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改说的话也说了,托马斯.米勒起身告辞。感觉不对劲,右脚鞋子穿不利索了,两人一愣,弯腰朝桌子底下瞧了一眼,差点笑出了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同坐对面的副行长互穿了对方一只鞋。

  踉踉跄跄走出酒店,下台阶的时候,脚下一滑,朝前冲出了几步。马莉雅眼明手快,急一把扶住了他:“总经理,你慢点儿!”

  托马斯.米勒感觉四肢无力,站都站不稳了,右手顺势搭在马莉雅的肩膀上。

  这个夸张的动作突如其来,马莉雅毫无思想准备,脸唰的一下红透了。她本能地扭了下身子,意在摆脱托马斯.米勒,瞧他脚步凌乱,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倒下去了。一着急,反手搂住他的腰身。两人在路上的目光下相互搀扶,步履蹒跚地走向那辆火红色宝马车。

  这时,一个邋里邋遢,瘦骨嶙峋的老乞丐跟了过来,手拿着一只破旧的瓷碗,空洞的眼睛像两口枯井。马莉雅眉头皱了一下。

  米勒挣脱马莉雅,晃着身子对乞丐说:“你,你,过来。”

  他从兜里掏出两百元,放进乞丐递过来的瓷碗里:“给。够,还还还是不够?”

  “崔茗,你这是干嘛?说不定她就是个骗子。这年月,什么人都有呢!”

  “浑身脏兮兮的,衣衫破烂,好,好,好可怜。”

  米勒拉住马莉雅,大着舌头说:“,没,没关系的,就算让人,骗骗骗一回,也也也无所谓啦……”

  “你呀你,喝高了就有点乱……”

  马莉雅轻声埋怨了几句,将米勒扶上车,替他系好安全带。“回公司,还是回你家?”托马斯.米勒斜着身子坐在副驾驶位置,幽幽地看了她一眼:“我们到到到湖滨公园去,走走走吧。”

  马莉雅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有发动车。

  “走,走,走哇,未,未,未必,你,你,你不识道?”托马斯.米勒有些不高兴。

  马莉雅回以温顺的笑意:“我们到底去哪儿呀?”

  “不是说,说了嘛?湖,湖,湖滨公园。”

  马莉雅喜形于色地打开导航,找到了湖滨公园位置。然后,将米勒的座椅缓缓放下来,让他躺躺。

  车速不慢,一会儿,米勒响起了呼噜声。

  大概行驶了五十分钟,湖滨公园到了。马莉雅推推米勒,他依然鼾声如雷。马莉雅停好车,调整好暖气的温度,微微打开车窗,将一个碎花枕头塞进托马斯.米勒怀里,自己抱了一个,一阵倦意袭来,她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睡过去了。不知道睡了多久,马莉雅让手机铃音吵醒了。

  董事长的电话,她连忙点了下接听键:“喂,董事长,您找我有事?”

  “你同总经理出去都快一天了,什么大事,要这么长时间?”司马德儒显然不高兴。

  “董事长,总经理跟光大银行那边谈了很长一段时间。饭点的时候,对方很客气,硬要留他吃顿便饭,怎么都推不掉。”

  “醉了吧?打他手机老不接。”司马德儒瓮声瓮气地说。

  “倒是没醉,可也没有少喝。”

  司马德儒没好气问过来:“你们在什么地方?”

  马莉雅一惊,脑筋急转弯:“董事长,我们正准备回公司呢。”

  司马德儒挂了电话。

  董事长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肯定有情况,她推了米勒一把:“崔茗,快醒醒,董事长找你呢!”

  米勒伸了个懒腰,睡眼朦胧地看了下手机:唷,四点五十分。屏幕显示,三个未接电话。糟糕,手机打在静音键!

  米勒赶紧回拨过去:“董事长,不好意思,中午贪杯了。刚才在车上迷糊了一会儿,我们马上回公司。”

  司马德儒没头没脑扔来了一句:“法院那边来人了,声称烂尾楼整体收购案有变。”

  这话将酒性惊醒了大半,米勒细声嘀咕道:“不应该呀!”

  司马德儒显然听清楚了:“什么不应该?只要钱没进兜里,就不是你的!”

  他一字一顿告诉米勒:有的开发商不服市中级人民法院裁定,联合其他开发商,准备集体上诉,向省高院告状。说市中院裁定有失公允,造成烂尾楼价值严重缩水,损害开发商权益,要求重新裁定。

  “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呀?”

  “我当初就说过,中国的国情跟德国是不一样的。不是什么事,你想怎么干就行,方方面面制约因素多着呢!”

  司马德儒的情绪好像有点失控了,说话的口气硬邦邦的。“倘若真的生变,我的博士先生,麻烦就大了!”

  米勒一听,心里特别不舒服。这算哪跟哪,难道责任,由我一背?

  当初考虑收购烂尾楼的时候,他和司马德儒的意见就有出入,集团董事会开了几次会,反复讨论,最终集体决策。马莉雅每回都在场,董事们怎么讲的,都有记录。可以说,收购烂尾楼,不是他一个人的主意,他充其量只是个提议者罢了。这下倒好了,麻烦出现了,什么原因都没有弄清楚,自家窝里就开始杠上了。

  可是,什么原因造成如此被动局面,米勒想了一阵,不可能是开发商兴风作浪。他做过调查,烂尾楼前前后后有十八家开发商参与建设,仅三家具有独立资质,其余的挂靠在别的房产开发公司。这些人本身就没有多少钱,盖楼资金来源很简单:圈钱。组建小额贷款公司,或者,同小额融资公司合作,以高额利息吸收资金,把圈到的钱投到房产项目,以图大利,成了实际意义的金融“吸血鬼”。这些开发商,涉嫌合同欺诈,属于除恶打黑的对象之一,早就躲得远远的,哪敢簿公堂?

