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龙被红卫兵带走后不久,顺儿意外地收到了他大妹从新疆寄来的一封信。从邮戳上看,时间已过去快半年了。

    

       顺儿不识字,信是我念给他听的。


       他大妹在信中说,十二年前,自从顺儿到煤矿山上去了以后,有一天,母亲带着几个弟弟妹妹走了,她从地里回来发现他们不见了的时候,就赶紧出去找,可始终没找到,结果她也离家越来越远,而且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有一次,她跟着路上逃荒的人来到了一个县城,看到有解放军在招女兵,说是要同男战士一起送到新疆去开荒。她跟一些逃荒的女子商量了一下,觉得这是个好出路,便都去报了名。然后她们就坐上军车被送到了新疆。在新疆开荒垦地期间,她经首长牵线,与一名连队的小班长结了婚。


       顺儿的大妹我以前就知道,她叫菊花,长得挺秀气的。性格和顺儿一样,勤快而善良,干脆而耿直。


       她说,亲人们都失散了,她怎么找都找不到,心里始终放不下。知道老家一直在闹饥荒,现在新疆的生活还过得去,只能联系上哥哥一人,希望哥哥能到新疆来找她,和她团聚。


       于是顺儿和我商量,眼下生活这么紧张,不如我们到新疆去投奔大妹。


       我始终犹豫着,因为这件事非同小可,得和姐姐姐夫好好商量商量才行。


       姐姐说,现在生活这么紧张,但凡外面有亲戚老乡的人,大都出去投靠亲戚老乡,寻找新的出路了。听说新疆生活还不错,不如我们一家就去投奔顺儿他大妹,兴许还有出路。

    

       他们一家人都去?你话说得好轻巧哦!

    

       轻易不开口说话的姐夫终于开口了,虽然依是慢慢吞吞,却噎得姐姐半天张不开嘴:“说你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还真是。先莫说新疆的情况到底是个啥样子,单说这个路程,你晓不晓得从四川到新疆有好远的路?最少也有八九千里。而且一路上都是戈壁滩,荒无人烟。若是只有他们两个大人还好说,这几个娃娃崽崽,走到那戈壁滩上,莫说找吃的,就是找口水都难。到时候那恐怕就不是找活路,而是奔死路去了。”

    

       一席话说得姐姐焦躁不安,她连连向姐夫发问:“那你说,他们该啷个办?出去也不行,不出去也不行,这一家人该啷个办?”

    

       姐夫眯起眼睛,呶起嘴唇,将右手掌立在桌上,像切菜一般,轻轻在桌面有节奏地敲打、挪移着,而手腕却固定不动。这既是他的专属动作,也是他的惯常动作。据说是他在学厨子练刀工时养成的习惯,但凡思考问题时,便会做出如此动作。

    

       不一会儿,他放平了手掌,对顺儿说,我的意见,还是你一个人先去新疆看一看,如果真的是好的话,再回来把如意和娃儿们都接去,这样稳当些。

    

       顺儿说,对头对头,我本来也是这样想的。如意她害怕,不让我走。

    

       姐姐姐夫都看着我。我说,本来就是嘛,新疆从来也没有去过,而且那么远的路,他一个人去,要是出个啥子事情咋办?

    

       从我内心而言,实在是不想让顺儿去新疆。那个时候,新疆在我们脑海里没有任何概念,如同永远不能到达的天之尽头,所以感觉去新疆无异于拿生命去冒险。但是菊花的信又像一个涂满了奶油的美味蛋糕,在我们每一个人眼里都闪耀着诱人的光芒。只不过是被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拿到面前,让你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我说,要不,姐夫,你和顺儿一起去咋样?

    

       啥子?他们两个一起去?不得行,不得行!姐姐拉过姐夫的胳膊,仿佛他立刻就会被人抢走似的,说,我们就两个人,不能分开。

    

       那你们三个人一起去更好噻!我不禁笑道。

    

       说得轻巧,钱呢?

