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米勒有种感觉，马莉雅整个变了样儿。那次醉酒之后，她最明显的变化是说话的语速慢了下来。以往跟人说话，连珠炮似的哒哒哒。脾气也温和了，过去，身上或多或少流露出公主习气，跟同事讨论问题，一副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气势。现在已不带这样，说话和和气气，跟人打交道谦卑礼让，遇上不同的意见，抿嘴一笑。公司上下对她评价越来越高，甚至赞不绝口。
马莉雅开车的速度也慢了不少。同样的一段路程，似乎变长了，耗时比过去多了几分钟。车上两个人的时候，有事没事爱跟他搭讪，天南地北聊，聊到兴奋的时候瞟过来一眼。米勒清楚她眼睛里的意思。所谓适者生存，这是米勒回国后最深刻的感受。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按照你的规则生活，面对复杂的人际关系，只有身段柔软的人，才能左右逢源。在他看来，马莉雅的前后变化，几乎有点儿教科书的价值了。她已经成为他工作、生活不可或缺的搭档了。
昨天，他跟光大银行约好了，今天上午十点钟见面。这个难得的机会，就是马莉雅拐着弯找来的。长川投资集团若要脱胎换骨，必须介入金融业，走向实体与金融连体。这是步大棋，某种程度说是幻想。这件事他纠结了很长一段时间，清楚困难重重，难度极其巨大。不管有多难，先提起脚，试试前面的路再说。
今天他是来求人的。求人就矮人一截，他得以谦卑的姿态去迎合人家。第一条，也是最基本的一条：守时。守时等于守信，在德国，一个人若不守时，往往被信誉差评。一旦有了这样的评价，往后跟人打交道就变得困难。米勒发现，国内不守时倒是习以为常的事情，某些人还视为理所当然。飞机火车可以晃点，演唱会可以不按时开场。更可笑的是，有人竟把不按时出席某某重要活动当作抬高身价的手段。大伙早就到了，关键人物迟迟不露面。即便姗姗来迟，还摆出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白白浪费人家时间，还拿他没辙。你说气不气人？
离见面时间只剩半个小时了，他心里挺着急，频频手表。“能不能开快点儿，我们的时间可能不够呢。”
“放心吧，不会耽误你的大事。”
马莉雅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顺势一把方向，火红色奔驰车驰入新开的一条城市辅道。车速明显快了起来，九点五十分，他们到了光大银行省分行办公楼。
光大银行身份挺特别，国有控股，国际金融组织参股，管理品质卓尔不群，若能介入这家银行，某种意义说，长川投资集团就将开启全球化视野，步入凤凰涅槃之旅。这是米勒本轮银行调研的第五站，也是最关键一站。
他胃口不小，一门心思削尖脑袋挤进去，参股光大银行。
光大银行总部设在北京，像参股之类重要问题的决策权在总部董事会。但省分行也很重要，打通了这个关节，便可以逐步接触到总部相关部门。这就是跳板，弹跳力不可小视。
米勒的《头脑风暴》的风洞口就是金融创新，他的终极目标就是推动长川投资集团逐步从房地产、化工、矿业等传统低端产业淡出，步入金融创新轨道。
那天，他信心满满发布《头脑风暴》雄伟蓝图，梦想腾空而起，他本人是振奋了，长川投资集团上下被震得瞠目结舌，暗骂他疯子的不在少数。董事长的态度好像不大明朗，明里很有新意，实际上，看不出多少支持的热度。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就要玩回任性。只要逮住机会，就反复向司马德儒汇报自己想法。搬出“一带一路”，“亚投行”，人民币成为全球第五大货币当论据，佐证自己的观点和思路。
司马德儒连连摆手说，“但凡企业家，哪个不想当李嘉诚，干出马云那样的业绩？可是，实现财富梦想，神话般跨跃，不能靠胡思乱想！”
司马德儒干企业二十多年，什么新鲜事没碰上过？他同庞副省长一块上ENBA课程班的时候，都是洋教授讲课，实行同步翻译，张口闭口清一色的新词。刚开始，还觉得新鲜，几节课下来他就受不了。后来，只要听到那些新鲜说法脑袋就发胀。
眼下，金融危机四伏，累积巨大的风险，连美国、英国这些老牌金融帝国都吃不住劲，一些百年老店，那么多高人打理，说不行就不行了，一夜之间轰然坍塌。咱小打小闹出身，没那三头六臂，玩不来天方夜谭，能守住长川投资一亩三分地就算烧高香了。
司马德儒摆出一桩又一桩市场残酷现实跟他辩驳。完了，语重心长说：“我的博士先生，你只要能保证公司各大项目正常运行，按预定利润率盈利，当初承诺给你一百八十万年薪一分都不会少的！”
