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杰踏进家门,许夫人就接过箱子放好,指给他看桌上的豆浆是才打热的;弥猴桃抗癌,好几块钱一个,平时舍不得吃,儿子回来了就顾不得了。他看到高压锅在“布布”地冒气,问里面是什么。许夫人说:“老母鸡汤。不是洋鸡,是农民家养的草鸡,从早上煮到现在,最补人了。”许杰说:“一定放了山药和当归。”许夫人笑说:“知母莫若子。”

  许杰上了个洗手间,洗洗手,擦干了,出来收拾箱子,一边笑把春节的礼物拿给许夫人。许夫人欣喜不已:“以前你爸爸当局长的时候,过年的东西堆得满坑满谷,我都看不上。儿子送的就是不一样!”她喜滋滋地看着脑白金、维E胶囊、银耳、燕窝等等,忽然想起来说:“给你舅舅带礼物没有?”许杰说:“这还用你说?给谢荻也捎了一份。快过年了,怎么好空手上门。”许夫人说:“他们现在情况还好吧?”许杰顿了顿说:“舅舅咽不下那口气,一把年纪了,还在商场上打拼,说要打垮舅母,把属于谢家的抢回来。”许夫人说:“你舅舅是看不开。”谢添华挂念着云静和小草母子俩,许杰却不跟许夫人提起。他知道许夫人向来觉得谢许两家的失势,“小三”云静是导火索、引爆器。

  许杰说谢荻的老婆很懂事,能吃苦。许夫人说:“阿弥陀佛,总算运气好。”她说起这个,又想起来催许杰再婚:“生儿育女,老了才有依靠。不是经济上的依靠,是感情上的。你想我要不是有你,我退了休以后还有什么盼头呢?”许杰说会抓紧,来年保证完成任务。

  当晚娘儿俩喝着鸡汤,听着音乐,那小小的租来的房子,竟也其乐融融。许杰看看许夫人的白发,心里一酸。她从前有一根白头发也要立刻拿小镊子镊掉的。许夫人详问他离职的因由,新单位的情况,把合同拿过来细看,又给他一些建议。在这种时候,她身上依稀现出往日精明强干的局长夫人的印迹。

  隔天他们去监狱探望许局长。许局长听说史艳红、秦局长贪污事发,很是快心。他提了提慧芬的事,五六年了,对失去一个想象中的孙子仍不免耿耿。许杰勉强安慰了两句。许夫人说:“天冷了,里头被子够不够?”许局长说:“够呢,下次你把家里我的书带两本来,没事的时候翻翻。”许夫人说:“哦。”许杰看父母平淡的对答,觉得很刺心。一来是因为他们都显老了,二来因为“少年夫妻老来伴”,他们无法结伴共度却似乎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探视的时间到了,许局长走到后边的小门口,回过头来,眼巴巴地望着妻儿。许杰抑制着情绪说:“爸,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许局长说:“明年我出去了,我们一家三口就能一起过年了。”他的身影一消失,许夫人的眼泪就急急地淌下来。许杰左手挽着她手,右手轻拍她背,大人带小孩似的,慢慢朝外走。人到了一定岁数,长辈晚辈之间会倒一个个儿,原先照顾人的已然老去,原先被照顾的做了顶梁柱。

  出了监狱,许夫人收泪笑道:“没什么,我是高兴。等你爸爸出来了,你又成家立业了,我们家就真是越来越好了,你说是吧?”许杰微笑道:“是啊。”

  次日许杰到医院探望郑羽。郑羽头上包着纱布,依稀渗出血迹;脸上蹭破了一块,人歪在被子里,一条腿打着绷带,僵直地伸在外面,显见得车祸当日,伤势不轻。她见了许杰,不是又惊又喜,而是又惊又惭,说“你怎么就来了”。许杰说没回来之前就听说她夜里上街给车撞了,昨天刚回,今天就来看看她,还好没事了。他说着把水果和补品搁在床头柜上。郑羽想起她对许家的势利,对许杰的疏远,如今许杰却不计前嫌,来看自己,不由得愧色满面。许杰对郑羽并非毫无芥蒂,但看在她是钟雨城的老婆,往日也是朋友,这又出了事故,不来一趟,说不过去。