  这时候,法院来了这么一出,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

  不难找到答案:烂尾楼裁定,跟原定合作开发法院执行大楼及住宅那件事已经微妙地联系在一起了。

  说起来这桩本为不错的合作,米勒就苦不堪言,自始至终,扮演非常尴尬的角色。所谓总经理,他就是个听差。上有董事长当家,下有那帮爱搅事的董事虎视眈眈,董事长不发话,他就没法给法院承诺什么。时间过去几个月,长川投资集团迟迟没个明确的态度,给人的感觉,这谱就摆得大了。搁谁,心里都不会痛快的。

  当然,只是他个人的推断。司马德儒还在电话那边嘀嘀咕咕,米勒有点烦,抢断他话:“我一会儿就到办公楼,见面谈吧。”

  “今天就算了,明天召开董事会,大家一起谈。”司马德儒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

  米勒收起手机,情绪低落看着窗外:“你送我回家吧!”

  这个点回家,不是米勒的风格,马莉雅吃惊地看了米勒几眼,发现他眼里的内容很复杂。

  一路上,两人无话。马莉雅觉得憋闷,开了一线玻璃窗,点击车载音乐,车内弥漫《多瑙河之波》优美的旋律。米勒慢慢将眼睛闭上了。

  整体收购烂尾这是他精心运作出杰作,也是献给长川投资集团一份大礼。

  当初,他吃准法院急切了结此案,便趁机把效益扩大化了。做生意不是搞慈善,生意场上有自己的游戏规则。机会来了,抓不住的才是傻瓜,他不会放过千载难逢的良机。他承认,自己的刀子的确狠了点,似乎有乘人之危的嫌疑,客观说,替小老百姓挽回了部分损失。最起码,他们还能够拿回一些本金。从这个角度,他的心还不算太黑。

  米勒心里清楚,烂尾楼整体收购,只能成功,绝对不能生变。收购本身能产生巨大的商业利益,以楼为基础,推出的民生工程,包括经济适用房以及养老公寓,意义都非同一般。如能实施成功,对长川投资绝对的超级利好。从此,城市建设投资领域这块大蛋糕,他们便能得天时地利人和,呼风唤雨都不在话下。可是,一旦这个环节掉了链子,将危及整个长川投资集团大局。他将宝押在了这一块,单投入烂尾楼复建的资金已经达到十三个亿。

  米勒事先不是没有考虑过烂尾楼案相关制约因素。问题是,决策权不在他这儿。有些金点子抛出去了,要么给他打折,要么没有了后话。他非常生气,却无可奈何,有时候觉得自己挺可怜的,仿佛百折不挠斗风车的唐吉可德。长川投资集团积弊已久,问题太多了,内部利益矛盾极其尖锐,经常搞得他焦头烂额,心力交瘁。他深感苦恼烦躁,想过辞去总经理,一走了之。

  马莉雅见米勒似睡非睡,试着问道:“崔茗,你不会灰心丧气吧?”

  米勒张开眼睛,瞥她一下:“你说呢?”

  马莉雅半天后才说:“我知道你挺难的,可惜就是帮不上忙。”

  “烂尾楼收购计划,双方谈判虽说艰难,我们将价格压得比较低,毕竟那是无人打理的不良资产,这点,法院方面是清楚的,怎么突然变了卦呢?”

  “我也觉得不大正常。”

  目的地到了,马莉雅拉了把手刹说:“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我看,解铃还得系令人。”

  这女人的确聪明,一眼便知乾坤。米勒并不想多说什么,打开车门准备下去。

  “崔茗,请留步……”

  “你还有事?”

  马莉雅顿了下,神态严肃地说:“有句话,搁在心里有了一段时间,不知当讲不当讲?”

  米勒退了回来,重新坐了下来:“请说吧。”

  “先说清楚,听了后你不许生气。”

  米勒笑了一下说:我有那么不经事吗?”

  “我觉察董事长好像对你不大满意,那些董事也在想方设法排挤你,你要当心点……”

  米勒平静地回道:“还有什么吗?”

  “你的《头脑风暴》,我觉得特别棒,只有你才有这样的眼光和胆略。”

  “什么时候学会给人戴高帽子了?”

  “所谓适者生存。既然阻力那么大,是否考虑缓缓再说。或者,先易后难,从条件成熟的项目开始。长川投资历来讲究吹糠见米,立竿见影。说难听点,公司那些头头脑脑,大多鼠目寸光。”

  米勒挺满意马莉雅说的这些。但他不愿多说什么,不想让马莉雅承受无谓的压力。便将双手交叉盘在胸前,两眼静静注视前方。他看见了住宅楼下那个卖早点的摊子。这会儿不卖早点,而是卖小菜,附带卖一些调料。精明的商家啊!

  米勒心里笑了一下:“燕子,感谢你能给我说这些话。再见!”

  他走下车,径直走向自己的那个单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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