只要董事长提钱的事，米勒必定两肩一耸，脑袋拨弄浪鼓似的摇来晃去。
这小子，疯了吧，怎么老跟钱过不去呢？
司马德儒越来越看不懂米勒了。当初托马斯.米勒放弃蓝心花园二十万元促销挂钩奖，他的确感动过。此一时彼一时，瞧眼下托马斯.米勒满不在乎模样，他心里特别不舒服。这小子有点狂妄自大，担心他把持不住，走错道。
米勒当然清楚介入金融业不的风险。但这是长川投资集团提升经营品质必须要过的坎。要说有多大把握，他不敢妄言，但局部胜算的信心他还是有的。
上周，陪一家城市银行高管吃饭，他的那套疯子计划就现出一些眉目。这是朱大伟高中同学，来省城这边出差。朱大伟特意打电话请他过来陪陪。
席间，两人谈话挺投机。高管介绍，他们银行创办之初，就致力做好小银行、新银行、精品银行、特色银行文章。目前正在寻找合作伙伴，增资扩股，壮大实力。待条件成熟，计划IPO，上市发行A股。
米勒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当即表态，以长川投资小额贷款资产入股该城市银行，业务板块整体融入。并就发行金融证券，买卖政府债券，承销政府债券等方面进行战略合作。
跟城市银行合作不过为米勒的第一步，毕竟这只是家小银行，竞争力有限，还不能将长川投资集团打造成金枝玉叶。他要攀高枝，傍大腕。在查阅大量资料，反复琢磨之后，两眼盯住了光大银行。
眼前的光大银行省分行大楼造型别致，辅楼层层叠叠，像茂密的丛林，主楼如同展翅飞翔的大鸟，银行毗邻风情如画的景区。西面可望层峦耸翠山峰，南眺波光潋滟江流，一面青山一面城的独特景观尽收眼底。托马斯.米勒不得不折服选址者的高明。
据说，光大银行落户之初，省里就表了态，省府任何地方可供挑选。第一任行长力排众议，不选人头攒动的金融大街，而选择环境优雅的风景区附近。意欲“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接待他们的是主管发展业务的副行长，大约三十七、八岁样子。皮肤白皙，满脸笑意，给人亲切和蔼之感。
米勒连名片都没给，迫不及待介绍长川投资集团情况，重点推介公司未来五年发展构想。
副行长听完介绍，微微一笑：“年轻的总经理抱负不凡，不错，挺好的！”
听不出赞扬，还是别的什么意思。米勒感觉这位副行长道行不浅，应是个老江湖。脑袋转了转说：“这次代表公司董事长拜访贵行，期待能得到光大银行提携！”
副行长频频颔首：“感谢贵司董事长厚爱，至于提携的事……”
副行长话还没完，手机响了。看了米勒一眼说：“不好意思，我先接个电话。”
副行长走到接待室外面，说了一通，返回的时候，脸色没了先前的温和。
“是这样啊，我就实话直说。”
薛副行长稍加停顿，恢复了温文尔雅的气质，慢条斯理说了一通。大概意思是：光大银行非常感谢社会各界，包括长川投资集团这样的企业支持，也热忱欢迎业界实力企业精诚合作，共同把光大银行打造成一流的国际性银行。
米勒最烦这些口号式外交辞令，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再不乐意，还得耐着性子往下听。
副行长打完官腔，余下的话就像钻地弹一般充满火药味，一口气说出长川投资集团四个“不行”：经济总量不行，产业结构不行，经营品质不行，管理团队整体素质不行。
像当头一闷棍，打得米勒晕头转向。他站起身，沉着脸色说：“既然这样，那就不打搅您了。”说完，拎起包朝门口走去。
马莉雅没走，微微笑道：“不好意思，行长，这是我们总经理托马斯.米勒博士的名片。日后有机会，还望给本公司多多指教！”
副行长诧异道：“托马斯.米勒博士？”
“对呀，我们总经理名叫托马斯.米勒。德籍华裔，慕尼黑大学经济研究院经济学博士。”
“请留步，总经理先生！”
副几步走到米勒跟前，将他浑身上下看了个遍，惊讶道：“你就是《中国银行政府调控与市场自我调节专论》著作者，享誉欧洲经济理论界的托马斯.米勒先生？”
“呵呵，不过一篇旧作。五年前，这篇论文让人放到了杂志上，至于享誉欧洲经济理论界就不敢当了。”
“失敬，失敬。大学者莅临光大，荣幸之至！没想到，托马斯.米勒博士竟如此的年轻！”副行长一把握住米勒说：“我曾到德国慕尼黑大学经学院学习过。说起来，我们算校友呢。”
“是嘛？”
托马斯.米勒淡然一笑。
“我的硕士论文，还参照了你的经济专论文章。论述高屋建瓴，深受启发。快请坐，我们慢慢聊。只要是你感兴趣的话题，我们什么事都可以聊。”
米勒和马莉雅相视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