  二人聊了一会,许杰问她半夜里上街干什么?弄得差点儿丢了命。郑羽拉他往跟前坐坐,推心置腹般地叹道:“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你知道雨城的,他天生厚道,不像……哼,不像田明辉,一看史艳红倒了台,就拱啊拱地想补那个副局长的窝儿。我要是不帮雨城活动活动,他又被人占了上风去了。”许杰顿时了然,原来她是帮钟雨城送礼、跑官,路上给车撞倒。若在平时,许杰多半要对她的“死不悔改”产生反感,但这时见她为丈夫弄得满身是伤,不禁有一丝感动。他叹了口气说:“你这是何必呢?”郑羽双泪交流道:“我就是不服这口气!嫁了雨城,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我不能不为他打算。我就见不得他给所谓的‘兄弟’甩在后面!我不信我挑花了眼,看错了人,雨城天生该当局长的!”——她天生该是官太太?许杰这样想着,不知是怜悯还是无奈。往日那个娴静灵慧、沉着自如的郑羽犹在眼前,素净,淡然,有分寸。

  门一响,钟雨城提着包进来了,一见许杰,忙笑着过来拍他肩膀,大家寒喧一回。钟雨城胖了一圈还不止,脸上神情倒没大变。他见郑羽脸有泪痕,也猜到怎么回事,借口送许杰回去,就一同出门。郑羽在后面叫许杰“常来我们家坐”。钟雨城笑道:“谁招待他?你先养好了伤再说吧。”

  到了大楼外面,阳光耀眼,病区内的花园也略见生机。许杰叫钟雨城劝劝郑羽,钟雨城笑道:“还要怎么劝?也要她听才行。她就见不得人家升得比我快——这话跟你说说,你左耳进右耳出——又是一副听见风就是雨的脾气,又不准我跟着,说她去找大领导的夫人,女人和女人好说话。最后差点回不来了。不幸中的大幸,没伤到内脏,不然……”他强忍住眼泪笑道:“想一想是我对不起她。当年她一定没想到我仕途不顺。她要的我不能给,还差点搭上她一条命……”许杰陪他往病区大门那里慢慢地走,边走边说:“你干吗要自责?你尽力了,也是中层干部了,不是吗?是不是个好丈夫,就凭官大官小来分?”钟雨城笑了笑说:“但愿经过这件事,她能跟我一样看得开。四个字,平安是福。”许杰便趁机转移话题说:“还记得那时我住院,你们来看我吗?我问你们什么时候开始恋爱的?”钟雨城笑道:“四个字:水到渠成。”许杰说:“四个字:水从何来?”钟雨城说:“四个字:顺其自然。”二人相对而笑,正与二十年前的爽朗笑声遥遥呼应。

  之后几天,许杰下乡看了爷爷奶奶,看了姨婆一家,随身带了丰厚的新年贺礼。他又和吕瀚洋、刘芳吃过几次饭。刘芳叮嘱他千万不要受凉,甲状腺的毛病才不会复发。吕瀚洋陪他上了好婆、外公、许冥的坟。本来,许杰就和许夫人来过一回,烧了纸。吕瀚洋提出要和许杰同去,许杰想:“姐姐总不会嫌我去得多的。”当然刘芳没有来,事实上她不知道。她是不在意陈年旧事的,但怎么说,毕竟是老公去怀念旁的女人,吕瀚洋说私下祭一祭就可以了。

  两个人都是空手来的,才烧过纸线,不用又烧。好婆、外公是同一个吉穴,许冥单独一个。许杰上回陪许夫人来,才走到公墓门口就眼睛发潮。这是第二次了,心里难受,但不至于那么不能自持。他们给二老磕了头,给许冥鞠躬。许杰抬头望去,好大一片,尽是墓碑,衬着长青绿树,一盆盆塑料假花,显得分外寂寥。离春节还有一段时间,没到祭奠高峰,人极少。有一家人在不远处擦泪,另一家发出一阵笑声。许杰想:“一家有一家的故事,喜怒哀乐,感情深浅,冷暖自知。”

  吕瀚洋迟疑地说:“有件事……我想问你。”许杰奇道:“什么?”吕瀚洋眼望许冥的黑白照片,嘴里向许杰说:“你姐姐那次到港口找我,掉到海里,我救她上来的。你记得吧?”许杰说:“记得。”吕瀚洋说:“那次她……是失足落水还是有意滑下去的?”许杰笑了:“怎么想起来问这个?”吕瀚洋说:“前天我梦到那场景。”许杰“哦”了一声,不正面回答,却向许冥的墓碑笑道:“姐,你看吕哥这人多轴,到今天还想拆穿你。”吕瀚洋笑了,说:“真是故意的?”许杰说:“她想你去英雄救美。”吕瀚洋笑看着“许冥”想:“你总是与众不同,第一次见面,就拿命来换我们单独相处。我哪一点值得你这样?”

