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川投资集团真有点另类乖张,无论大小事务,都会找到总经理的头上来。身为企业CEO,不但要卯着劲头管好生产经营和企业发展,还要分出心思,去管员工们吃喝拉撒睡这类婆婆妈妈的活计。那些小职员还好对付,把住宿和食堂管好,每个月工资奖金不少他们的,就大体管到了百分之九十以上。关键是集团的那些元老们,或者在二线晃悠,老不老,少不少的那帮人。重大节日慰问,生日之类事情,总经理须得好生过问。怠慢了,人家就急眼白脸跟你来情绪。“咋回事呀,还没吃几两盐,就瞧不上我们这些老家伙了?想当初,没有我们拼死拼命打江山,你们年轻的能舒舒服服坐在江山的龙椅上吗?”
类似这样的奇谈怪论,米勒来长川投资后就没少听过。
这种落后的管理和人情模式,米勒很难理解,这在德国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职员生活上有啥困难,找社会保障部门就OK,自己是来企业当总经理的,不是这儿的保姆。
董事长拍拍米勒的肩膀,宽厚地笑笑:“我们是家族企业,就像一个大家庭。无论新老员工,都是我们的家人。只要条件允许,就要照顾好他们。”
司马德儒告诉他,长川投资集团有个传统,对老人尤为敬重。即便心里不怎么乐意,还得满脸笑容地出应付。米勒想想也有道理,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再说,谁都有老的那一天。
今天是位退休的老矿长八十大寿,晚上摆了几桌。发言稿马莉雅准备好了,他看了一眼便搁到了案头。临场发挥,声情并茂,极尽褒扬,老矿长热泪盈眶,硬拉住他坐到自己的身边,两人合影留念,还给他敬酒。米勒不敢当,站起身,诚恳殷勤地敬老寿星,赢来众人暴雨般鼓掌,感动得老寿星热泪纵横。
寿宴结束,他赶紧回家。洗完澡,一阵倦意袭来,往床上一躺,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到醒来,胸口已是冰凉的一片,这才发觉上身光溜溜的什么都没盖。喉咙肿胀疼痛,赶紧服下消炎药,猛喝白开水。头疼,鼻塞,喷嚏一个接一个。
夜已深了,米勒没了睡意。头枕手臂,两眼一动不动盯着雪白的天花板。看累了,将目光朝向窗外。月光浓稠,四周一片惨白。远处,传来几声夜鸟的啼唱声,断断续续,幽幽咽咽,仿佛婴儿在哭泣。夜晚一下子变得清冷孤寂,一股忧郁的情绪弥漫开来。
米勒开始想家了。想母亲和爸爸,还有那个精灵古怪,野性十足的妹妹莎拉。
妈妈是个高挑丰腴的日耳曼女人,同爸爸经营规模一家不小的公司,拥有知名品牌的葡萄酒庄。公司参股了“双立人”。妈妈细腻温柔,负责公司财务管理,监管亚洲区域业务。她每天笑声朗朗,从来没有见过发愁的时候。
他们家的葡萄庄园一眼望不到边际。小时候,听爸爸和妈妈谈话,得知葡萄庄园光工人就有一百多。这些人当中,有不少是收留来的穷苦人。还有城里四处游荡的流浪汉。利比亚人,叙利亚人占相当的比例。
爸爸妈妈待他们挺不错,让他们把这儿当成家。那些人,交给一个名叫艾哈姆的叙利亚人管理。
艾哈姆二十八岁就到了葡萄园,父亲塔利亚把他当兄弟,帮他成了家,盖了房子。艾哈姆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对塔利亚夫妇忠心耿耿,把庄园管得井井有条,葡萄园和酒庄充满了欢乐,就像温暖的大家庭。
庄园的出产优质葡萄,主要用于酿酒。米勒见过庄园的酒窖,巨大的木桶,圆圆滚滚,竖起来恐怕有两层楼那么高。
他家的葡萄酒品味纯正,被人称之葡萄酒的贵族,质量标准达到了法国葡萄酒AOC(法文“原产地控制命名”的意思)级别,市场的认可度毫不逊色享誉全球的拉菲(法国葡萄酒),产品销售到世界各地。
