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广京气势汹汹闯进米勒的办公室,他身后跟着两个保镖。这两人至少一米八五的个头,脸色职业似的阴沉。
室内空无一人,马广京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吞云吐雾。连抽了两支,米勒仍不露面,他有些坐不住了。
闲来无事,两只猫眼睛到处打望,心里冷笑,总经理办公室莫过于此,比自己办公的地方好不到哪儿去。所不同的是,这里干净整洁,没有多余的东西,连茶桌,烟灰缸,垃圾桶都没有。这三样,他是必不可少的。
目光扫过办公桌,有两样东西引起了马广京的注意,嘴角蹙了几下,一丝莫名的恐惧从心头掠过。那是一尊栩栩如生老虎雕塑,旁边立着一座金光闪闪的奖杯。老虎呲牙咧齿,一副凶相。奖杯上的字样蚂蚁一样成群结队,杯身的正面,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怒目圆睁,挥舞长拳。
马广京虽是个不学无术的土包子,这些年担任分公司总经理,到外头露脸兜风的事没少干过。他出过国,溜过洋。前些年,只是到越南,缅甸,柬埔寨这些近邻国家走走,大都赌几把,或逛逛那儿的“红灯区”。后来,他的胃口慢慢大了起来,只要逮住机会,便把行动半径往外扩充,日本和欧洲一些国家,他都溜达过,多多少少长了些见识。总经理桌上这两样摆设,他立刻明白了几分,小伙子的来路真的挺不一般,像他一样不好惹,先前的那股杀气,瞬间就消逝了大半。
今天,他满脸怒气来到集团总部,目的是来讨说法的。当董事长的堂兄不在办公室,电话打爆了都不接,他心里的火气就更大了,只想找个地方出出气。吃柿子专挑软的捏,这是他做人的一贯原则,想都没想,就找总经理。他并不想把米勒当冤大头,只想让他过过话,让堂兄好生听着,别太不把他这个堂弟当回事了。毕竟两人是近亲关系,那是一根藤上结出的两个瓜。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把事情做绝了,对谁都没有好处。这些年在堂兄底下当差,他感觉自己就没抬起过头,受的窝囊气,数都数不过来。两人是共祖父的血亲,却像前世的冤家,磕磕碰碰斗了二十多年,两人积怨一直很深,有时候,他脑子里竟冒出个傻念头,瞅机会将堂兄的宝座掀翻,自己取而代之。这些,不过在自己肚子里过过堂便罢,即便司马德儒将董事长的位置拱手相送,他也没本事扛得住。
司马德儒属虎的,老虎乃百兽之尊,丛林之王。他属龙,飞龙斗不过坐地虎。明里斗不过,他便在姓氏上做起了文章,去司,留马,意在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没有特别紧要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踏进集团办公楼半步的。
总经理的办公室不像外头传说的那样豪华气派,但是气场绝对不一般,瞧桌上的东西,这个来自德国的野小子,他奶奶的也属虎,那只老虎高大威猛,模样凶神恶煞,这家伙也挺难招惹的。闪闪发光的奖杯更让他怂了,米勒一定身怀绝技。马广京曾经领教过德国长拳的厉害,差点让人给咔嚓了,那段奇耻大辱的痛苦史,一直记在脑海里,打死都不会忘记。
那年,他酒后寻衅滋事,糊里糊涂一刀子捅穿“嗑药帮”(吸毒者)老大的肚子。对方保镖牛高马大,一溜虎虎生风的德国长拳使过来,打得他头昏眼花,遍地找牙。保镖拎小鸡似的将他拎到荒郊野外,绑在树上,放出话来,不给出五百万,他们老大就撕票。
司马德儒压根儿不想管这个不争气的堂弟了,老父亲却不干,跺脚捶胸,寻死觅活硬逼他救人。无可奈何,司马德儒找来道上的朋友,好话说尽了,最后花了二十万才算摆平。马京广仿佛被打明白了,但凡手上有功夫的人,他像耗子见了猫似的,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可是,他心有不甘。既然来了,堂兄不在,就活该米勒倒霉,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无论如何,今天也要讹米勒一把再说。
米勒从财务部那边过来,进门见到马广京,感到气氛不正常。
马广京盯他一眼,将烟屁股扔到了地上。“总经理,你为啥撤销昌德金矿财务科,我们底下花一分钱都得左请示右报告,矿上的事到底还玩不玩?”
啪的一声,米勒将手中的黑皮套笔记本扔到办公桌上:“真不想玩了?”
马京广吓得身子抖一下,半天没应上话。
“你不是为退股撤资而来吧?”