  一阵温柔的软风拂过他俩,和凛冽的冬风全然不同。许杰想:“是姐姐吗?”


  许杰到田明辉、杨倩家做了两次客,给了孩子压岁钱。他听田明辉说起,史艳红正被起诉,秦局也情况凶险,这个年肯定不能在家过了。秦局以老迈之躯,从逍遥自在的退休生活之中,堕进审查他的区区斗室之内,他远在省城的弟弟显然势力衰退,援手乏力了。

  杨倩比从前丰满些了,也难怪,她现在的年龄和生活条件,很像二十年前的许夫人。她背地里告诉许杰,田明辉可能不久就要补史艳红副局长的缺。许杰笑着恭喜,心想还是田明辉眼明手快,又有杨倩娘家这一派的势力。钟雨城这辈子,大概竞争不过他的。难怪郑羽要着急送礼了。

  这天饭后,田明辉问许杰有没有兴趣跟他走一趟。许杰问去哪。田明辉说:“火葬场。”许杰笑道:“你老家。”杨倩“呸呸”连声说:“你们俩是不是要我给你们个耳刮子?”许杰笑道:“没说错呀,他老家是在殡仪馆附近嘛。”杨倩说:“还说!”许杰说:“母老虎,只有田明辉降伏得了你。”杨倩笑道:“指不定谁降伏谁呢!”

  田明辉到车库开了车出来,让许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许杰问他大过年的,跑到那边去干吗。田明辉说:“拆迁拆到那一带了。不是要扩大城区吗,城乡结合部的房子全要拆。有些小家俱还能将就用用。我一有空就去拿点过来,给我爸妈,给我妹妹妹夫。估计再跑几趟就差不多了。”许杰笑道:“以你今天的地位,派个人还不搞得妥妥当当的?犯得着亲自出马?”田明辉笑道:“私事能不欠人家的情就不欠了。明天就年三十了,谁不是忙自己的?何况我也不想给人留什么把柄,说我过年期间公车私用。有些事,不说出来不算个事,一说出来就是错误。”许杰不无感慨地说:“那倒是。”

  铅云密布,天重得像要掉下来。许杰催田明辉快去快回。田明辉却中速行驶,说横竖有车呢,怕什么,让许杰感受感受家乡的变化。

  变化确实大。马路拓宽了,河滨公园、绿化带纵横交错,商厦、超市多了一倍,茶座、KTV也大量增加。他曾和杨倩、李漓光顾过的“大风车”冷饮店和“凤田”小店都不见了,想来是推翻重盖了。市中心那儿生意火爆的“三毛东方夜宵”变成了专卖中小学教材的书店,店额上画着四四方方一个文具盒。

  许杰说:“卖辅导教材很赚钱。”田明辉说:“你是不是想说,卖文学书的人太少了?”许杰笑道:“你还怪了解我的。”田明辉笑道:“我们是一般的关系吗?你肯定还在惋惜,‘三毛东方夜宵’没了。我听杨倩说,你们三个经常去吃他家的糖醋排骨。”许杰笑道:“是的,有一回下着雨,我们还买了一饭盒,坐三轮车带到李漓家吃。”田明辉说:“那时候李漓刚结婚吧?没想到这就离了,打了好久的官司,才把她女儿的抚养权弄到手。杨倩还帮她找了法院的熟人。”许杰“唉”了一声说:“我们这一批当中,你和杨倩是最顺的。钟雨城找了郑羽那么个老婆……”他停住不说了。田明辉沉默了一下才说:“我很顺吗?自己的事自己知道。”许杰倒好奇起来说:“你还不知足?还有遗憾吗?”田明辉打着方向盘说:“有,不可能弥补的。”他问许杰记不记得二十年前,他们曾经在一天夜里并排撒尿,看谁射得远。许杰想了想,笑起来了,同时也就明白田明辉不打算深谈他的遗憾。许杰没再追问,只说:“那时候真是孩子。你跟那时候比比,这么多年生活改善了多少?你再横向跟别人比比,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起码比我强吧?”田明辉朝后视镜里瞄了一下,把车往左一打,进入郊区,好半天才说:“不一样的。”许杰暗忖:“好像年关岁末,人人都比平时易感,再多的鞭炮也掩不住。”