    

       是啊,钱呢?尤其是当下连肚皮都难填饱的时候,钱更像是一根无形的绳索,把人们的腿脚完全捆绑起来,走——走不了,挪——挪不动,似乎除了顺其自然、听天由命之外,再不敢有任何超越现实的想法。老实说,在接到菊花的来信之前,我们大多数人都带着这种茫然的心理度日。而顺儿和我,本就是不愿意安于现状的,相信还有许多人跟我们一样,也是不愿意就这样浑浑噩噩度过一生的。菊花的信,给了我们尝试和挑战的勇气。

    

       就这样,怀着对“美好新疆”的向往,顺儿踏上了漫漫寻亲路。至于盘缠,姐夫卖了他早年置办的一件皮大衣,凑齐了30元借给顺儿。说是借,可到现在都没还他。

  

       冬天过后,春天还是来得很慢。天空迟迟不见放晴,时暖时寒,四个孩子开始轮番感冒,我在对他们马不停蹄的照料中熬过了这个反常的春天。


       六月底的一天,顺儿终于回来了,人又黑又瘦,衣衫褴褛,形似乞丐。说起自己此行新疆的经历,他感慨万端。“如果写出来,可能十天半个月也写不完。”他说。


       当时大妹来信说她在新疆伊河市,让顺儿到伊河市去找她。顺儿坐火车到了乌鲁木齐以后,身上已经没有什么钱了,也不知道到伊河市往哪里走。幸好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个在兵团修公路的人,姓张。他说自己家在乌兰县,顺儿到伊河市正好可以跟他同行一段路。到家之后,他还可以给顺儿找点钱。于是顺儿便跟着他走了。


       来到张大哥家后,他与他的老婆进里屋说了会儿话,出来以后,边倒水让顺儿喝边说,我家里也没有钱。他给了顺儿一个建议,可以到博州市去找他的一个亲戚帮点忙,那亲戚也姓张。


       顺儿在路边坐顺风车到博州市后,左打听右打听找到了张大哥的亲戚。可是亲戚也说自己没钱,建议顺儿到乌斯县收容所去借钱,同时给了他够吃七天的玉米面。顺儿怀揣着出门时在大队开的探亲证明,找到了乌斯县收容所。一个彪形大汉得知顺儿的来意后,收了他的探亲证明,然后把他带进一间屋子,关上门走了。屋子里有20多个人,都是来自各地的所谓的“盲流”,即私自出门逃荒要饭的人。

    

       什么都不明白的顺儿问他们在这里能不能借上钱,他们说,别做梦了,再过三天就要把我们遣返回家了。顺儿一听就急了,说,我是来新疆寻亲的,现在亲没寻着,却要被送回去,这可怎么办呢?不行,我要逃出去。屋子里都是逃荒出来的人,他们对顺儿说,老乡,不如你把玉米面给我们每个人分着装一些,晚上大家一起逃走。顺儿同意了。到了晚上,他们又对顺儿说,老乡,我们不跟你一起走了,这两个广东人要到乌斯县的老乡家里去,你们算是同路,就一起走吧。走的人多了恐怕被他们发现。


       于是,三人假装拉肚子上厕所从收容所里逃了出来。之后,他们在路上拦住了一辆拉酒的货车,坐车来到了乌斯县。帮顺儿找到乌斯县车站后,两个广东人便与顺儿告别了。他们让顺儿在这里等着搭便车到伊河市,顺儿等来等去也没见到一辆车。却无意中看到路边有一个面黄肌瘦的小伙子,20多岁,好像也是在等车。他走过去与小伙子聊起来才知道,小伙子姓蔡,是湖南来的盲流,也是准备到伊河市去投奔老乡的。因为刚刚卖过血,身体虚弱,不能走。顺儿说,我听他们说今晚这里有人来抓盲流,你不走的话被他们抓回去怎么办?小蔡说,我死也不能让他们抓回去。顺儿说,不行我背你走吧,只要你知道路就行。