父亲是个永远精力充沛的人,成天忙忙碌碌,不知道疲倦。周末时的时候,他必定同家人在一起。驾着宽大房车,驱车几百公里,一家人栖息荒郊野外,或来到风光旖旎的莱茵河畔,拍照,赏花,野炊,享受那份惬意和欢乐。
米勒爱爸爸,同妈妈更加亲近。对金发碧眼,乖巧俏皮,来自奥地利的小女孩沙拉满心的欢喜。妈妈很疼爱他,好吃的好玩的总让他先来。莎拉不乐意了,老跟哥哥争,醋意明明白白写在小脸上。
“宝贝,哥哥从小身体就弱,让着哥哥点噢。”
妈妈柔情蜜意地抚摸小姑娘的脑袋,轻吻她俏丽的脸蛋儿。
莎拉不说话,眼泪汪汪的流。
米勒连忙走过去,帮妹妹擦眼泪,将糖果玩具什么的全塞给她,牵着妹妹的小手,蹦蹦跳跳跑向外面。
儿时的幸福和快乐流水似的过去,点点滴滴印在米勒心里,伴随他成长。他朝潮润的脸上抹了一把,眼泪如开闸的洪峰奔涌而出。
仁慈的主啊,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夺走了我们全家幸福,也改变了我的一切。这都是谁造下的罪孽?
那辆该死的大货车,像发疯的巨兽,呼啸着迎面冲过来。爸爸吓懵,猛打方向盘。奔驰车像失重的陨石,坠入幽深的山谷。
米勒赶到医院的时候,爸爸血肉模糊,高大健壮的身躯,僵硬挺在停尸床上。妈妈昏迷不醒,呼吸面罩盖住了她整张脸。米勒两眼发黑,瘫倒在地。跟随而来的中国留学生朱大伟,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醒来的时候,莎拉紧紧握着他的手。这个只小哥哥半岁的女孩子,已是漂亮迷人的大姑娘了。无助的莎拉浑身抖瑟,痛哭流涕。
警察告诉他们,爸爸妈妈接受邀请,开车去东南部城市纽伦堡参加一个慈善募捐活动。小车行进到半道上,一辆高速行驶的运货车方向盘突然失灵,冲破隔离带,狂啸着直奔爸爸的奔驰车而来。
那天下午,米勒所在慕尼黑大学球场正举行一场精彩的棒球比赛,场面非常激烈,令人兴奋,也让人提心吊胆。米勒打6号“游击手”位置。对垒的是莎拉他们巴伐利亚大学校队。
这是一场高水平的比赛,获胜的球队,将作为国家队主力队员选拔对象,入选者,有资格参加下届国际奥林匹克运动会。赛事盛大,影响力不亚于德国足球俱乐部甲级联赛冠军决赛,两边粉丝助阵的热情震天撼地。
莎拉驱车赶过来,一眼就认出赛场上英俊帅气的哥哥,少女的心扉如同美丽的莱茵河水喧嚣动荡,扯着嗓门给哥哥球队呐喊喝彩。
兄妹两人在不同大学读书,莎拉读本科,米勒读硕士。两所大学相距并不很远,由于学业繁忙,见面不多,平日靠电话联系。
双方打得难解难分,打成了平局,进入延长局比赛。突然,一声哨响,裁判叫停比赛。米勒被人请出赛场,后面跟了一群人,还有几个穿警察制服的。
莎拉感到不妙,急忙追了过去。哥哥早已不见踪影。
手机响了。老师告诉莎拉一个特别不好的讯息:爸爸妈妈遭遇了车祸,要她赶紧去医院。
妈妈醒来了,病房进来了两位律师。妈妈脸色苍白,嘴唇黑紫,说话有气无力。
安娜对律师说:“工厂,庄园,股票,住宅,还有瑞士银行所有存款,归米勒和莎拉两人继承,一人一半。”
米勒泣不成声。“妈妈,别这样,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俯下身亲吻妈妈,泪水滴落在安娜浮肿的脸上。
安娜双手颤抖着帮米勒擦去泪水,拉过莎拉,将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深情地注视着他们。“当初,爸爸妈妈收养你们就有个私心,希望你们一辈子不离开这个家。”
莎拉握住妈妈的手嚎啕大哭。
安娜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丝笑意:“宝贝,别哭了。哭花了脸就不好看,看你还怎么嫁哟?”