  车开到田家老宅。天气预报说有大雪,终于应验了。二人跑进屋里。田明辉的家人早就不住在这儿了,有用的东西也搬走了十之七八。许杰帮田明辉把些零碎往车上放,大一点的就塞在后备箱里,一张小木头桌子塞不进去,由着桌腿露在外头。田明辉忽道:“那边有座桥你最喜欢,每次都要上去晃晃的,今天下雪,还去不去?”许杰像急欲看望老朋友一样说:“当然去!”田明辉说:“我这边还有一会儿工夫,拉你来不是做苦力的,你到桥那看看雪景等我。我一会儿就来。”许杰果然去了。田明辉说可惜手头没伞,许杰把外衣上连着的帽子一戴,挥挥手,表示不必。

  桥头的小杂货铺拆掉了,农田还在,这一场雪一下,庄稼来年又会长得蓬蓬勃勃。可是还有来年吗?就像田家院子里的青藤,像邻居家的鸡和狗,它们的家园将随着拆迁碎为齑粉了。

  都说雪落无声,许杰却听见雪片打转儿的声音,以及轻轻落在大地上的微声。他开始还在帮田明辉算着时间,站了一会儿,神思就清寂下来了。他和这座桥有缘分,人在桥上,就有特殊的妥贴,像睡觉找到一个合适的姿势,往左一点,往右一点,都不对;就在这个点上,不多不少,刚刚好。年少风华时,他在这里听梅艳芳的《亲密爱人》;家族惊变后,他在这里听她的《一生爱你千百回》;二十年后的现在,他脑中回荡的是她的《似是故人来》。

  虽然是默想着,那旋律,那歌声,却仿佛真在耳边回旋。离乡别景,一身憔悴,年逾不惑的许杰任由那些饱蘸感怀的歌词在心间流过:“……台下你望,台上我做,你想做的戏。前世故人,忘忧的你,可曾记得起?欢喜伤悲,老病生死,说不上传奇……”

  他想到许多人,许多事,繁盛与欢笑,败落与哭泣,初始的飞扬,青年的明丽,中年的崎岖。他不只是想到他自己,还有半生负疚的吕瀚洋,深藏遗憾的田明辉,人财两失的谢添华,哀婉决绝的云静,还有辛苦筹措的孟婷,还有郁郁不得志的崔俊,还有力争上游的戚棋、于茜,还有名缰利锁中的洪哲、曹院长。这一刹那,他觉得他们没有善恶之分,没有对错之别,都不过是命运拨弄下的可怜人,和田里的作物,和鸡和犬,皆是众生。

  似是故人来,来了又如何?年华似水,急景凋年,连歌者梅艳芳也不在人世十数年了。许杰想到《半生缘》里的:“我们回不去了!”又想到《北京人》里说的:“我们活着就是这么一大段又凄凉又甜蜜的日子啊!”

  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所有他有缘相识的人,他流下泪来。这些年他不是没有哭过,但没一次像今天这样痛彻心肺,也没一次有今天这样痛快淋漓。四周没有人,怕什么;就算有人,又何必理会!他想念好婆,想念外公,想念姐姐;他心疼父亲,心疼母亲,心疼舅舅;他抗拒虚伪,抗拒虚假,抗拒虚荣;他怀念青春,怀念青涩,怀念从前。这世上,最好的人,在最好的时候,不要变,行不行呢?他大声痛哭,把这么多年来全部的压抑、愤怒、伤怀、积郁尽情地发泄出来。那样畅快的无顾忌的哭泣,像给灵魂洗了个澡。

  哭够了,他大口喘着气,掏手帕把脸擦干。他觉得轻松多了,舒服多了,这座桥就是他的知己。

  雪下得越发大了,扯绵拉絮,纷纷扬扬。许杰立在那里,生出一份浩渺的垂怜。他身后的时空里,是白先勇。

  “……那种感觉,似悲似喜,是一种天地悠悠之念,顷刻间,混沌的心景,竟澄明清澈起来……我感到脱胎换骨,骤然间,心里增添了许多岁月。”

  ——白先勇《蓦然回首》

  许杰、白先勇身后,是张爱玲:

  “晚烟里,上海的边疆微微起伏,虽没有山也像是层峦叠嶂。我想到许多人的命运,连我在内的;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

  ——张爱玲《我看苏青》

  许杰、白先勇、张爱玲身后,云蒸霞蔚、宝相庄严的是曹雪芹:

  “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则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将来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如何解释这段悲伤!”