       就这样,顺儿背着小蔡走。走到一片空旷地,他实在累得不行,便找了个涵洞歇脚。涵洞很小,本来只能容下一个人平躺,现在两个人没办法只能蜷着。顺儿随便扯了些枯草,用小蔡随身带的火柴点燃准备取暖,可枯草还是有些湿,被点燃后,只有烟没有火,把两个人像熏腊肠一样熏得够呛。


       第二天早晨,他们睁开眼睛后,才发现这里是一片茫茫戈壁,而且辨不清东西南北。他们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才看到有车辙印和脚印,想来这就是一条路了,于是沿着这条路继续走。后来果然遇到了几个人,说这是石头城地界。小蔡一听,说石头城有他的一个老乡。然后他们一路打听,终于打听到了这个老乡的家。在老乡家里,饥饿难耐的他们赶紧先煮饭,结果把顺儿七天的玉米面煮着吃了一大半。


       从老乡家里出来后,他们不知不觉来到了一片雪地。这里的积雪很厚,踩一脚下去雪就到了膝盖以上,路既不好走也不好找,他们两个人,除了继续前行别无选择。一路上时不时地看到哈萨克族老乡搭建的简易羊棚,他们累了在羊棚里歇脚,饿了吃沿途向哈萨克族老乡要来的玉米面馕饼,渴了在地上抓把雪吃。就这样,他们走到了天山脚下。在翻越天山的时候,他们在一个山坳里意外地发现了一只死羊羔。由于小蔡宁愿啃玉米面干馕也不吃死羊肉,顺儿便自己捡了些干枯的松树枝,将羊肉烤熟,带在身上慢慢吃。就是靠着这些羊肉,他们翻过了天山。


       过天山以后,他们发现路边稀稀拉拉地竖着一些路碑,便想顺着这些路碑走肯定是不会错的。走着走着,在一条山沟旁边,他们看到了一座房屋,便走过去敲门打算向主人讨口水喝。才知道这家主人是湖南人,男主人姓董,是一名兽医。女主人四十多岁,衣着干净朴素。见他们两个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夫妇俩赶紧将他们招呼进屋,并做了一锅热面条给他们吃。晚上女主人还热情地为他们烧好了洗脚水。洗脚的时候,男主人看到顺儿两只脚上打满了水泡,有的甚至溃烂出血,同情得连连摇头,当即拿出一双新雨靴让他换上。


       第二天,告别老董夫妇之后,他们继续赶路。天快黑的时候,来到了一片麦田。在他们身边的不远处,有一个麦场,麦场的中央有几个高高的麦草垛。两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不走了,就在这麦草垛里过夜。可是麦草却扎得他们根本睡不着觉。没办法,两个人只好走到公路上,搭了辆正好顺路的便车来到伊河市。下车后,走到一个旅社门口,正好遇到有人在抓盲流,吓得两个人拔腿就跑,跑到了一个公园,在里面躲藏了一夜。


       天亮后,小蔡说自己肚子饿,身子软,让顺儿出去要饭,结果顺儿只要了两个玉米面窝窝头回来。小蔡见了说,怎么没有肉啊,是不是你独吞了?你不是我的老乡,我要去找我真正的老乡。就这样独自一人走了。


       顺儿只好一个人走,半下午的时候找到一家面馆,用身上仅有的几毛钱买了一碗面吃。他问面馆老板,知不知道英买尔街在哪里。因为大妹在信中提起了这个地方,并说可以到那里去找一个叫万寿全的人。大妹的信就是托他写的。面馆老板说,你大妹我不认识,但我知道万寿全这个人,也知道他住在哪。


       按照面馆老板的指引,顺儿很快就找到了万寿全。万寿全五十来岁,热情地招待了顺儿一顿饭菜。他告诉顺儿,大妹林菊花和大妹夫洪思仁以前在伊河市住的时候,和他是邻居,两家关系很好。现在他们搬到河东县一个叫做红叶公社的地方了。在顺儿动身走的时候,他又给了顺儿一些盘缠钱和白面馍馍。