莎拉浑身抽动,哭得更凶了。
安娜艰难地捧起莎拉的脸,温情地笑了笑。“莎拉,我可怜的孩子,妈妈知道你一直深爱着哥哥却羞于表达。想爱就要勇敢些,就像当年妈妈追爸爸一样。”
莎拉擦干泪水,抽泣着嗯了声。
“托马斯.米勒,你现在就是一家之主,家里的事情全靠你了。妈妈没有别的牵挂,就担心妹妹。她脾气有些急躁,你要迁就些。婚姻问题是你个人的幸福,无论怎么选择,妈妈都尊重你,但一定要照顾好妹妹。”
米勒搂了一把莎拉,流着泪说:“妈妈,你放心吧!”
“还有一件事,妈妈心里一直很内疚。”
安娜咳了一下说:“孩子,就是你的身世。这是你心上的疼,妈妈也一直疼在心里。”
黄皮肤,黑头发的托马斯.米勒,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德国血统,也不是混血儿。从小学,到中学,没少遭人欺负。这些,安娜都清楚,许多年过去了,她心里一直沉甸甸的。小时候,米勒常缠住妈妈问自己的身世,安娜独自走到阳台上,望着遥远的天空默默无语。
“孩子,妈妈和爸爸见到你时,在中国南方一家孤儿院。听那儿的院长介绍,你的生身母亲已经离开人世了。生身父亲是谁,没人知道。”
“我们就知道这么多,抱歉了。”
安娜气息的变得微弱,咳了几声说:“你是中国人,中国才是你的根。妈妈知道你一直特别思念中国的那个家,担心爸爸妈妈伤心难过,将思念埋在心底。中国有句话,叫叶落归根。去吧,我亲爱的孩子,找你的生身父亲。他应该不年轻了,留给你的时间不会太多了。”
妈妈说完这些安详地合上了眼睛,眼角挂着几滴泪珠。
安娜是按照基督教仪式下葬的,安放在离法兰克福不远的小镇墓地。那里是安娜的故乡,她父母葬在那儿。
小镇属于莱茵河一条分支的上游。河面不宽,河道岸堤一高一低,形成落差,仿佛绵延攀爬的藤蔓。秋日的阳光无精打采,渺渺茫茫的水雾,伴着枯黄的落叶,飘在墓地上空。几只黑色鸟儿忽上忽下,发出尖厉的啼叫声。
遵照安娜的遗愿,告别仪式很简单。神父做完祈祷,指引亡者亲友到棺木前看最后一眼。莎拉一身黑纱,手持白花,挽着哥哥的手臂抽泣不止。
来到妈妈棺木前,米勒准备将一样东西塞进妈妈手中。神父慌了,急忙阻止。“收殓礼毕,这个时候,不可以惊扰亡灵。”
米勒向神父深深鞠了一躬,流泪告诉这位白胡子长者:“这是自己尚在襁褓里的兜肚,妈妈亲手做的。昨晚,他驱车几百公里到慕尼黑家中,翻箱倒柜才找出来。就让它陪伴妈妈吧!”
神父念了一段祷语,在自己额头前划出“十”字,破例接受托马斯.米勒的请求。
滴滴两声,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
天刚微微发亮,屋外响起啪啪啪晨跑人脚步声。
米勒拿起了手机。马莉雅发来微信说,目前我省共有孤儿院五十七家,省城六家。民政部门提供的信息显示,院龄超过二十年的全省十五家,省城四家。
几天前,米勒给马莉雅额外安排了一项任务,调研全省孤儿院分布情况。至于要干什么,他没说,马莉雅也没问。这个信息没多大价值,帮不了他什么忙。米勒还是给马莉雅发去了“谢谢”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