米勒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你写给集团董事会的撤股报告我看过了。算盘打得不赖,原始本金150万,按资产升溢匡算,价值5000万。”
“难道算错了吗,会计事务所和律师都是这么算的。”马广京的口气陡然然强硬起来。
“行啊,我也给你算算。”
米勒瞟了马广京的保镖几眼,走到他跟前说:“2008年8月22日,你从昌德金矿有限责任公司财务账上挪走现金280万元。开支科目,采购5台鼓风机,用于井下通风。鼓风机呢?钱进了地下钱庄,弄到缅甸赌博去了吧?”
马广京默然无语。
“同年10月20日,你吩咐出纳紧急筹措现金70万,用于支付周边农户污染费用。给出纳打个白条就没了后话。”
马广京看了看米勒,慢慢将头低了下去。
“最近十多年时间,你买通一些贪图小利的临时矿工,采取少交或瞒报沙金产量的办法,瞒天过海,截留20多公斤。按每克270元算,获利700多万元。你的行为已经触及到了刑律,最少要判10年。”
仿佛头顶上响起了炸雷,惊出马广京一身冷汗。
“你还挪用矿上的钱,私养一帮打手,惹出几桩刑事案件,造成了恶劣社会影响,严重伤害了集团形象。”
马广京嚣张的气焰彻底打下去了,两个光头纹身的保镖不知啥时溜了号。
米勒停顿片刻,不慌不忙道:“下面谈谈你的资本金价值升溢问题。昌德金矿先于长川投资集团五年成立,你注入资金150万不假。可三个月不到,你以各种理由,陆续抽了回去。也就是说,当初你并没有正式认股。那些钱,充其量为短期流动资金。”
马广京缓缓抬起头,快速瞧了米勒一样,那副咄咄逼人的模样,就是第二个司马德儒。
“长川投资集团收购昌德金矿之初,会计事务所出具财务报告说:金矿经营不善,连续五年亏损,亏额达600多万,已经将金矿原资产亏空。还欠客户材料款200多万,矿工工资140多万。集团收购后,帮昌德金矿偿还了全部债务,实行昌德金矿单独核算,自负盈亏,这些年,你们也就保本经营。”
马广京细想了一下,若按托马斯.米勒算法,他不但得不到一分钱,还欠长川投资集团1000多万,甚至还有牢狱之灾。
“关于你的处理问题,具体由董事长跟你谈。”
马广京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垂头丧气离开了总经理办公室。
马广京走了,米勒松了口气。腕上手表时针指向五点整,天色渐暗。米勒走到窗前,朝下瞄了一眼。一辆银灰色大奔疾驰而来。
车刚停稳,司马德儒就急匆匆下了车,连自己办公室都没进,直接走到米勒屋里。
“救救急,给倒杯水!”
看上去司马德儒有些疲乏,却抑制不住喜悦。米勒忙给他泡了杯西湖龙井。
“庞副省长真是的,只带了一个秘书,悄无声息跑到工业园生产线现场察看,弄得市长措手不及。整个一下午时间,我们马不停蹄在后头追。”
司马德儒接开茶杯盖子,吹吹飘在水面的茶叶,急不可耐喝了一口。
“我这个老同学,认真劲头真够可以的,每每事必躬亲……”
董事长津津乐道,言语里不乏显摆炫耀的意味。
米勒能理解,一个民营企业家,攀附些社会关系很正常的。董事长跟庞副省长的确有些渊源。他们读EMBA课程班的时候,司马德儒毛遂自荐当生活委员,伙食方面管得不错。司马德儒告诉米勒,他瞅空档,简要汇报了长川投资集团经营情况,庞副省长听得挺细致的。
米勒对这些没多大兴趣,打开电脑桌面,请董事长过来看看优化后的《头脑风暴》具体项目。
司马德儒把屁股放在椅子上,两腿架在一起,有滋有味喝茶,听一小会儿就打哈欠。
天已经黑下来了,马莉雅袅袅婷婷走了进来。“董事长,我给您留车了。”
司马德儒如获大赦一般,朝米勒笑了笑。“这样吧,这件事先不急,你慢慢琢磨,条件成熟了我们再议。”
司马德儒几步就出了米勒办公室,见马莉雅站在楼道口,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感觉他有话要说,什么都没说就乘电梯走了。
楼层就剩米勒和马莉雅两人,米勒关上门,转过身,突然发现马莉雅立在身后,吓了一跳。“你怎么还没走?”
马莉雅轻声答道:“你都没走,我怎么能走?”
“哦,那我们走吧。”
走进电梯,空间变得狭小,两人面对面站立。换了便装的马莉雅,显得性感妩媚。她描了眉,还略施淡妆。眼睫毛修长而柔软,舒展开来的时候,能见着下边两湾幽深的碧潭。米勒不敢直视她,眼角的余光却频频扫过去。
走出电梯,马莉雅往米勒这边靠了靠,温情地说:“崔茗,今晚想吃点什么?”