       为了节约点钱,顺儿没有坐车,而是选择了继续步行。他走着走着,来到一片果园,在里面转了半天,最后终于走出了果园。他看到果园边上有一条渠,有一座磨房,不远处还有一排排房屋和院落,以为大妹就住在这里。这时,他看见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坐在渠边的磨盘上,便上前给了他一个白面馍馍,说了大妹和大妹夫的名字,问他知不知道。那男人接过馍馍,咬了一口说,你可以到红叶公社办公室去问问,那里登记着全公社社员的名字,一问就知道了。


       于是顺儿便开始打听红叶公社,谁知转了两天两夜都没有问出个结果。第三天清晨,他又累又困,实在走不动了,只好先靠着路边的一棵白杨树打个盹儿。这时,一个赶毛驴车、戴着花帽、面色黝黑的维吾尔族老汉叫醒了他,问他到哪里去,找谁,他便告诉了老汉。老汉一听,说,洪思仁我认识啊,我带你去。就这样,顺儿总算找到了大妹家。


       其实,顺儿在寻找红叶公社的时候,已经在大妹家门口转了两三次,这真是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从乌鲁木齐下火车开始,顺儿差不多用了半个月时间找大妹。大妹看到顺儿的时候,兄妹俩不禁抱头痛哭。


       然而大妹夫对顺儿的到来并不欢迎。他本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某师的一名军垦战士,与大妹结婚前是一个连队的小班长。结婚后,他有一次坐车出去为连队搞劳动情况调查,不料在路上出了车祸,砸伤了腰椎,治愈后发现不能生育了。随后被定为四级伤残,享受民政部门的特殊救济,队上安排他当了民兵连长。

    

       由于重体力活干不了,平时他便招集了几个人,干起了上山采药的营生。顺儿来到大妹家的时候,他手下已经有三个人了,顺儿来的第二天,也被他叫去挖药了。


       他们主要挖的是贝母。一个月之后,顺儿一共挖了大约200公斤的贝母,可是大妹夫在结算工钱时,从里面扣除了一半来抵伙食费。而事先他并没有告诉顺儿要扣除伙食费。顺儿气不过,跟他大吵了一通,大妹夫便一直记恨在心。


       有一次,他对来家里玩的邻居许老头说,要找个机会把顺儿杀了。许老头随后便告诉了大妹,大妹吓坏了,趁着天黑,悄悄在包里装了两件衣裳,让顺儿拿上包赶紧走。没想到被大妹夫发现了,冲过来抢顺儿的包,要查看里面是不是有他的东西。大妹哭着求他放顺儿走,他不答应,扬言要把顺儿送到法院处理。后来,大妹也发了狠,说,上法院就上法院,我就不信给我哥哥两件衣裳能犯法。


       到了法院,一个姓吴的男院长听了顺儿、大妹和大妹夫的叙述之后,亲自打开包查看了一下,之后严肃地对大妹夫说,且不说你的亲戚没有偷你的东西,就是偷了你的东西,你也不能私自抢走,要交给法院来处理,如果你私自抢走你就是犯法的,知道不?大妹夫连连点头说是。


       顺儿决定回家了。大妹拉着他哭了很久,请求他原谅她。并说等她离婚了再给顺儿写信,让他把全家人都带来,毕竟新疆的日子要好过得多。


       就这样,顺儿回来了。他的经历,此前我们真是闻所未闻,听了都唏嘘不已。尤其是我,内心涌动着层层惭愧的波澜。觉得自己再苦再难,也是在家里,不曾遭受饥寒交迫的摧残,却整天埋怨责怪着顺儿,一走就是半年不着家。哪里知道顺儿此番的新疆之行,承载着蜗居在家中的我们难以想象的苦和难。好在有老天保佑,让他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全家人能够在一起,在如今这年月,就是最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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