  ——曹雪芹《红楼梦》

  他们在各自的时代遭遇离合悲欢,而又共同形成了一条纵贯历史的“千古伤心人”的深邃景深。

  许杰深吸了口气,以前总不解何以曹、张、白有一种共通的气质,就在这一刻,豁然贯通。他头皮微微一麻,涌上一股久已不见的想写长篇小说的冲动。他有种神秘的不可解释的预感,知道他一定能够写成。

  写出了毕生想写的作品固然能吐尽胸中块垒,可是在苍茫人世间茕茕孑立,孤影独对,一人一书,颠簸苦度,这样的“胜利”还是苍凉了些吧?

  眼前模糊了一片,是帽子撑不住雪的重量,在脸上落下很多冰冷的雪片。他拂了拂,睁开眼,却发现一把伞罩在他的头上。持伞的是李漓,她手上牵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

  许杰胸口一暖,道:“你怎么来了?”李漓说:“杨倩告诉我的。”许杰陡然明白,田明辉叫他在桥上等待的用意了。他说:“这么冷,还把孩子带出来。”李漓说:“听说我出来见干爹,闹着要当小尾巴,我只好给她穿得厚厚的带过来。”她向女儿笑道:“不是跟干爹视频过的吗?见了面又怯生。叫人。”小孩子水葡萄似的眼,盯着许杰看,看了片刻才叫:“干爹。”许杰笑对她说:“咱们先往公路上走,你田伯伯马上就开车过来了。”李漓拿伞遮着他俩说:“你猜我为什么会听杨倩的话,过来找你?”许杰笑道:“不知道。”李漓说:“杨倩说有一次你和她到我家去,开过我的抽屉,看了我的……秘密。”她的秘密就是收藏了所有与许杰有关的东西,收藏了一份不曾倾吐的情怀。许杰至今想来,犹觉低徊。他低声说:“是的,不好意思。”李漓说:“我就是因为不好意思,才嫁给不喜欢的人,走了这些年的弯路。我想,人到中年了,有的事……我总要争取一下,哪怕别人不是这样想的。”

  她泪眼盈盈,却又神采飞扬,羞涩与坦然辉映着她清秀的容颜。她望着许杰,那样深情地、渴盼地望着,一望就穿透了二十年的时光。

  许杰先是一震,又是一股发自心底深处的滚烫的热流。他和李漓初中同学的情形,毕业后日常聚会的情形,在PUB门口放烟花的情形,葬礼上她不言不语帮着张罗的情形,在她家里拉开尘封的抽屉的情形,近几年她电话、消息、视频如涓涓清流般的关心,“唰”的一声掠过心头。她是润物细无声的,他的心田里也早已郁郁葱葱。

  “干爹,怎么不走啊?”小女孩在催了。

  许杰微笑着说:“走。”顿了一下,又道,“我们一起回家。”他的一语双关,李漓立刻便听懂了。她和他相视而笑,回首前尘,悲欣交集,如同隔世。

  过了好久,许杰才想起来给田明辉打手机说:“目的达到了,你还拖着?李漓和孩子要冻着了。”田明辉笑说:“就等你这句话呢。马上来!”

  许杰挂了机,抱起孩子。李漓撑着大绸伞,三个人一道往前走。许杰跟李漓说要写一个长篇。李漓鼓励他,又说:“不要太激动。人一兴奋,常常虎头蛇尾。每天写一点,总有写完的时候。”许杰笑道:“你从来不碰文字,可是这话说得真内行。”李漓笑着说:“我给作家当后勤更加内行。”许杰笑道:“这我信。我喜欢的每一道菜,你大概都记得。”他笑时眼角有不少纹路,但是在李漓眼里,只更成为她要抚慰他、体谅他、照料他的理由。


  我们目送许杰三人在雪帘中远去,直到变成三个小小的黑点。外公、好婆、许冥,我已经让你们如愿以偿,看遍了许杰这二十年。其中有些是你们经历过的,有些是你们去世后的。你们也要兑现承诺,到你们该去的地方了吧?

  对了,去吧,不要回头……

  许杰以为他是编剧,其实我才是。我可以让许家轰轰烈烈,权倾一方,也可以让他们四分五裂,一败涂地。我可以让许杰连丧亲人,也可以让田明辉的母亲恢复听力。起起落落,浮浮沉沉,全在我一念之间。你猜对了,我就是命运之神。在人间,有时我会用另一个名字:慕容。

  现在你听到我在你耳边唱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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