒昧打搅您了!”
司马德儒点点头,微微笑道:“托马斯.米勒博士,欢迎你!”
彼此寒暄几句,米勒看出司马德儒手头事情挺多,便告辞了。
这次见面,米勒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董事长。走出司马德儒的办公室,搜索枯肠,想了半天,记不起来了。
无独有偶,马莉雅曾经悄悄跟他说过这种感觉。马莉雅认真看他了几眼,抿嘴偷笑。
米勒不解,问马莉雅笑啥。
她告诉他,一眼就看出来,他的模样跟董事长有些相似。比如,说话的神态,连走路姿势都有点像。还煞有介事说,董事长进门的习惯右脚先,左脚后,总经理也是这样的。
“你是没话找话吧,哪跟哪呀?”
米勒白了马莉雅一眼,以为她耍贫嘴,故意拿他开心。
马莉雅一副委屈的样子,撅着嘴巴说:“不信,自个儿照镜子瞧瞧。”
米勒倒动真格的,拿着董事长照片,跟镜子里自己反复比对。刚开始感觉不怎么像,后来感觉有点像了。再后来,越看越像,嘴巴,鼻子,眼睛都像。
奇了怪了?
怎么回事?
难道……难道……难道……
仿佛一道道闪电在脑子里抽来抽去,将那片黑暗的空域照亮了,米勒似乎看清了自己的本来面目,恍惚之中,眼前浮现出一副画面。
清晨,阳光穿过高高的葡萄架,从茂密的叶片滤进来,紫色的葡萄密密匝匝拥簇着,蜿蜒绵延伸向远处。
爸爸和妈妈一边一个牵着他的小手,一家人自由自在走在葡萄庄园。托马斯.米勒好奇地问道:“前面那个地方是哪儿呀?”妈妈指着头顶一串连一串的葡萄告诉他,顺着葡萄架往前走,再往前走,一直走下去,那里有个一望无际的大湖。湖水躺在阳光里,风一吹,粼粼波光跳来跳去。那些青的山,白的云都化在水里,梦境一般美妙。
托马斯.米勒没有听懂妈妈话里的意思,目光疑惑地看着爸爸。这个善良的男人,抚着儿子的头,深情地说:“孩子,你的家乡就在那里,那是太阳最早升起的地方。”
“爸爸……”
仿佛被人拉了一把,米勒尖叫一声坐直了身子。脸上粘糊糊的,一伸手,抹出一把泪水。
米勒做梦了,梦见了德国爸爸妈妈。
四周安安静静,他默然坐了一阵,依然迷迷瞪瞪。妈妈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如同枯萎泛黄的葡萄叶。妈妈流着眼泪,哆嗦着说:“秋天来了,万物凋零,葡萄叶也会枯黄,像飘落的幽灵找不到归宿。”
他紧紧地握住妈妈的手,亲吻她冰冷的额头。“妈妈,您别这样说,托马斯.米勒永远都不会离开您的!”
“傻孩子,叶落归根。去吧,回到你的故乡,天堂里妈妈有爸爸陪着,我们天天看那成串的葡萄,馋了就吃几颗。”
妈妈走了,像一片飘零的落叶。安葬完妈妈,托马斯.米勒归国的心情更加强烈了。他当初选择长川投资集团,觉得这家公司品质还不错,可以当作落脚的地方。没想到的是,长川投资集团就像茫茫沼泽,一脚进去便难以自拔。他几乎忙晕了头,但是,寻找生身父母亲的事情一刻都没有忘记。
上回,他对马莉雅说,想了解省里孤儿院相关情况。总经理没说想干什么,聪明伶俐的马莉雅,当然不会问缘由。她来省城已有几年,人际关系有些路子,辗转周折了一段时间,弄来了不少信息,米勒看来,价值都不大。
后来,听说李玬家住省城,还有亲戚在民政系统工作,便有意无意跟李玬聊过这个话题。李玬依然眯眯笑脸,当即应承了下来。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月。他有些沉不住气,却不好直接去问李玬。手机嘀嘀两声,有微信进了来。谁知道是什么垃圾信息,懒得理。
嘀嘀,手机的微信铃音再次响起。他还没理。
片刻,《多瑙河之波》旋律潮水般朝他冲来。
“喂,请问找谁?”
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他本打算掐断的,想了想还是点了接听键。
“总经理,我是李玬。”
“李玬,你怎么用座机,这是哪儿的电话?”
“不好意思,我在外头。才给您发了两条微信,手机就没电了。就租用了小卖部的电话。”
“有事吗?”
米勒漠然问道。
“当然有事啦,嘻嘻……”
这一笑,米勒很容易就能想象出电话那头的眯眯笑脸。这张笑脸内涵深刻,却不怎么讨厌,他还有几分喜欢。
李玬给他的感觉同马莉雅截然不同。李玬漂亮,平静,文雅,像院落里寂静生长的花朵。有时候含而不露。有的时却直截了当,看他的眼神深邃而光芒闪烁。
“那你就直说吧?”他怀里仿佛有只小兔子乱蹦乱跳。
“电话里说不清楚。”他听出李玬有些急了。
“要么你来我办公室?”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米勒的手机贴住耳朵等了一会儿,握电话的手汗津津的,仍不见李玬说话,连忙喂出几声。
“总经理,我在德华路十八号星星点灯咖啡屋等你。”
不待米勒回话过来,李玬急忙补了一句:“不见不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