这个称呼来得突然,米勒挺不适应,胸口一颤,慌不择言道:“那,那,那随便吧。”
马莉雅格格笑道:“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长在树上的,中国哪家饭馆都有,就是没有随便。”
米勒被逗笑了。
“上车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我家呀。”
“你家?”
米勒迟疑了。
“单身公寓,我给你做饭,行不行?”
米勒还没回话,兜里的手机响了。
“总经理,你到了哪儿呀?”
糟糕,这一忙竟忘事了。米勒这才记起来,上午答应过李玬的。
“李玬,我还在办公楼。你先到了?”
马莉雅用力拧了把车钥匙,把刚发动的车熄火了。
“我们一起去吧?”
托马斯.米勒期期艾艾地说。
马莉雅无语。
“李玬说了好多回,不好意思再推了。”
马莉雅将车钥匙递给米勒,“你开车过去,我自己打车回家。”
“同事之间吃顿便饭嘛,开车吧,咱俩一块去。”
马莉雅犹豫了一下,再次发动车,开得慢慢悠悠,赶到“田园风光”酒家时,已是晚上七点半钟。
李玬站在大厅门口东张西望,见米勒过了,热情地迎了上去。
“路上好堵的,让你久等了!”米勒不自然地说。
“没关系的,我反正没啥事。”
李玬笑眯眯说:“总经理,里边请。”
见米勒站在门口没动,忙问:“总经理,您有客人?”
米勒两眼左顾右盼,没应她的话。
马莉雅泊好车,拎着粉红色小包,昂首挺胸朝他们这边走来。李玬眼尖,一眼就认出来了。心里咯噔一下。少顷,笑眯眯道:“我说谁呀,原来是马秘书,一块请吧。”
马莉雅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算打招呼了。
马莉雅从心里蔑视李玬。私下有人传话,她钻过公司几个高层的被窝。
董事长身边的红人,最近还跟总经理打得火热,李玬不敢招惹马莉雅。冤家路窄,这饭咋吃呀?李玬吸了口冷气,尽快让心绪平复下来,笑眯眯看着米勒说,“总经理,你点菜吧。”
米勒推迟说:“你来吧,简单点就行。”
李玬说声“好的”,将服务生请到一边,不看菜谱,也不听推荐,要后厨按她要的做。
很快,菜上齐了。红烧鱼,青椒炒肉,宫保鸡丁,一份小菜,一份汤。
马莉雅一看就傻了眼。自己才是菜谱的原创,怎么让李玬给偷了?一股怒火从肚子里冲出来,手一滑,咣当一声,茶杯跌落下去,摔得粉碎,茶水溅了米勒一身。
服务生慌忙跑过来收拾。
马莉雅眉头蹙蹙说:“李经理,看你这菜点得多用心,色香味俱全。不错,好菜得有好酒,来瓶茅台漱漱口。如果你手头紧,这酒钱我来付。”
李玬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米勒看出她们在斗心眼,连忙摇手:“我不喝酒,就喝茶。”
马莉雅给米勒送出温婉的笑脸:“总经理,没关系,你的酒,我来喝。”
一瓶白酒倒三杯,马莉雅端起一杯,跟李玬面前的杯子碰了一下,咕咕咕,喝了底朝天。
“李经理,怎么样,我说话算话。余下的酒,咱们一口干了?”
“别这样,慢慢喝嘛。”
米勒两眼迷茫惶惑地看着马莉雅。
李玬脸色复归自然,慢条斯理道:“马姐,这酒不能这么喝呀,你会醉的。”
“醉了怕啥?怕醉你别喝!”
马莉雅端起另一杯。这回她分两下喝的,中途停顿了几秒钟,被呛了一大口,呛得眼泪汪汪。然后,她埋头趴到桌子上。
李玬一滴都没喝。
“李经理,不好意思呀。”米勒摇头苦笑道。
李玬心里冷笑着,脸上依然咪咪笑的样子。
“都说马姐是董事长的挡酒牌,一斤白酒毛毛雨,看来也不过如此。”
场面尴尬,米勒感到难堪。倒是李玬跟没啥事似的,咪咪笑道:“看来,还得辛苦总经理送她回去了。”
李玬从背包里掏出钱包,扬扬:“服务员,买单!”
米勒胳膊碰了下马莉雅,没动。拉她,还没动。他用力拉了一把。马莉雅慢慢抬起头,喷出一口酒气:“怎,怎怎,怎么啦?喝,喝喝呀!”
“走吧,我送你回家。”
米勒搀了马莉雅一把,她脚下踉跄,一只手搭住米勒的肩膀。
两人搀扶着出了门,马莉雅用手抚了把额前发丝,见前方有辆空车的士,朝那边招了招手。“的士,北…..,北辅道街,26号,小….,小白楼!”
没待米勒明白过来,马莉雅就钻进了的士,眨眼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